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屋的門,王元兒不知走過多少回,可此刻站在門邊,她的手卻遲遲不敢動,雙腳更是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得提不起來。
「元丫頭,趕緊進去吧!」
王元兒一激靈,手用力一推,進了屋內,身後,王春兒幾個哭成一團。
屋內,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沉悶得讓人作嘔,她的目光落在床邊不遠的水盆上,整整一盆血紅血紅的水,像那山上的大紅花,看起來那麼的觸目驚心。
「是元兒嗎?」梁氏的聲音從床那邊傳過來。
王元兒看過去,梁氏正咧開嘴笑,本來高挺的肚子已變得乾癟了,頭髮濕漉漉的,她的身側,放著一個包裹好的襁褓,安安靜靜的。
「娘。」王元兒從喉頭擠出一個字,一整天沒喝水,聲音已經啞得她自己都聽不出了。
梁氏艱辛的朝她伸出手,王元兒撲了過去,緊緊抓住那隻手,生怕她一下子就離她們去了。
眼淚吧嗒吧嗒的落下來,王元兒胡亂的擦了一把,卻怎麼也止不住新的眼淚落下來。
一般新生產婦是臉色蒼白,可如今的梁氏,臉上卻是呈現著一股不正常的紅,王元兒知道,這是人們口中所說的迴光返照。
王元兒心中發慌,卻哽咽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元兒,妳看,是妳弟弟呢!」梁氏捏了捏她的手,目光溫柔的看著身邊的襁褓,眼中滿是柔情和不捨,「妳們有弟弟了,以後也有撐腰的人了。」
「娘……」王元兒心中大慟。
「別怕,娘在呢!」梁氏摩挲著她的臉,溫柔的擦去她的淚水,「元兒說過,弟弟是寶貝,如今來了,就叫他寶來好不好?」
王元兒忙不迭的點頭,「娘,您別說話,您歇著。」
梁氏微笑著搖搖頭,「娘不能歇。」
自己的身體如何,她如何不知道,只怕一闔眼就永遠都醒不過來了,只可憐了她幾個兒女,以後怎麼辦?
捨不得啊,可她能怎麼辦?
「元兒,妳是長女,以後弟弟妹妹都只能靠妳了。娘是個沒用的,娘對不住你們幾個,以後妳要照顧他們,長姐如母,辛苦妳了……」
梁氏喋喋不休的交代著身後的事,王元兒哭成了淚人兒,而一邊的梁婆子早已心痛得無以復加,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連向來待梁氏淡薄的王婆子,也是淚水不停。
「娘,不要,爹已經不要我們了,您不能再丟下我們,您不許走。」王元兒緊緊的抓住她的手哭求。
「傻孩子,生老病死,凡人哪能和天鬥?」梁氏勉強的一笑。
「娘!」
「妳記住,娘不求你們將來大富大貴,只盼著你們三餐無憂,平順安康,凡事不要輕易和人爭鬥,退一步,留一路,走一步,想三步,懂嗎?妳是長女,更要約束弟妹,知道嗎?」梁氏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交代。
王元兒用力的點點頭。
梁氏這才鬆了一口氣,又掙扎著起來,一臉鄭重的看著王婆子,「娘,長媳臨死前求您一事!」
「妳說!」王婆子連忙應了。
「我要分家,現在。」
梁氏要分家,就在她死之前!這話一出,不但王元兒愣了,就連梁婆子也呆了。
王家只有兩房,王大已經死了,如今梁氏也將不久於人世,大房的幾個孩子成了孤兒,能依靠的,也就只有爺奶和二叔一家,尤其還有個剛出生的孩子,在這個時候分家,無疑就是為自己找罪受啊!
梁氏卻想得很清楚,早在之前,王元兒就提過想分家,她是沒放在心上,經了元兒的親事,她是徹底看清了王二一家是靠不住的。
不分家,他們大房已經沒了主事之人,剩下幾個小的,若是王二他們真的不慈,那幾個孩子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她不希望女兒們的親事被利用,更怕她們會因此過得孤苦淒慘。
她也知道,現在提出分家是不理智的,甚至在世人眼中,是失心瘋的事,可是,她最後能為他們爭取的,就只有這個了。
趁著娘家人在,趁著自己還有一口氣,能爭取的,她拼了命也要爭來。
「娘,我知道我不孝,可我都快死了,求娘和爹成全了我,趁我還在,把這家分了吧!」梁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王婆子。
王婆子氣得身子發顫,「妳知不知道妳在說什麼?這個時候說分家,妳瘋了嗎?老大去了,妳也……這家分了,妳是要幾個小的以後依靠誰?」
「容娘,妳怎麼……」梁婆子也有些不解。
「有我和妳公公在,少不了他們一口飯吃,妳是信不過我和妳公公嗎?」王婆子咬著牙問,心中如掀起滔天巨浪一般,這要是傳出去,不是說他們要逼死大房嗎?
「娘,媳婦求您了。」梁氏哭著懇求,卻是一點都不退讓。
「妳──,好,妳信不過,那就分。」王婆子見此,恨恨的摔門出去,將她的意思對王老漢說了。
梁婆子很是不明,梁氏此時卻已經是耗盡了心力,也沒有多解釋,只說以後由元兒當家做主,也好過成為魚肉任人宰割。
「娘,以後你們也要幫我看顧幾個小的,是女兒不孝,不能侍奉你們終老了,可惜爹沒來,女兒不能再見他一面了。」
梁婆子聽了側過身子去哭。
「去叫妹妹們進來吧!」梁氏又拍了拍王元兒的手。
王元兒應聲出去。
門外,王老漢聽到梁氏的要求,也是震驚不已,略想了想,便嘆著氣應了。人之將死,哪能讓她帶著遺憾去?左右大房也有繼承的男嗣,分就分吧!
張氏原本聽到梁氏快不行了,已經是癱軟在地,此時聽得梁氏要求在她死前分家,一下子站了起來,琢磨著梁氏的用意。
她是糊塗了嗎?不然的話,怎麼會在此時分家,卻不知道,梁氏有此想法,都是托她所賜。
「妳還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去幫著拾掇一二。」王婆子朝著張氏斥吼,將心中的惱火都發在她身上,若不是她,梁氏哪能早產,又哪會提出這樣荒謬的要求來?
但凡分家,一家之主在是必然,還得要有中人來見證,如此才叫公平公道。可如今天色已經全黑了,各家各戶都已閉門吹燈,想要找個德高望重的中人也是個麻煩事,幸而梁氏的娘家人都在,還有鐵柱嬸,又將她公婆都請來見證。
王二好不容易才從福壽店買到東西回來,乍然聽得要分家,手裡的東西都掉了一地。
張氏從東屋出來,見著他回來,立刻拉他到一旁小聲道:「大嫂怕是糊塗了,鬧著要分家呢!」
剛剛在東屋裡,因為心虛和害怕,她都不敢去瞧梁氏,她怕梁氏會找她算帳,可是沒有,梁氏只顧著和幾個女兒說話,甚至連眼角都不曾瞥向她。
慶幸的同時,她心裡又有些難受,悄悄看過去,她從來沒看過梁氏的臉有那麼難看的時候,真正的面如死灰。
那一刻,她真有心有戚戚焉的感覺,同是女人,同樣知道生子如踩了一隻腳進鬼門關裡。
「你們都進來吧!」王婆子叫上兩人。
東屋比平素多點了幾盞燈,往日顯得陰暗的屋子此時亮堂許多,王春兒幾個哭著不想走,被王元兒送了出去,她自己則是留了下來。
王家有一個鋪子、良田二十畝,還有這大屋幾間,真要分其實也不難。因為長輩還在,也就分成三份,王婆子和王老漢共一份,大房一份,二房一份。
先是鋪子,王老漢他們分了四成,大房三成,二房三成,將來王老漢他們百年後,那四成再平均分了。
良田也是一樣,王老漢他們分了六畝,剩下的兩房均分。
張氏一聽,就不滿了,「這不成!」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就連梁氏的目光也幽幽的看過去。
張氏縮了縮脖子,道:「我們這房,男丁多些,應該分多點。」
王元兒冷笑,這是什麼理,男丁多就該多分?
不過,這個時候她不會多說話,大人都在,她外婆和小舅也在,不像上輩子,沒有人替他們做主。
「這分家,甭管有沒有男丁,既然是同嫡,就該均分的,更別說,大房也有繼承香火的男丁。其實要按我朝的律法,長子嫡孫,還理應多分一份,不然怎當得上嫡長這一詞?」梁婆子淡淡的看著王老漢他們,「只是你們兩老還在便不說,將來要如何分也是你們做主,如今這樣均分,在我老婆子看來是對的。」
「這不……」張氏還想要爭。
王二連忙拉住她,叱道:「爹娘要怎麼分就怎麼分,妳給我滾一邊去。」說著瞪她一眼,這婆娘還有沒有點眼色了?
張氏這才不甘的站到一邊去。
分好了田鋪,便剩這屋子,也是這麼分,大房的依舊是東屋,將來正屋那塊,等兩老百年後,就分給大房。
梁婆子對此自是沒有異議的,二房卻是不甘不願,王元兒瞧得清楚,便道:「二叔想要這正屋也成,我們就要正南那塊土地。」
王家祖屋的南邊,還有一塊四分的土地,等著將來有銀子了,孩子大了,再蓋屋居住。
大房繼承祖屋是對的,可王元兒卻知道,幾年之後,這裡的一切就會被山洪沖走淹沒,如此他們要了祖屋也是無用,還不如要了那塊地,留著也好,賣了也好,總歸比要間屋子強,也省得憑白遭了二叔他們的念。
梁婆子有些不認同,但王元兒卻遞了一個眼神過來,她也就不吭聲了。
王老漢他們有些意外,看向梁氏,「老大家的怎麼說?」
梁氏此時已經是油盡燈枯了,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的生命在漸漸的流失,女兒說什麼,她自然是同意的,「都聽元兒的。」
家就這麼分了,梁振令很快就寫了兩張紙,眾人畫押了,一房保留一份。
而其餘銀錢不分,分家備案後,大房的人還住東屋,食住自理,灶房共用。
「爹,娘,媳婦還有個請求。」梁氏的臉越來越白,滿目懇求看著王老漢他們。
「妳說吧!」
「幾個孩子的親事,總要爹娘費心,媳婦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她們自個兒都樂意。」梁氏愛憐的看了王元兒一眼。
「娘!」王元兒跪倒在地,伏在床邊哭了起來。
梁婆子也哭道:「有娘在,她小舅在,妳別操心了。」
梁氏虛弱的一笑,目光留在襁褓中那張甜睡的小臉上,掙扎著探頭親了他一下,「我的兒,娘願你平安成長,喜樂安康。」
又不捨的摸了摸他的臉,才對鐵柱嬸道:「嬸子,妳幫我把小寶抱出去吧!」
她是將死之人,寶兒卻是新生兒,待在這屋子,總是不吉利的。
眾人都明瞭她的意思,鐵柱嬸上前抱起孩子,抹著眼淚出去。
「要裝裹了。」鐵柱娘過來看了一眼,明白梁氏已經是撐不住了。
「娘,娘!」王元兒心如刀割。
「乖,妳出去吧!娘要穿得整整齊齊的去見妳爹。」梁氏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娘,我不要,娘您別走!」王元兒哭著不依。
梁氏淚流滿臉,她又怎麼捨得走?
「元丫頭,別讓妳娘走得不安生。」梁婆子率先走了出去,女兒裝裹,她也是不宜在場。
王元兒被強架了出去,眾人哭成一團。
不過片刻,鐵柱娘便走了出來,對王元兒她們道:「再去看一眼吧!」
王元兒姐妹幾個衝了進去,那呼聲一聲比一聲高,如小獸在呼喚母獸。
院子裡,眾人也都在等著,忽地,屋內哭聲震天,淒厲的喊娘聲在夜空中久久不散,而鐵柱嬸懷裡的襁褓,似也是察覺到親娘的離去一般,哇哇大哭個不停。
「容娘啊,妳不如把娘也帶走吧!」梁婆子終是忍不住,哭昏過去。
暗黑的天,忽然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的,像在為這悲慟奏起哀曲一樣。
建和三十年大年初六亥時末,梁氏誕下一子後血崩不治,扔下子女五人撒手人寰,終年三十一。
梁氏的喪事因為不是喜喪,故而辦得很低調,但幾乎整個長樂鎮的人都知道梁氏的死是因為早產血崩,不禁有些唏噓。
而梁氏死前要求分家一事,也是傳遍了整個鎮子,有人說她糊塗,有人誇她剛強,好歹臨死前曉得為子女們爭一把,各種聲音都有,但大都是同情可憐的。
畢竟王大才去世不到一年,而梁氏此時又沒了,留下幾個兒女,那剛生出來的小子,更是連親娘的奶都沒吃上一口呢,怎不叫人可憐?
因為還在年中,梁氏的靈按照長樂鎮的習俗,停了三天,就葬去了祖墳,王大的旁邊。
舊墳的紅白紙還沒褪色,這新墳又上,總叫人眼紅心酸。
白髮人送黑髮人不吉,但得到消息的梁秀才還是來了,獨自在梁氏的墳前坐了整整半天,又悄然回去了,他連王家的門都不曾踏進一步。
王元兒知道,自己外公是在恨,也在怨,所以連王家門也不願進,上輩子也是因為這樣,外公才不理王家人的嗎?
而他此舉,更讓王老漢和王婆子的臉丟了個乾淨,親家如此作為,不就是怨怪嗎?
王婆子更將張氏恨上了,若不是這個媳婦,哪會有這樣的事?一年內兩喪,他王家是招了哪路殺神不成?
梁氏下了葬後,小寶來日夜啼哭不止,王元兒不得已,只得用米粥水去餵,又背了他去其他新生娘子那裡討人奶。
「樹根嫂子,又來打攪您了。」王元兒背著小寶來,強笑著來到李樹根家門口,一邊解了背帶。
「打攪什麼,我這奶可天天漲得疼,我生的是閨女,吃的也不多,這小子食量大,正解了我的愁呢!」樹根嫂接過小寶來,坐在門前的石板上,一邊解了衣裳往上一撩,小寶來就熟門熟路的往她懷裡拱。
王元兒雖活了兩世,但也不曾當過母親,雖不是頭一回見樹根嫂這樣餵奶,卻還是不好意思,別開頭去。
樹根嫂見她耳根發紅,便知她是臉皮薄,笑道:「妳別嫌臊,嫂子我就是個粗人。」
「沒,我沒嫌。」王元兒忙擺了擺手,又一臉誠懇的道:「嫂子,謝謝您了。」
這向來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她知道有人說她們姐妹幾個命硬,尤其是小弟,還在懷中便死了爹,一出生就死了娘,隱隱已有了剋父剋母的惡相。
她不是不恨的,但卻無法堵住他人的嘴,畢竟嘴長在別人身上。
而流言再難聽,他們都只能咬著牙,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的往前走。
餵好了小寶來,她才又背著他走了,樹根嫂整好衣裳,看著他們姐弟的背影,長嘆了一聲,進了屋。
王元兒背著小寶來回到自家屋裡,就聽得一陣哭聲,進了門,只見王清兒滿頭凌亂,衣服也被人扯得亂七八糟的,正抱著頭痛哭,而王春兒則是在一邊安慰著她。
「這是怎麼回事?妳和誰打架了?」王元兒皺著眉問。
「是二嬸家的姪兒,他說咱們一家都是剋相,說咱們寶來是什麼天煞孤星。」
天煞孤星,在民間是非常凶惡不吉利的,主要是指總是給周圍的人帶來禍害和災難,一生註定孤獨的人。
小寶來先是在腹中剋死父親,後又在出生後剋母,自然而然的就被冠上了這個名頭。但不管是誰,都不願被人看扁看輕的,更別說,這還是自己的至親,也難怪王清兒會氣得和人打架了。
王元兒一聽那造謠說事的是二嬸的娘家人,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一個孩子懂什麼天煞孤星,還不是大人沒口德碎嘴說事,讓孩子學了舌去!
這些天,她一直忙著娘的喪事,還要照顧弟妹,根本抽不出空來追究二嬸和娘爭執導致娘早產的事。
更因為娘的頭七也還沒過,為怕驚擾了娘的亡魂,她才沒去找二嬸算帳。
現在倒好,她壓下心中的恨意和怒火,別人就認為這事揭過了嗎?還這麼張牙舞爪的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
他們是沒爹沒娘了,但就當他們是軟柿子,搓圓按扁嗎?
「快別哭了,走,二姐給妳洗把臉,重新梳頭。」王春兒擦掉眼角的淚,拉起王清兒。
「別梳,我們去正屋。」王元兒按住王春兒的手,背著小寶來就走去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