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前言】
沒有哪一年的諸聖節例外,專家學者、研究人員、專業人士,甚至近來的數位資訊愛好者,都會非常認真地斟酌墓園在中長期內消失的可能性。他們的假設不無道理:法國人對自家城市與村莊裡這些熟悉至極的空間不再那麼熱衷。實際上,看數字就一清二楚,前往墓園的人數呈下降趨勢。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可多了:地理位置偏遠、宗教影響力下降以及火葬興起;火葬法在一九八○年代初期僅占喪葬的一%,如今有四○%。我想再補充一個既屬於心理私密層面,同時又揭示當今狀況的觀點:穿過墓園大門,就必須面對死亡。然而,死亡仍是個十足的禁忌,因為它頑強地違逆我們,要制伏它絕無可能。儘管Google深具雄心大志,認為人類將在本世紀末得永生──最好是這樣!──但是在此之前,由於無法戰勝死亡,我們只能眼不見為淨,把它從社會......甚至從詞彙中剔除,所以我們總是傾向使用「離開」、「消失」或「生命盡頭」這些比較委婉的說法。
只有那些轟動一時、暴力色彩濃厚或前所未聞的死亡事件才會上新聞,這些事件有時還會引發「白色遊行」(marches blanches),只是通常不太會抬棺抗議。日以為常的死亡,平淡無奇、不生波瀾的死亡,現在都看不見了。當人們的預期壽命不斷延長,每十人就有九人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過世時,有人可能到老也未曾見過死人。家人聚在一起守靈、在自家門口掛起黑幔、汽車讓道給送葬隊伍通行的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面臨這種刻意疏遠,以及死亡逐漸從生活中被淡忘的狀態,墓園會不會成為最後一個從地圖上被抹去的痕跡?
在我看來,墓園消失絕對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情,這不僅是因為我在墓園工作、住在墓園,或家族對喪葬儀式有股代代相傳的熱情而已。我喜歡墓園,因為我向來深信它們大多數不是悲傷或陰森之地,而是能撫慰人心的地方,蘊藏令人意想不到的豐富性。
老實說,當我第一次被委以管理墓園的責任時,眼裡就只有工作:讓死者入土為安,確保墳地受人敬重。此外,還得進行墓園的整體維護,就是連一根小雜草也要斬草除根。巴黎市議會在二○一一年通過一項決議,直到那時我才扭轉了我的工作方式與觀點:告別化學農藥,歡迎野生動植物!隨著墓園小徑逐漸綠化,墓塚之間的雜草再現生機,形成了一個嶄新的生態系統。我所管理的墓地不再只是一個敬獻死亡的地方,它在我的眼中轉變成一個在地生物多樣性的實質庇護所,包括植物、昆蟲、鳥類,甚至哺乳動物都在其中。
人口稠密的都會區通常無法開闢新的綠色空間,因此越來越多地方政府相繼考慮讓墓園從原本功能裡走出來,劃為散步和文化探訪的場所,類似受保護的島狀大自然地帶。多年來,人們因懼怕死亡而對墓園避而遠之,如今墓園高牆內重現生命力,也許可以挽救墓園於瀕臨消失的危機。
與此同時,我的守墓人工作也呈現更多嶄新面貌,每天都有引人入勝的新發現。最不可思議的一次,是在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當時還是了無生氣的巴黎封城時期,天天都有新冠肺炎(COVID-19)死者穿過拉雪茲神父公墓(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的大門口,而某天一隻小狐狸卻擋住了我的去路!這簡直是個奇蹟。我只不過是在社交網路上發布一張我與小狐狸相遇的照片,立刻讓媒體群情激動......沒多久,這張照片就登上了《巴黎人報-今日法國》(Le Parisien-Aujourd’hui)頭版!我並沒有為此沾沾自喜,但是這驟然乍現的光芒不僅照亮了可愛的動物,也照亮人們所不熟悉的殯葬行業;我心意已決,不能讓這束光芒熄滅。看到許多人訂閱我的Instagram帳戶「La Vie au Cimetière」(墓園生活),而且訂閱人數還在不斷上升,讓我倍感榮幸。我也努力拍攝照片讓粉絲明白,墓園的鐵柵門後絕對不是只有死亡,還有充滿熱情的男男女女在默默堅守工作崗位,以及大自然以何種雄偉氣勢重新君臨天下。
因此,當我有機會透過寫書分享這些經歷時,我並沒有猶豫太久。當然,我管理的墓園已經成為眾多書籍的主題沒錯,可儘管它享譽國際,我仍經常發現大多數人對它的看法有些滑稽,或者??至少被各種先入為主的想法和天馬行空的幻想曲解。我將盡我所能地揭開它的神祕面紗。
除了拉雪茲神父公墓(Père-Lachaise)本身,還有一整個我希望能向讀者敞開大門的天地──帶領讀者在墳塚青石與步道的蒼鬱綠意間探索,進入那不為人知、往往因心生畏懼而不受重視的世界,這同時也是一個除了舒緩人們傷痛之外別無所求的世界。願他們在逐頁展卷之間能微笑、驚奇、讚歎......或許,誰也說不定,甚至可以找到些許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