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城
天還沒有放亮,大地似乎被罩上了一層帶著冰碴的藍色水膜,又潮又冷。
冬日凌晨,正是人們最眷戀暖被窩的時候,可是大苑興州城城門內外卻已經各自聚集了幾十輛貨車。
這些人都是南北的行商,有人要進城,有人要出城,他們的車子裡裝滿了各種貨物。趕車的三三兩兩站在地上跺腳哈手,等著卯時開城門。
守門的士兵做事也明顯認真起來,天沒亮就已經到位,做著開城門前的準備。文書、登記冊、平安牌子,這些都要提前安排好,興州衙門的差役也等在一邊,另一隊士兵則按著腰刀,在城門前列隊,防備突發情況。
車隊中有一輛垂著簾子的馬車,車子半新不舊,算不得豪華,拉車的馬兒也不過是匹禿毛的駑馬。但因為是打仗期間,馬匹買賣受到限制,販馬不但管制嚴格,且必須統一賣給官府,再由官府統一配送,不能由民間自由流通,所以這輛用馬拉的車在一眾騾子和驢拉的貨車中也算顯眼了。
趕車的五十多歲,乾乾瘦瘦,滿臉風霜。他用力搓了搓手,向車裡問道:「四少爺,這天實在冷,小的帶了些燒酒,要不要喝一點抗抗寒氣?」
車裡傳來低低的回應,「不用了,你也別喝,少奶奶聞不得酒氣。」
趕車的都已經把酒葫蘆舉起來了,聞言只好又掛回去,喉嚨裡乾嚥了一口口水。
離開城門還有一段時間,城門外運貨的人都是臨近郡縣的,大多認識,那趕車的人不能喝酒,顯然覺得無聊,便和周圍熟識的人打著招呼聊起天來。
隨著天色漸漸亮起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城門前等著,門口站不下,便蜿蜿蜒蜒一直排出老遠,哈手跺腳的聲音幾乎連成了鼓點。
興州作為大苑連接南北的重要城池,人流雖然一直不少,卻也沒有最近這般興旺,現在每天出入的人流量幾乎比以往增加了四、五倍。
原來打從開戰以來,朝廷便下達了一系列新政令,有一條大幅度裁減了官道上的收稅關卡,只在十幾個大區域一次性徵稅,這樣做既可以節省稅款收集運轉時間,又可以節省放在路上關卡的大量人手。
最初政令從京都頒佈下來之時,大家並不看好。取締了小收稅關卡,那麼為了平衡,大關卡的稅額必然十分高昂,豈不是抑制了商人的積極性?
但是實際走一趟商路下來就會發現,不用層層盤查,不但朝廷節省了稅銀的轉運時間,商人們也節省了貨物的運輸時間,並且少了層層關卡都要遞上去的人情銀子,總數還是划算得很,所以商人的走動還更加頻繁了。
更加上幾個臨近城郡、臨近州府歸在一個區域內,在此範圍內小規模買賣貨物,成本更是低廉。經商的門檻低了,利潤厚了,於是大苑商業一時活躍無比。對商人來說,打仗又怎麼樣?只要沒有打到身邊來,就不能打消他們掙錢的熱情。
這些商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本領,無數以前市面上不能輕易見到的貨物也紛紛出現,雖說都是小範圍經營,但架不住人多啊!這種情況如果繼續下去,從前一個大商人就能控制市場的局面恐怕不會再有了。現在如果出現糧荒之類,朝廷即便不打壓,這些無孔不入的小商販自己就能把物價平抑到可以接受的水準。
除非遇到極為珍稀的商品,比如只有南方出產的南珠和只有西域才有的琉璃之類,的確還只有實力雄厚的大商賈才有辦法買賣,只好隨他們定價,不過這類奢侈品不關乎民生,想動搖社稷根基也辦不到了。
到了卯時,城門準時打開,進城的和出城的排成兩隊,接受守兵仔細盤查之後才放行。輪到那輛小馬車,守兵認識這個是興隆車馬行的車把式,就打了個招呼,「老余,你這起的倒是早,今天這麼早就有生意?」
車把式老余搖搖頭,「不是生意,車裡是我家四少爺,少奶奶身子有些不舒服,去回春堂瞧瞧,去晚了可就排不上號了。」
守兵點點頭,回春堂有兩個坐堂的名醫,看病是極難的。他打開車簾,小小的馬車一望到底,車中坐著一男一女,有家底的人家成家早,男子面容白皙,還是少年模樣。女子滿臉青白,有氣無力,車中燃著暖爐,女子仍是一副凍得發抖的樣子。
守兵猶豫了一下,還是客氣的道:「請少爺下車來,按規矩要檢查一下車裡有沒有夾帶。」
老余連道:「好說好說。」說著,先扶著車子讓少年跳下來,然後伸手進去,攙扶出那個面色青白的女子。女子眉頭皺得緊緊的,眼睛也閉著,似乎渾身無力。
那少年長得文文弱弱,半托半抱扶著自己的娘子,一下車似乎被寒氣激到了,哈哈噴著白氣,不停的踮著碎步。女子更是一下車嘴唇就透出青氣,全身哆嗦起來。
守兵見這二人病的病、弱的弱,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馬車又小,沒有什麼夾帶的可能,快快的檢查一遍就讓他們回到車上了。
少年似乎凍得手發麻,道了聲謝就在老余的幫助下扶著女子回到車上,鞭子虛虛一響,馬兒打個響鼻就拉著車走了,看方向正是城北回春堂。守門的兵丁還回頭望了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個人身上,全然不知道自己剛剛放過了什麼。
再看車中,那面容白皙的少年臉上焦急一收,露出一副和他面容絕不相稱的氣質來,他輕輕道:「奇怪,這已經到興州了,城門怎麼還沒有盤查人口?我還當會九城戒嚴呢,難道他們丟了皇帝也不準備找了嗎?」
他的聲音極低,幾乎細不可聞,車轅上趕車的「老余」卻立即聽到了,他用極細的聲音接話道:「屬下也覺得奇怪,城門盤查的還是貨物,苑人會不會……內緊外鬆,等我們露出破綻?」
「不像。」四少爺搖搖頭,伸手將暖爐中的熏香滅了,熏香那帶著微弱甜味的氣息散去之後,車中女子眉間微微動了動,似乎有些不舒服,喉嚨裡也輕輕呻吟了一聲。
少年一直凝視著她,見狀柔聲道:「嫌睡得不好了?可是安息香聞得太多了對身體有礙,沒辦法。」
女子對他說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呻吟一聲,眉頭更皺了起來。
少年伸手在那女子眉頭輕輕揉搓,替她展平紋路。
女子似乎覺得舒服了一些,眉頭漸漸打開,身子縮了縮,又睡得沉了。
少年模樣的男子低頭看著懷中的女子,雖然做了些改妝,卻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忍不住輕輕的撫摸了一下那雙熟悉的眼睛,青白色的妝粉下,閉著眼的她看上去比以往多了些溫潤淡雅,並沒有一絲凜冽。
九五之尊又如何?懷中的她,瘦的只有薄薄一層。
少年將蓋在她身上的夾棉披風又緊了緊,眼中漸漸蓄滿了溫暖,一串輕輕的歌聲不由自主的從喉嚨裡溢出來──
「風兒帶來天神的消息,天神說,讓我做妳的可汗!無數勇士追隨著我,戰旗遮蔽了雲朵,鐵矛多如牧草,我越過高山,穿過草原……雄鷹帶來天神的消息,天神說,讓我做妳的可汗!
我是天上熾烈的太陽,而妳,我美麗的新娘,就是晚上皎潔的月亮,讓我投入妳溫柔的懷抱,放下長槍,慰藉憂傷……」
前面只是輕輕的哼唱,唱到「讓我投入妳溫暖的懷抱」這一句時,少年忍不住將頭低下,貼近她的耳朵。
這兩句女子在夢中也聽到了,她想必是嫌吵,微微一動,露出些不耐煩,隨即頗有些霸道的伸手將他一推。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好笑的神情,便住了口,只剩下馬車轆轆的聲音,伴隨她安靜的睡眠。
如果有人對他們有懷疑,一直跟著馬車的話,就會發現車子果然一直到了回春堂門前等著,坐堂的大夫診了脈之後宣佈收治,這個病人和少爺就留在回春堂了。多少有點家底的人有條件留在醫館治病很正常,一切都沒有絲毫破綻。
夜間,面色青白的女子才悠悠醒來,微微咳嗽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被稱作「四少爺」的少年就坐在她身邊,摸了摸她的頭髮,道:「這一覺怎麼睡了這麼久?餓了吧,想吃點什麼?」說著伸手將她扶著坐起來,拿過一個枕頭放在她背後給她靠著。
女子順著他坐起來,先凝神看了看四周,問道:「阿蘇勒,我們到哪裡了?」
簫圖南輕聲道:「興州,今天早上到的。」
青瞳默然不語,許久才道:「走得也不算太快,十天了,剛到興州。」
簫圖南輕笑不語,走得再快還能快到一眨眼就回到西瞻嗎?一天還在大苑的領土上,求穩就遠比求快重要。
簫圖南這一次是下了大本錢的,他們這些天經過的每一處地方都是提前安排好接應人員。每一個打尖歇息之處,或農舍,或鬧市,或荒村,無論哪一處,都是早早安排了人在那裡開店經營,甚至有住了幾十年的老住戶,絕對沒有一處是倉促安排的人員,更沒有一處要露宿曠野。像這樣安排下來,遠比一直找沒有人跡的道路行走安全。
這肯定不是臨時起意能做到的,西瞻埋伏在大苑的暗樁這一次出動了五成以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多年的埋伏,這一次之後就全都不能用了。加之上下連絡人員,損失超過八成,恐怕十幾年之內,西瞻對大苑的探子網絡也難以恢復到原來水準。
不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簫圖南的視線在青瞳臉上流連一圈,滿意的笑了。
二、烤餅
青瞳凝視著他的臉,到現在她還覺得有些恍惚,看著僅在咫尺的阿蘇勒,他們兩個就面對面坐著,他就笑咪咪的看著自己。這場面夢中出現過,以至於青瞳現在還覺得自己在做夢,也許一覺醒來,這一切都化為泡影,她還是在軍營戰場,小心策劃,準備隨時給他致命一擊。這麼想著,她眼中明顯流露出暖意,倒說不清願不願意讓這個夢醒來了。
「妳這個眼神我喜歡。」簫圖南輕輕笑了。
青瞳嘆了口氣,不用自欺欺人,自己哪有做夢的權利?這一切都是真的了,自己真的被他從軍營中劫走。
簫圖南摸了摸青瞳的手,拿過一杯熱水遞到她嘴邊,「喝點薑茶!這幾天妳的手腳怎麼越來越冰涼,有那麼冷嗎?」
青瞳心不在焉的去接杯子,簫圖南淡淡的聲音又傳來,「拿穩點兒,小心別打碎杯子,上次妳用碎瓷刻在客棧裡的字,我的人費了好大勁才刮下來。」
青瞳臉色一變,停在半空僵住了。
簫圖南將杯子遞到她手中,「看妳嚇得臉都青了,這樣下去很快就不用化妝了。」
青瞳沉默了一會兒,捧著杯子吸溜著喝起薑茶。熱熱的薑茶放了紅糖,喝著本該暖心暖胃,卻不知為何進了肚子倒化成一腔冰寒。
她將整杯薑茶都喝完,長長吐了一口氣,「阿蘇勒,我餓了。」
簫圖南對她的反應有點意外,停了一下才問道:「想吃什麼?」
「以前在振業王府你給我吃過的那種餅,和著剁碎了的馬肉蒸的那種……」
「哦,圖齊魯。那是我們西瞻人過年吃的,怎麼突然想起了這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吃,記得那個真的很香,好久沒有吃了。」
簫圖南輕輕一笑,「那妳得等會兒,圖齊魯做起來很費時間。」
他走出去輕輕掩上門,低聲向門外吩咐幾句。門外的人有些著急,「四少爺,我看她不安好心,圖齊魯是西瞻特有的,在興州有人吃這個難免惹人懷疑!」
「我知道。」簫圖南面容沉了下來,「她想試試我們能做到哪一步,那就做吧,讓她死了逃走的心思。」
「可是……」那人急道:「現在這個時候大苑馬匹控制嚴格,我們要是殺馬動靜太大,難保不被人發現。」
簫圖南露出狡猾的笑容,「就用存下來的牛肉好了,我看她也未必分辨的出來。」
時間也沒太長,一個多時辰後,簫圖南就拿著一張臉盆大小的金黃色大餅進來了,用爐火將羊脂烘烤融進餅皮裡,再加上烤酥了的牛肉,大餅真的又熱又香。
青瞳接過來面無表情的咬了一口,香脆的餅衣在靜夜裡發出輕響。
「好吃嗎?」
青瞳盯著他,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怎麼會不好吃?簡直好吃極了。」
簫圖南看著她,露出笑容,她果然吃不出來,牛肉做的一樣挺香的。但是他馬上就驚訝了,只見青瞳一口接一口,簡直是狼吞虎嚥的吃著,一張臉盤大的圖齊魯瞬間就少了一半!這……有那麼好吃嗎?
只需片刻,簫圖南就覺得不對了,青瞳每嚥一口似乎都要用好大的力氣,明顯是已經吃得很飽了。可是她的動作還是和剛才一樣快,還是惡狠狠的咬,惡狠狠的吞,動作中帶著點狂意,視這張餅如同生死大仇一般。
簫圖南眉頭一皺,伸手過去,「別吃了,剩下的給我。」
青瞳完全像沒有聽見一樣,更加快了撕咬的速度,嚼也不嚼,用盡力氣往下吞。
簫圖南喝道:「給我!」
青瞳飛快轉過身,背對著他,利用這點空隙時間,將最後一塊巴掌大小的餅子整個塞進嘴裡,噎得眼淚也出來了,卻直著脖子拼命想要嚥下去。
簫圖南追過去一把掐住她的臉頰,伸手進去要將餅子從她嘴裡拽出來。
青瞳使勁掙扎,牙齒咬得緊緊的,一邊拉扯他的手,一邊拼了命的吞,碩大的餅子就全進了她的肚子,然後她冷笑著張開嘴給簫圖南看,「果然好吃極了!」
這一頓吃得可真不少,至少是青瞳平時飯量的三倍。
簫圖南咬牙切齒的看著她,「妳這是什麼意思?」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我不願意跟你走。」她冷笑起來,「折騰不了你,難道我還折騰不了我自己?」
簫圖南望著她冷笑,突然抓過她,提起膝蓋,在她肚子上輕輕一頂。
這一下力道用得很刁鑽到位,青瞳猛然彎腰,乾嘔一聲,將吃下去的餅子一口口又都吐了出來,吐得一片狼藉,一頭冷汗,只能趴在床邊喘氣。
喘過氣來,青瞳抬起頭,竟然是一臉笑意,「阿蘇勒,我餓了!」
「妳……!」簫圖南眼角抽動。
「我還想吃剛才那種餅,這一次我記得名字了,叫圖齊魯,是嗎?你不如一次多做幾個,或許我還得吐!」
簫圖南臉色鐵青的看著她,「以後妳每一頓飯都想這樣吃嗎?我要只給妳拿夠妳吃的呢?」
「那我大概就會胃口不好,連著七、八天什麼也不想吃吧!」
簫圖南的臉上籠著一層青氣,目光中像是藏著一把尖刀。青瞳一臉笑顏如花和他對視,眼中也是寒光爍爍,半點不怕。
「青瞳……」簫圖南終於嘆了一口氣,「如果我告訴妳一個消息,妳走了之後,京都軍並沒有混亂,還在按部就班的備戰,妳還要這樣嗎?」
青瞳的眼睛霍然一亮,隨即又暗了下來,「你騙我!十六衛軍守衛京都,權限極大,他們只聽從姓苑的指揮,武本善絕對不可能壓得住!」
簫圖南哼了一聲,「本事不大,架子不小,比起霍慶陽帶領的西北軍差之遠矣,比之以前的定遠軍更是拍馬不及。放著精銳不要,妳為什麼要安排這麼一支士兵護衛皇城?」
青瞳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十六衛軍建制是祖宗留下的,並不是她首創,軍官大多是親貴子弟組成,士兵也必定要有家眷在京中,圖的就是一個放心。
十六衛軍中的將領權限比一般軍隊更大,且又在京都咫尺之地,要是這支隊伍本領也很大,如何制衡?至於戰鬥力,那要看在誰手中,十六衛軍裝備精良,她自信可以用這支軍隊抵過鐵林軍。
「我沒有騙妳,妳那個十六衛軍是真的沒有亂,就在昨天還攻擊了京都一個衛城。」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嗤笑,「只可惜不知哪個草包指揮的,還沒到城下就被打退了。」
青瞳眼光一閃,瞬間就相信了,她像信任自己一樣信任阿蘇勒的驕傲,這種事,他不屑於說謊,她的眼神也漸漸柔和起來,朝簫圖南點點頭,「我信了。」
簫圖南眉間頓時閃過一絲喜氣,只是他隱藏的很好,轉瞬就恢復成剛才風輕雲淡的樣子,「既然妳信了,就不要再惹麻煩。剛才吃的都吐了,告訴我妳現在想吃什麼?」
青瞳苦笑著搖搖頭,「我什麼也不想吃。」
看見簫圖南眉頭一皺,青瞳連忙道:「別誤會,我改變主意了,明天會好好吃飯,只是現在的確沒什麼胃口。再給我吃那油油膩膩的,恐怕我真的要吐!」她猶豫一下,「要不你再給我一杯薑茶吧,不知為什麼,這幾天冷得很。」
簫圖南凝視著她好久,似乎她要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把刀一樣。半晌眼光一收,和和氣氣的道:「好,妳等著。」
他到門邊吩咐起來,一個人進來打掃,一會兒另一個就進來,送進一壺新煮的薑茶來。
簫圖南做了個手勢,那人就悄聲無息的退下了。
他幫青瞳倒了一杯薑茶,客客氣氣的遞給她,青瞳客客氣氣的接過來,兩個人都微笑著,好像剛才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
青瞳喝了一杯,示意還要,簫圖南立刻又幫她倒了一杯。青瞳接過,一口就喝下去小半杯。
她說覺得冷要薑茶不是假話,也不知為什麼,她每次醒來都覺得越來越冷,不是因為天氣,倒像是從身體裡面發出寒氣一般,身子也越來越沉重,連呼出來的氣息都是冰的。
從前幾天開始,她只要一著急就會感覺到呼吸困難起來,等她好不容易喘過氣就開始一點點變冷,本來只是手指尖,逐漸變成手足全冷,如今這冷意更是從四肢向身體蔓延,好像熱氣敵不過寒風,被一點點逼回體內。照這樣下去,沒幾天就會全身冷透,她恐怕也就比死人多口氣了。
三、病發
「青瞳……」簫圖南看著她喝薑茶,慢悠悠的開口,「有一件事情真的很奇怪,你們大苑的盤查未免太鬆懈了。妳丟了,都沒有人著急嗎?」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妳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青瞳搖頭,「我不知道。」
簫圖南眸子裡精光一閃,隨即換成微笑,將她頭髮捲起來在手指上纏繞,感受那熟悉的柔軟,「我猜妳也不會告訴我,妳呀,花樣可還真多。」
青瞳苦笑,她是真的不知道,這些天她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事發這麼突然,京都行營裡的事情都來不及安排,哪裡還知道興州為什麼這麼平靜?
不過平靜也是線索,至少大苑還沒有亂!這就已經是好消息了,結合剛才得到的消息,青瞳可以肯定,京都行營的軍隊還沒有帥將分心。皇帝丟了,怎麼可能這麼平靜?唯一的可能,就是軍隊和各級官員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是誰壓下了這個消息?武本善?林逸凡?似乎都做不到。不管是誰,這對於青瞳來說都是難得的好事。現在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機會逃出去。
一定要抓緊,只要她能逃出去,就能收拾局面,即便打了幾場敗仗也不算大事。這裡還是大苑的領土,她還有機會,若真到了西瞻,她可就更加無能為力了。
可是要怎麼才能逃出去?要是逼得這些西瞻人犯點案子,引得官府注意……
她要是有機會突然大叫,或者弄出一身血跡……
如果現在在屋子裡放一把火……
她正想著,耳邊突然被人吹了一口熱氣。簫圖南笑咪咪的道:「妳知不知道?妳這個人想壞主意的時候樣子最好看,兩隻眼睛黑黝黝的,簡直能把人的魂魄吸進去。」
「青瞳,我已經上了妳一個大當了,帶著鐵林軍快馬加鞭跳起妳的陷阱裡。」他摟了摟青瞳的腰,「要不是想出這個辦法,我現在恐怕已經死了,所以啊,無論妳有什麼詭計,我也不會再上當了!」
他滿意的看著她不自在的躲開,雖然臉上是笑著的,眼神裡卻沒有笑意,真的到了必要的時候,他不介意讓她一直到了西瞻再甦醒。簫圖南已經不去試圖和她拼比智力,自從破釜沉舟的從青州衝出來,卻仍然一步步走入她佈置的陷阱之後,他就不再試圖去和她拼智力。
他用佩服的目光看著青瞳,眼前這個單薄柔弱的女人,她能在那樣的形勢下逐步設下陷阱,不斷用利益和示弱來影響他的判斷。前期她的確措手不及,但是後期鐵林軍的每一場勝仗都在她的安排之下,她不斷的設下騙局,不斷收緊戰場,用越來越示弱的姿態和越來越多的利益引誘他到了大苑的心臟,等他發覺到危險,已經無法不得不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這是陽謀,就算你看得清清楚楚,也只能被局勢推動,不得不走下去,走進陷阱,走進她的安排。在大苑勢頭被壓制得不能再低的時候,等著所有人可能會大吃一驚,只有戰局中幾個人明白勢必到來的戰局大逆轉。
好在就在最後時刻,他找到了更直接的方法,真的好險!簫圖南吐了一口氣,將身子靠近青瞳,久違的氣息讓他忍不住越靠越近,直到他的頭搭在她的肩上,他湊上去,用臉頰輕輕蹭著她的脖子,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既然越直接的方法越有效,那麼何不……濕熱的舌尖輕輕劃過青瞳的耳垂,在脖子上突然一吸。
「啊──」青瞳受到刺激,全身驟然收縮,汗毛都豎起來了,一聲呻吟脫口而出。
聲音一出口,她的臉頰迅速就紅了起來。她年齡已經不小,懂得也已經不少,豈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和她自己想的不一樣,她心中竟然沒有多少怒意,反而如同被雷劈中一般的感覺,手腳軟綿綿的沒了力氣。
這一吸如同山洪決堤,將她長久禁錮的慾望吸了出來。腦海中如同炸開般一片空白,脖子上那一點刺激的感覺以比烽火傳信更快的速度向下蔓延,傳至胸口,頓時引起一陣強烈的心慌。青瞳只覺心臟擂鼓一般猛跳不停,同時呼吸困難,頭昏眼花,她不由得扶著床急促的喘息起來。
簫圖南嗤嗤的笑起來,「妳怎麼還是這麼敏感,那個漂亮的小東西,他沒有碰過妳的脖子?」說著又湊了過來。
青瞳掙扎著躲開他,心臟一時間跳得都亂了序,眼前一片花白,她吃力的叫道:「阿蘇勒……你讓開,我……我喘不過氣!」
「讓開?呵呵……」簫圖南的手反而一緊,將她用力摟在懷中。
青瞳的臉色驟變,只覺得氣息紊亂無比,胸口悶痛得難以忍受。她用力推著簫圖南的手,虛弱的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來,「不是,我真的……喘不過氣,我……我得吃藥!我病了……我忘記拿藥……要定時吃……」
青瞳是真的出問題了,剛才心臟開始狂跳的時候,她自己也以為是突如其來的刺激導致的,有些羞怯卻也有些激動。開戰以來,特別是設局誘簫圖南進京以來,她日日夜夜想的就是這個人,如今看著他,實在是有些激動的。青瞳其實是個對自己感情很放縱的人,以前愛極了離非,就用盡辦法去爭取。昔日在曠野中被簫圖南打動,就立刻願意留下來,並沒有一般女孩的扭捏。
雖然現在這種情況不能被她的驕傲允許,但這件事情本身卻並不能把她刺激成這個樣子,其實她還沒決定好準備害羞還是準備發火,那陣心慌就來了。
心剛剛慌亂的時候她也以為自己是羞怒,但很快那種熟悉的悶痛傳來,青瞳就知道不好,她這是舊病復發了!她心脈受損,一直以來沒有間斷服用太醫配置的藥丸,這次突然被劫,自然不可能帶著藥了。前些天她日日想著脫身的辦法,一時間也沒顧上吃藥的事,如今突然病發,才想起來。
不知道是剛巧到了這個時候該發病,還是沒出息到被這人家輕薄一下就激動的要發病,總之她是真的病發。這個病已經糾纏自己兩年了,每次發作是什麼感覺她都一清二楚,只是哪一次也沒有這次這麼猛烈。
這一下她哪裡顧得上情緒,只能先顧小命了,她極力掙扎著道:「我的心……裡難受,我喘不上來氣,我……得吃藥……」
簫圖南的手臂僵硬了一下,認真打量青瞳,見她面紅聲嘶,胸膛不停起伏,還真有點像呼吸不暢的樣子,卻又一時吃不準是真是假,問道:「藥在哪裡?」
「在京都……」
「妳是說妳的藥在京都?」
青瞳吃力的點點頭,「別的地方都沒……只有京都……」
簫圖南的心瞬間恢復冰冷,聲音裡帶著一絲譏諷,「不吃會怎麼樣?妳別告訴我會死。是不是還像上次一樣?不放妳就只能看著妳死?」
「不……是……我……真……」氣噎聲嘶,每一個字都是從胸膛裡硬擠出來的,每一絲氣都被她耗光了,真的再沒有能力說出一個字了,青瞳只好死死的瞪著簫圖南,儘量用目光表示誠意。
「妳和我就只有這一種花樣可玩了嗎?」他冷笑著打量青瞳,「這次妳是怎麼弄的?還滿像的嘛!」
真是天大的冤枉!青瞳只覺自己完全吸不到空氣,眼前都模糊了。而簫圖南那種自以為是的冷笑被她看在眼裡,此刻簡直可惡至極,胸膛憋悶得好像炸開一樣,她恨不能讓自己噴出一口血來,吐他個滿臉!
可惜她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用自己最有誠意的眼神死死的盯著簫圖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擠進心臟裡,心跳得無法抑制,似乎就要破體而出一般。血液湧上頭頂,讓她整個腦袋血管都突出來,簫圖南的冷笑聲還在耳邊迴蕩,「我再也不會上妳的當了!要裝死妳就裝,我看妳打算裝多久!」
青瞳的神智開始有一些模糊,真沒想到,自己會是因心疾復發而死!而死前這一刻,簫圖南還以為她是裝的!
他一定會後悔的!青瞳知道,等她真的死了,他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她也不願意為了讓他後悔就死給他看,但此刻已經不由得她選擇,她現在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簡直毫無辦法可想。
簫圖南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撫摸,嘲笑道:「我勸妳還是放鬆點,死也有好多種樣子,妳至於死得這麼努力嗎?妳知不知道妳的臉擰成什麼樣子了?好難看啊!」
當那修長的手指滑向青瞳的嘴唇時,青瞳在心中對那修長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意念中使上了全身的力氣,幻想著他那截手指都被自己咬了下來,在嘴裡咬得咯吱咯吱脆響,頗為解恨。這就是她昏迷前的最後印象,算不算報仇,不知道了。
簫圖南面色一變,剛剛青瞳還像個憤怒的小獸一樣瞪著他,一臉生機勃勃的猙獰。可突然間,她身體用力掙扎了一下,然後全身一軟便癱倒在床上,竟然真的沒了氣息。
他心裡一動,不知為什麼升起一絲恐懼,勉強叫道:「妳這個玩笑開得挺沒趣的。」
「喂!起來,我有話和妳說。」
「喂!妳還沒說想吃點什麼,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
「喂!妳……妳想不想知道現在京都打成什麼樣了?」
「青瞳?青瞳?妳醒醒!妳不是真的吧?」
「喂!妳先起來,用這種方法未免太下作了,別讓我看不起妳。」
「青瞳!妳給我起來!喂──」
青瞳不但沒有絲毫反應,身體也開始一點點涼了下來。簫圖南的心臟猛然一縮,巨大的恐懼頓時將他充滿了,這個弓箭射到他咽喉前也不覺得害怕的人,此刻任誰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極度恐懼,他顫抖著去試青瞳的鼻息,卻半點活氣也沒感覺到。
他一把抓過那個軟倒的身子,大聲叫著她的名字,「青瞳!起來!青瞳,說話!」叫到後來,聲音簡直開始淒厲。
這下不但回春堂,連周圍半條街的人都被驚醒了。
那西瞻探子老余嚇得滿頭大汗,搶進屋子用力拉住簫圖南的手臂,「四少爺!你別叫!別叫了!」
簫圖南一腳將他踹在地上,抓過青瞳背在身上,奪路就走。
老余被這一腳踢得幾乎閉住了氣,他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強忍著劇痛追上去,「少爺!你要幹什麼?你瘋了嗎?」
「你要去哪兒?現在是夜裡,不能出城!少爺!少爺!」
然而那個雙目通紅的人完全沒有半分停頓,一聲馬嘶,他就背著青瞳跳上馬背向城門衝去。
老余面如死灰,只得跺著腳大叫,「發信號!亮兵刃!快叫暗線準備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