.書香魅影
街頭各處,多少能見到寫有抗議標語的布條。這一帶正在醞釀抗議活動。2016 年6 月,陽光照耀巴士底廣場,巴士底歌劇院的外牆也因此閃動粼粼波光。距離抗議現場不遠處的歌劇院內,市區的嘈雜聲被厚重的黑色簾幕隔絕在外,僅能隱約察覺。劇院內幾乎冷到發寒。突然間,一個人影從黑不見底的後臺深處浮出。為了避免絆倒,男人以為沒有人注意他,因此暫時摘下墨鏡。他的眼神透露出憂傷和頹喪。他走向懸吊燈散發的光暈中。久等數小時的記者們發現了他,紛紛拿起相機,高舉麥克風,打開鎂光燈。男人揚起頭,再度戴上墨鏡,接著迎向前,被相機的閃光燈吞沒。
卡爾拉格斐,時尚教父,身兼Chanel、Fendi 以及自有品牌的設計師,產量極豐。這次出席歌劇院是為了協助喬治.巴蘭欽(George Balachine)芭蕾舞團彩排《布拉姆斯-荀白克四重奏》(Braham-Schoenberg Quartet),巴黎歌劇院的芭蕾總監班雅明.米勒皮耶(Benjamin Millepied)特別邀請他設計舞團服裝。卡爾拉格斐穿著白襯衫黑領帶,腰身收窄的外套,一如往常綁著小馬尾,宛如帝王駕臨一般地抵達了。現在他在劇院中央查看編舞,身旁圍滿最親近的顧問。
他緊盯著舞臺,眼神從未離開舞者,從頭到尾都沒有摘下墨鏡。
不到一個小時,他走回臺上,被記著者團團包圍,回答他們的問題。這些對他而言駕輕就熟,已經太習慣了。數分鐘內,他的回答如連珠炮,迅速又犀利,彷彿他剛踏出服裝秀的出口。
他的身後掛著他為舞臺布景設計的巨幅深色布幔,上面是霧氣繚繞的城堡,其靈感來自卡爾拉格斐一生中見過的數個地方。那天下午,巴士底歌劇院的舞臺上是看似截然不同,卻又如此相似的兩個世界:散發現代氣息的時尚偶像,受人追捧的程度絲毫不輸給流行歌手,同時又帶著即將消逝的世界的懷舊感。兩者其實互為表裡,關聯緊密。一股憂傷串起兩者,眼神中的憂傷。時尚大帝喜歡自比為「黑白傀儡」,然而背後藏著複雜溫柔的往事,並不像表面上充滿銳利鋒芒。
設計師回到後臺的陰影裡,彷彿消失在一眼難望穿的自身傳奇中。記者們知道該關掉相機和麥克風了。這片未被發掘的隱匿之地始終籠罩著神祕感,有時甚至令人畏懼。
他鑽進私人座車,往無人知曉的目的地揚長而去。
他的公寓座落在左岸邊,面向塞納河。每一夜,自公寓流瀉而出的白色燈光幾乎能照亮河流。不透明的窗戶從未推開,無法一探隱密的洞窟。公寓大樓的古老石塊後面,是超過三百平方公尺的藏身之處,裝潢極富現代感,有點像太空船。擺設有如受鬼才導演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電影啟發,家具擺設皆為灰色、白色和銀色,廚房的冰箱也是,裡面裝滿可口可樂light,似乎已等待主人數千年。唯一留下的近期活動蹤跡,是揉成團的紙張,還有書本和報紙,這些失序感破壞了未來風擺設的筆直透視線。公寓風格看似冷硬,不過實際上功能性十足。「這是睡覺、洗澡和工作的地方。」卡爾拉格斐解釋道。其中一張可麗奈人造石面的桌上,放著一副墨鏡。再過去一點,是一副無指皮手套。「想像卡爾在安靜的臥室裡,摘掉墨鏡,脫去假領子,放下馬尾⋯⋯那會是什麼模樣?沒有人知道。他戴著面具生活,對那些試圖摘下其面具的人,他避之唯恐不及。」《費加洛報》(Le Figaro)的前時尚撰稿人嘉妮.薩梅(Janie Samet)表示。
卡爾拉格斐有自己的習慣。「我比較喜歡晚上回家。這就是私人飛機的優點。我是個有教養的人,絕不會在外面過夜!舒蓓特(Choupette)也是原因之一。」這隻備受寵愛的伯曼貓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長好長。然而他的主人今晚真的在家嗎?卡爾成功隱瞞行蹤,永遠不會出現在大家以為的地方。沿著整面牆裝設的的磨砂玻璃隔板略呈扇狀展開,露出大得驚人的書房。數百本書籍從地面疊到天花板。
書就是他的人生,閱讀之於他,「病得不輕,是一種病態的執迷。」他坦言完全不想治好這種病。卡爾拉格斐習慣同時看二十多本書,在世界各地有幾個住處就有幾座書房。然而,在這三十萬本藝術和攝影書籍、以三種不同語言寫成的小說和哲學論述中,只有極少數的書他從不離手。這些著作交織成的人生真實又虛幻。一條看不見的絲線,串起沙特(Jean-Paul Sartre)的《詞語集》(Les Mots)、艾杜瓦.凱澤令(Eduard von Keyserling)的《炙熱之夏》(Étébrûlant)和卡特琳.波茲(Catherine Pozzi)的詩作。細細釐清這條絲線,就能理解時尚大帝如何建立起他的傳奇,在夜闌人靜的時刻,創造出這個宛如從小說中走出的人物。這些書裡, 其中一本啟蒙他的作品, 是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的《貝雅翠絲》(Béatrix)。大概十歲左右,這個德國小男孩強烈表示想要閱讀家中的豐富藏書,他的母親艾莉莎貝特(Elisabeth Bahlmann)只回他:「那你去學法語不就得了?」因此他學了法語,讀完故事後,他被激起好奇心。「我記得三十二歲的貝雅翠絲在迴廊,裹著紅色莫塞林披肩遮住脖子上的皺紋。我問母親:『這個白痴為什麼要裹著披肩?』」
床頭櫃上放著另一本書,《論德國》(De l’Allemagne)。斯塔艾爾夫人(Madame de Staël)的文字喚起來自另一個國度、另一個時空的遙遠意象,多少也像是卡爾拉格斐的回憶。這段常常被刻意遺忘的過去,或許並沒有這麼遙遠。
.傳奇的誕生
六○年代末,卡爾已經來到巴黎十年,報章雜誌終於能夠正確拼寫出「Karl Lagerfeld」。媒體爭相報導他,在路上尾隨他,問他許多問題。媒體想要知道這個腦袋裝滿創意、正在法國取得一席之地的德國人到底是誰。總歸三個字:媒體起了「好奇心」。1968 年5月,距離學運人士設置的路障僅數百公尺,卡爾雙手交叉胸前,在他的巴黎公寓中平靜地接受知名電視女性節目《Dim Dam Dom》訪問。這個節目對男人的興趣更勝沸沸揚揚的革命之月。卡爾穿著白色高領毛衣,乳白色西裝,一頭留長的黑髮旁分。他坐臥在白色單人沙發上,正對鏡頭,套著駝色長靴的雙腿交叉。他的眼神溫和,但是又黑又深。他以時尚專家的身分,正經八百地回答當天的問題。態度就是一切。「對我來說,內衣就是衣服。而且我認為『內』這個字幾乎帶有貶義,因為我覺得,穿著內衣也應該像穿著外衣時同樣自在才對。」需要與服裝相關、具備公信力的觀點嗎?問卡爾就對了。
這位三十歲,「精通多國語言的無國籍人士」為二十多個品牌「每年設計近兩千種服裝和配件」。他是世間少有的奇才,理當受到下午一點的新聞報導。1970年4月,他再度接受採訪,仍在自宅中,不過這次是在書房。攝影機前,角色已然成型。
卡爾的頭髮變長了,改穿深色服裝。指導著模特兒的他,被黑色大墨鏡藏起雙眼,然而眼神仍若隱若現,露出某種溫和的神情,與鏗鏘有力的說話方式形成對比。「我設計昂貴的洋裝,也做實惠的洋裝,設計毛衣、泳裝,但是我的設計絕對不會重複,即使在其他國家也一樣。」不久後,1972年1月,當時最具指標性的記者伊夫.穆魯希(YvesMourousi)邀請卡爾上節目,而卡爾拉格斐甚至配合節目的安排,改造歌手妲妮(Dani),變身成性感魅惑的女人。大眾完全被收服了。這段期間,紙本媒體也開始報導這位擁多重身分的年輕神祕男子:「卡爾拉格斐⋯⋯對潮流的影響力不下於品牌。普普風、媚俗風、馬褲、帶裙撐的洋裝,他全都搶先一步想到了。」
他驚人的工作能力令人好奇:「在法國,他為Chloé(他的實驗室)設計精品成衣、Timwear的針織品、Monsieur Z的仿皮草、Neyret的手套⋯⋯ 在義大利,他為MarioValentino 設計鞋履,還設計泳裝、帽子、包袋、珠寶、織品⋯⋯在德國和英國,他則設計毛衣。」當眾人都拜倒在他的能力之下時,卡爾繼續開拓自己的道路。
他的約會從來沒停過。在兩季服裝系列之間、在兩次訪談之間,這位設計師不斷雕琢自己愈來愈具體的角色形象,並且繼續流連在他情有獨鍾的「木牆沙龍」,老派的藝文人士最喜歡出入的地方。
現在,在花神咖啡館,人人都知道他的來頭。除了柯瑞.格蘭.提賓(Corey Grant Tippin)—為了逃離越戰,這位初來乍到巴黎的年輕美國人,對卡爾拉格斐的工作與生活一無所知。但是他發現卡爾每次近午時的現身總令人眼睛一亮:「我在紐約生活時見過許多特立獨行的人,但是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人。卡爾總是滿手戒指,配戴許多珠寶和配件。他真是不可思議,簡直令人側目。」不得不說,七○年代初期的巴黎聖傑曼一帶已布爾喬亞化,短版西裝外套和高領毛衣大舉攻占此區域。卡爾和他們形成強烈對比,他的外型如畫一般,極盡雕琢之能事,用色柔和,線條硬挺俐落,對普普潮流的詮釋充滿現代感,令人驚豔。他以縐綢絲巾搭配繽紛印花的絲質襯衫,牛仔褲上是碩大的腰帶扣,這一切都不是當前潮流,卻變化出新花樣。卡爾本人的衣著風格,除了運用為Chloé設計女裝的手法,他也繼續扮演自己一手創造的角色。他不希望自己的形象只停留在五○年代末、開著敞蓬車在巴黎出沒的「神祕德國人」。現在的他不再只是巴黎的芸芸眾生之一,而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了。他可以點一杯最愛的可口可樂,沉醉在閱讀中,偶爾看一眼戴在襯衫袖口上的錶。其實他沒有在等誰。
.鬼魂的風采
四十年前,也就是1978 年,法布里斯.艾邁爾將蒙馬特大道上的老劇院改成夜店「皇宮」(Le Palace),在季斯卡總統任內吸引許多熱愛狂歡的年輕人。珍妮.貝樂站在門口,決定哪些男女可以加入夜行的派對動物:「高傲的人不能進去。很蠢的人也不能進去。如果你一副不想狂歡的樣子,你也進不去。但是如果你又高傲又蠢又無聊,不管是不是穿球鞋都能進去。罩子要放亮點。」賈克正在吧臺旁邊搭訕男孩們。荻安.波沃-珂容隨著迪斯可音樂跳著舞:「皇宮真的棒呆了。當然,想也知道我們一定酒精、毒品、性愛全都來,但是我們除了自己,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卡爾拉格斐手中拿著折扇,蜻蜓點水般地來一下就走。「當年除了卡爾,所有服裝設計師每天晚上都狂歡到天亮⋯⋯那些人包括賈克.巴雪,賢三跟札維耶.卡斯戴亞,伊夫.聖羅蘭,露露和喬耶.勒朋(Joël Le Bon)⋯⋯他們非常熱愛夜生活,從中汲取風格和穿搭的新資訊。」巴黎夜生活的大人物帕姬塔.帕坎(Paquita Paquin)說。雖然賈克總是魔法般地現身,不過這些令人難忘的派對都是他一手策劃的,例如這場以威尼斯傳統舞會為發想的化妝舞會。克里斯提安.杜梅-樂沃斯基清楚記得派對的名稱:「那場派對叫做『從總督之城到萬神之城』。其中一份邀請卡上有一匹狼,以黑色銅版紙搭配絲質細繩。卡爾頭戴非常卡薩諾瓦的三角海盜帽,而賈克則頂著一座里亞托橋的龐大模型做為頭部造型。」珍妮.貝樂乘威尼斯的渡船大駕光臨,由裸著上身的巴黎消防員抬進場。文森.達瑞扮成劊子手:「我們和克利斯提安.盧布坦(Christian Louboutin)偷來一整箱劇場服裝,然後『分贓』。大家都知道,卡爾辦的派對一定會很精彩。」
卡爾玩得很開心,不過當然無時無刻保持清醒。他的重點是觀察時代。新崛起的設計師如克勞德.蒙塔那(Claude Montana)、提耶利.穆格勒(Thierry Mugler)、尚-保羅.高提耶(Jean-Paul Gaultier),以及他們對年輕人的影響。某些事物正在改變。這天晚上,珍妮看穿黑色鏡片後的卡爾:「卡爾的雙眼盯著奇裝異服的人群⋯⋯色彩、整體,一切就像鍊金術,從鞋子到髮型⋯⋯妝容⋯⋯全都自成規矩。特立獨行沒有什麼不可以。」於是她明白,卡爾拉格斐的腦袋裡一定浮現了某些想法。
「什麼?Chanel!」
卡爾的助理艾維.雷傑簡直無法相信。祕密一直到卡爾正式宣布將接下這個低迷的精品品牌時才揭開。「當年的Chanel 有點停滯不前。」艾維.雷傑解釋:「香奈兒女士已經過世超過十年,我不懂這個品牌還能有何作為。」他並不是唯一這麼想的人。整個時尚圈,沒有人敢為Chanel 放手一搏。再說,如果另找傳人,伊夫.聖羅蘭才是最佳人選。香奈兒女士過世前,某次上電視接受好友賈克.夏佐(Jacques Chazot)訪問時,曾意有所指地提起。「那個人愈能模仿Chanel,就愈能成功。因為有一天我會需要繼位者,如果我發現有人能夠模仿我,那就表示⋯⋯您很清楚,模仿之下,其實是愛啊!」
不過她真正在意的,似乎並非繼承人是否能夠完全再現Chanel 風格。「⋯⋯我會死不瞑目,入土之後我一定還是無法安息,一心只想回到人間,重新開始。」她是否最終選擇了卡爾回到幕前?
伊夫太在意個人光環了。Chanel 所屬的維特海姆(Wertheimer)家族因此另尋能夠延續傳承品牌精神的設計師,無論男女。八○年代初期,卡爾因為在Chloé、Fendi 以及世界各地的品牌大受歡迎,開始發光發熱。他是出了名的不眠不休的工作者。他睡得很少,早上五點左右便起床,然後開始不停畫設計稿。他搭飛機到米蘭,只待幾個小時就離開。
在飛來飛去的路上,他就能完成整個系列,設計全新的洋裝。「有一天我看到他在吃義大利餃時,向人要來布剪,還有一小片皮草⋯⋯然後喀擦喀擦,他把皮草剪成義大利餃的形狀!後來這片皮草被縫在大衣上,變成皮草義大利餃大衣,而且效果很好。他就是這樣工作的。」艾維.雷傑雀躍地說。身為精品業的「受僱者」,讓他得以隨意穿梭在品牌和各種點子之間,但是從來不會混淆各種效果,也不會使其變得索然無味。卡爾不僅隨時都有新點子,更出名的是他不會為了自身利益而過度掌控品牌。他尊重品牌的歷史、形象及符碼,然後賦予它們令人眼睛一亮的現代感。卡爾拉格斐從未見過可可.香奈兒,不過他一定曾在麗池飯店遇過她的幽魂。他一定會喜歡她的個性和創造力—至少整個巴黎上流社都這麼認為。私底下,他的好友薇克朵亞.杜特洛大力讚揚卡爾得到這份工作是實至名歸。「我認識賈克.維特海姆(Jacques Wertheimer),他問我的意見。我回他:『我覺得卡爾絕對才華過人。』他是最佳人選,因為他可以隱身幕後,一個人就能畫出桌子椅子、什麼都會畫! Chanel 當然難不倒他!」這正是維特海姆家族要尋
找的平衡,卡爾非常接近他們的理想。那時,他們幾乎已經想要脫手賣掉Chanel,沒有什麼可失去的,因此給卡爾完全的創作自由。卡爾二話不說接下工作,迫不及待地動筆繪製1983年的春夏系列。
他的工作方式依舊不變:動筆之前,他想要全然掌握主題。「卡爾知道,對Chanel 這個品牌必須擁有廣博的知識,徹底了解香奈兒女士在法國時尚中的重要性,然後賦予其現代感,讓品牌往前走,受人喜愛而且令人愛不釋手。」艾維.雷傑說道。卡爾拉格斐非常了解香奈兒傳奇,但是他想要更進一步,挖掘品牌的根源。問題來了,過去的資料都沒有留下。據雷傑所言,「他必須自己去或是叫人去跳蚤市場買下過季雜誌、成堆的舊報紙,而且還買好幾份。」「他看到有興趣的部分就會撕下那一頁,貼成一本本,當作靈感來源。簡直是自己的搜尋引擎,比Google 更早出現的Google。」
書本愈疊愈高,卡爾看書、找靈感、剪貼、篩選、排列、觀察,並且想著香奈兒。建立理論後,接著就是實作了。晚上他還是會到「皇宮」,不斷細細觀察,親眼見證這些活生生的題材,這些扭腰擺臀的女孩⋯⋯她們在跳蚤市場購入舊外套,搭配牛仔褲穿著⋯⋯夜晚派對看似沒有盡頭,不過他回家繼續工作。
睡夢中,可可或許在他的夢裡現身。她會和他說話,在耳邊悄聲提示線條、材質。「我一生中做出的所有美好事物,都是在睡夢中看見的。這就是為何我的床邊總是擺著素描本。」他鉅細靡遺地畫下一切,夢境與在「皇宮」的所見和雜誌書本中的資料交織。書桌上的畫稿愈積愈多,第一個系列的輪廓逐漸成形,當年還不叫做「成衣」(prêt-à-porter),而是稱為「店鋪」系列。十年來沒有人能夠辦到的事,他能夠一舉成功嗎?他是實至名歸的傳人嗎?或者能像個演員,扮演好香奈兒的角色?
卡爾和Chloé 的合約尚未到期,無法正式公開地為Chanel 工作。因此他在黑暗中編織一切,打電話給艾維.雷傑,要他來拿初稿。他的助手帶著簽有香奈兒名字縮寫的A4 紙張。黑色線條上,麥克筆的鮮豔色彩躍然紙上,也跳進他的眼裡:「我心想:『真是太有趣啦!一定會很有意思!』當年Chanel 的套裝中產階級氣息濃厚,而且非常經典,而手稿上全然不是這麼回事。」第一次的驚喜之後,接下來就成了兩個男人之間的慣例:「晚上我到卡爾家。他給我手稿,我帶到Chanel,然後在工坊讓裁縫師們打樣—我有權多少畫一點—我拍下照片,給卡爾看實品。我們為外套加上墊肩。Chanel 的外套從來沒放過墊肩⋯⋯裙子變短,還做了鞋跟9公分高的鞋子。我還記得,9公分高⋯⋯在今天,9公分根本叫做平底鞋,但是當年那可是天一般高!」「還有大量珠寶、性感的女孩,一點也不Chanel。」
卡爾的設計非常搖滾龐克,充滿夜店氣息。他以最隱密的方式,悄悄為Chanel注入活力。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夠掌握一切,確認一切都進行順利。某些夜晚,他會沿著康朋街的牆面,摸進已熄燈的31號。可可.香奈兒透過他回到自己的品牌。走秀時,她隱身在階梯後方觀看。她的身影在一面面鏡子中,形成無限個倒影。接著她以無聲的腳步回到她的私人公寓,重回中式漆器、藏書和米色沙發的懷抱。然後她會走近窗邊,眺望康朋街。
卡爾在進入夢鄉之前,還有未完的工作。
雖然卡爾不該表現出來,不過時尚界全都知道卡爾拉格斐就是Chanel 新系列的藏鏡人。人人坐立難安期待著。如記者嘉妮.薩梅形容,不少人質疑,一個德國設計師怎麼有能耐重燃法國傳奇的火光:「人們知道卡爾拉格斐將接手Chanel時,全都在看好戲,因為這實在不算是個好主意⋯⋯」「大家都很確定他會毀了Chanel 的品牌形象。」1982年10月18日,這一天,羅浮宮的方形中庭搭起帳篷,媒體交頭接耳地等待,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卡爾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終於,一百二十個模特兒魚貫而出,身穿短裙,一頭亂髮。卡爾拉格斐窺伺人們的反應。走秀結束時,他不能上臺致謝,只能悄悄離開。「第一個系列簡直被罵翻了。」艾維.雷傑回憶:「人人都說:『我可不是來Chanel 看這種東西的。』大家都期待經典的設計,但是他卻打破陳規。」發表會的隔天,《國際先驅論壇報》(Herald Tribune)的記者希碧.多希(Hebe Dorsey)就反映了這些強烈聲浪:「幸好可可.香奈兒已經不在世,否則她不會諒解的。」前來看秀的演員瑪麗-喬瑟.娜特(Marie-Josée Nat)震驚得不得了:「我來Chanel不是要看這些。」另一位時尚觀察家心灰意冷,說這是世界末日:「Chanel就是法國啊!」美國人對大膽的風格讚賞有加,但是歐洲人悶悶不樂,愁眉不展,為長鍊、珍珠、鮮豔色彩下消逝無蹤的香奈兒女士哀悼。卡爾拉格斐卻成功達到他要的效果。「引發爭論就是讓品牌恢復生氣的不二法門。他簡直樂不可支。」艾維.雷傑說。在報章雜誌中,他的名字不會直接與Chanel 系列連結,在秀場上缺席更增加他的光芒。
在媒體上大出鋒頭後,1983年1月25日下午3 點,正式的訂製服系列於康朋街的沙龍登場。訂製服系列比較文靜典雅,卻不失新活力,贏得一面倒的讚賞,立刻蔓延開來。「一夕之間,大家都渴望穿上Chanel,六個月前,沒人想穿Chanel。」嘉妮.薩梅回憶。這個系列代表卡爾正式入主Chanel 的日子,和Fendi 一樣,展開時尚史上品牌與藝術總監最長久的合作關係之一。
訂製服系列讓最初的成衣系列被遺忘,那是卡爾在Chanel 真正的開端,卻沒有留下太多照片和紀錄。品牌本身似乎也巴不得忘記這個系列。然而它才是卡爾拉格斐往後三十年最具代表性的設計。這種感受時代、在品牌血統中混合大膽風格,就是銷售量起飛的開始,奠定長久不墜的人氣,還有卡爾永遠銘記在心的格言:「我一邊努力讓Chanel 的風格進化,心裡想的是歌德的名言:用過去的元素開創更好的未來。」
在八○年代的開頭,他需要某個人化身為他心目中的香奈兒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