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僕風塵中的身歷其境之美
這是寫作生涯中,第四本葡萄酒散文集,收錄的六十餘篇短文,選自近年發表在《商業週刊》、《品味》、《葡萄酒評論》以及《知味》的專欄文章,談的大多是因自然派革新運動而起,對於近三十年來所學葡萄酒知識的反思與自省。聽起來像是相當嚴肅的正經課題,但即使無心於自然派,這些文章其實也是對葡萄酒執迷的中年歐吉桑,在醺醉間所生出的人生體悟。
從一九九三年轉而在法國普羅旺斯修習葡萄酒以來,生命中大部分的時光(與積蓄)都泡浸在葡萄酒裡,現在回想,漫漫的人生路程,卻彷彿也是葡萄酒從全球化轉向在地化、從擁抱科技回歸自然田園這諸多發展進程的縮影。這本文集值得被發印成書,也許正因這意料之外的人生境遇與轉折,剛好交疊印照出葡萄酒世界在我們這個世代裡發生的、最戲劇性的變革。
風土主義、在地原生品種、自然動力農法、原生酵母發酵等等,都與自然派「少添加、少干擾」的理想相對接,但也幾乎已是現今精品葡萄酒的常態。一九九四年為第一本葡萄酒書的寫作計畫走訪歐美十多國產區時,這些都還不是當年最受關注的議題,更常聽到的是,能釀出神奇風味的選育酵母、能被全球市場看見與理解的國際名種;在加州訪問時,釀酒師們還常會提醒我,風土只是法國人高明的行銷伎倆;而剛起步的自然動力農法常是釀酒師閒聊時的笑柄。這樣的轉變自然派雖參與其中,但也同時是時代發展的必然。
觀察敏銳的讀者可能已經察覺,雖然談的是近年來才開始受到關注的自然派革新運動,但書中引用的,卻多是已頗知名的葡萄酒經典,被提及的釀酒師甚至有可能不願被歸為自然一派。這樣安排,並非要偷渡自然派成為今時的主流,而是從酒杯裡體察感應到的時代變遷中,自然派所提倡的諸多理想早已經一步步的改變了葡萄酒世界。
例如收錄在「葡萄酒生死課」章節中,和書同名的〈生命不可過濾〉,討論的是雪莉酒中最經典常見,需仰賴飄浮酵母菌的協力方能培養成的Fino和Manzanilla雪莉酒。新近才開始流行,沒有過濾,或僅輕微濾去懸浮酒渣的En Rama版本,卻讓我們見識到在瓶中留下生命的重要,甚至還意外發現了雪莉酒瓶中陳年的可能。但其實,很少有人會將En Rama視為自然派葡萄酒,雖然這可能是最接近自然派理想的雪莉酒了。
曾經,我以為在拜訪酒莊時,直接從木桶中取出的酒總是特別好喝,是因為新鮮,但慢慢發現,留存在酒中的生命,如飄浮酵母、乳酸菌等等這些微生物,也許才是關鍵,它們讓每瓶酒自成一個生態系統。而過度的過濾,或添加太多抗氧抑菌的二氧化硫,留下來的,會是一個無能循環往復,只會走向敗壞的形體。在二十五年前出版的第一本書中,曾經引用了細菌學家巴斯德的名言「在一瓶葡萄酒裡,蘊含著比所有的書裡更多的哲學」。現在我想再添上「在一瓶葡萄酒裡,蘊含著一片比所有庭園更繁茂的森林」。
早年拜訪較晚現代化的產區時,有明顯瑕疵的葡萄酒還相當常見,現代釀酒學的發展與普及,確實讓現今葡萄酒的品質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點。特別是為葡萄酒工業化量產建立穩固的基礎,也大幅降低了釀造成本,讓所有人都可以將葡萄酒當作日常餐酒,即使低價酒都能維持一定的品質和水準。但釀酒科技的超速發展,也讓釀酒師可以隨心所欲的改造葡萄酒風味,以符應市場或酒評家的喜好,這開始對以地方風土特色為核心的葡萄酒價值,帶來威脅。
伴隨著現代釀酒學的興起,以客觀描述為要的感官分析品嘗法,成為葡萄酒世界裡的共通語言,也連帶衍生出可以量化和比較的價值標準,讓客觀的酒評系統成為可能,甚至開始主宰葡萄酒世界,牽引著一整個世代的葡萄酒菁英們忙於為酒打分數和追求分數,而忘了在感官可及之外,葡萄酒裡還有其他跟形體外貌一樣重要的因子。自然派提倡回到飲料本質的glouglou,更注重生命律動,更直觀的身體感應,重構了被忽略多時的葡萄酒多元價值。
表面上看起來自然派像是站在現代釀酒學的對立面,但其實,更像是對葡萄酒業過度仰賴技術操弄,而錯失葡萄酒本質的反省和提點。回到過去的主張,也為葡萄酒世界保存與復興了現代釀酒學興起之前,諸多被取代和遺忘,但卻相當珍貴的傳統釀造技藝。從傳統汲取的靈感,讓自然派釀酒師創造出許多全新的葡萄酒種與風味,橘酒、陶罐培養、古園混釀、淡紅酒、自然氣泡酒和再製的Piquette等等。如果說創造是延續傳統火焰的最佳良方,自然派正為我們做了最貼切的示範。
現代釀酒學為我們開啟了葡萄酒的黃金時期,自然派卻給我們一個繁華多樣的葡萄酒世界。人生的選擇不該只有開往單一終點的直達列車,葡萄酒也一樣,自然派選擇用雙腳踩踏土地慢行,雖須忍受僕僕風塵之累,但或許,更能飽享沿途風景的身歷其境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