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來都是假的
晨光微熹,天方破曉,余慶村的村民大多數都起得早。
許多人家的煙囪上都升起了炊煙,村間小道上行走著三三兩兩的村民,或是扛著鋤頭,或是拉著耕牛,一看就是往地裡去的。
正值春耕之時,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時候若是懶怠了,到了秋天收糧的時候就該要哭了。
招兒準時這個點就醒了,睜開眼發現狗子還睡著。
昨兒她睡下沒多久,狗子又發了熱,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後半夜就退熱了。
她坐起來抬手去摸了摸狗子的額,確定不燙手了,才輕手輕腳的下了炕,穿好衣裳。
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門打開,早就焦躁難安的黑子,咻的一下就鑽了出去。招兒也跟著走出房門,見黑子已跑出院門外去撒尿,失笑的搖了搖頭。
此時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長女薛桃兒。
今日輪到三房做飯,薛家的規矩是除了各房的家務外,公中的活計都是平均分攤,由每房輪換著負責。
負責做飯的那一房,不光要負責一家老小的吃喝,還要侍候家裡的牲畜。
薛家養了兩頭大肥豬,每日光侍候這兩個祖宗,就不是一件輕鬆的活計。更不用說還要餵雞、挑水、砍柴了,所以這天做家務的女眷,是不用再想做其他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內裡如何大家人都知道。
楊氏自詡男人是個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後,就再也不沾手家務活了。
關鍵是趙氏也向著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質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進了門,終於有人分擔。之後裘氏跟隨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個人,直到四房的孫氏進門,才又能稍稍喘口氣。
可惜孫氏是個愛偷懶耍奸的,其實大部分的活計還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還在世的時候,招兒也幫著裘氏做,後來裘氏過世,招兒忙著二房的家務,還得做公中的活計。再加上那會兒招兒還小,薛老爺子就發話讓她照顧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活計。
招兒這才有空閒可以四處搗騰弄些銀錢,不過她是個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閒暇之餘也會幫些力所能及的事。
至於像孫氏那樣拿話嘲諷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饒人。
見薛桃兒正吃力的從井裡往上打水,招兒忙走過去幫忙。
十三歲的薛桃兒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雖長得稱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
見招兒來幫忙,她不禁露出一個笑,「招兒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孫子裡排行為二,所以薛桃兒才會叫他二哥。
「昨兒夜裡又發了熱,後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兒好奇的四處看了看,「怎麼三叔不在?」
老三薛青柏雖老實寡言了些,但向來疼愛妻女,舉凡逢了三房做飯,都會提前起來把水缸裝滿。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這水井太深,再加上井上沒安裝轆轤,光憑女兒家的力氣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輕。
也就招兒天生力大如牛,力氣比起尋常壯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輕鬆的將水桶從深井裡拉出來。
「我爹上地裡去了,說是先做一會兒,等吃早飯時就歸。」
薛青柏是個老實的莊稼漢子,不同於家裡其他兄弟都有別的手藝,他就只會種地,所以一門心思都撲在地裡。薛家總共三十多畝地,如今就指著他和薛老爺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種了。
薛家的女人雖是也下地,但那都是農忙的時候。再說了,女人就那麼點力氣,能幫什麼忙。幸好薛家這三個男人都是地裡一把好手,實在忙不過來,花錢雇了短工來幫忙做幾天,倒也不用發愁地裡的活幹不完。
正說著,四房的屋門打開了,薛青槐從裡面走了出來。
薛家的男人個頭都高大,所以薛青槐也遺傳了一副高大的身板。他生得濃眉虎目高鼻梁,穿著一身深藍色的粗布短褐,顯得十分英氣。
事實上薛家的男人都長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平庸了些,不過孫兒輩的個個都生得不俗,在村裡都是拔尖的。
「招兒、桃兒,都起這麼早啊!」薛青槐幾個大步走過來,接過招兒手裡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將水倒進缸裡。
「這種粗活哪能妳們兩個小丫頭幹,妳們去幹別的,四叔來打水就是。」
招兒和桃兒也沒拒絕,一個去灶房裡幫娘做飯,一個則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隨著時間過去,薛家其他人陸續都起來了,院子裡人聲嘈雜。
灶房那邊,周氏叫著吃飯。一般鄉下人吃早飯也沒什麼講究還要擺桌,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隨便找個地方就吃了。
早飯是二米粥,也就是兩種米煮出來的粥。
余慶村這地方不產稻米,只產小麥、高粱、黍米、玉米之類的作物。農戶人家雖是都種小麥,但極少會拿來日常做自家吃,都是賣了換其他糧食來吃。
即使薛家這種家中有餘糧的殷實人家,也不是頓頓吃細糧,而是粗糧和細糧摻著吃。像今早的二米粥就是拿黍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為是農忙之際,倒是煮得挺黏稠,雖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尋常時候稀湯寡水的強多了。
沒辦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裡還行,可家裡供著三個讀書人。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倆每月的花銷就不少,也不怪趙氏一枚銅錢都要打上二十四個結了。
招兒盛了兩碗粥,用粗瓷盤裝了幾個玉米餅子,並夾了些醬菜,端著回了二房的屋裡。
剛進門,就見薛狗子從炕上坐了起來。
她忙把木托盤放在方桌上,上前來看他,「可是好些了?肚子餓了吧,姐給你端了粥。」
薛狗子眼神複雜的看著她,在經歷了那一場夢後,他有些不知該怎麼面對招兒。
他只要一看見她,就忍不住想起夢裡的他,臨死之前被人罵的那些話。他也曾在記憶中試著找尋招兒的死因,可那段回憶似乎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絲毫沒有記憶。
其實昨晚燒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許久,他想不通自己現在到底是薛狗子,還是薛庭儴?那場夢究竟是真是假?
不過他心裡已有主意,若那夢裡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來應該會連著發生好幾件事。如果這些事都發生了,就說明那個夢是真的。
心裡想著事,他伸手去接碗,這才發現自己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幸好招兒眼明手快一把將碗接住了,才沒灑了他一身。
他心裡有些窘,也有些急。
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兒面前不會有這種反應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那場夢,他的心態竟產生了奇異的變化!
招兒笑他,「跟姐還客氣什麼?忘了小時候你尿炕,還是姐給你洗的。」
招兒是七歲來薛家的,那時狗子才五歲。
裘氏自打生兒子後,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兒為了報答二房兩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奮勇的給狗子洗尿髒的衣褲,自此開啟了童養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討厭的就是招兒這點,總喜歡在他面前說些他小時候的糗事。
要知道隨著年紀慢慢大了,男子都是要臉面的,哪還願意聽人總提這種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兒不知怎麼的,他竟不覺得惱,只覺得有些赧然。
他為自己的反應詫異,而招兒已經用木勺子舀了粥來餵他。他下意識張開口,等那被她吹得溫熱的粥餵進嘴裡,他才看見對方含著笑的眼睛。
那雙眼又大又亮,裡面像藏著星星,他不禁紅了臉。
招兒頓時笑得更開心了,拿了個玉米餅子給他,「快吃,中午姐給你燉雞蛋吃。」
她是拿他當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這種認知,嘴裡吃著招兒餵來的粥,心裡胡思亂想著,亂得厲害。
就在這時,有人上門了,是薛青山。
和夢裡一模一樣。
薛青山白淨的臉上滿是唏噓和擔憂,長吁短嘆說了好些話,大意就是讓狗子好好養病,別心思太重,家裡有爺奶叔伯,虧不了他。
認真說來,薛青山也隨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個頭,早年也是余慶村數得上號的俊男人,可惜隨著年紀的過去,有些發福了。
「大伯還要去私塾,狗子好好養病,你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嘆著氣拍了拍姪兒的肩膀,薛青山撩起門簾子走了。
他這是幹什麼?招兒疑惑的想了一會兒,想不出所以然,遂也就不想了,專心致志餵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而在正房,趙氏正在和薛老爺子說昨兒的事。
趙氏手裡抱著件舊衣裳縫著,一面說道:「讓我說你就喜歡慣著狗子,但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們家的錢也不是大河裡飄來的,就因為他心裡不願意,就病給一家子人看,鬧騰了一場又一場,這是要把家裡給折騰翻天吶!」
薛老爺子也是五十來歲,身材高大,皮膚是鄉下人久經曝晒的黑紅色。他穿一身深藍色粗布衣褲,盤膝坐在炕頭上,正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
每逢飯罷或是幹活前,薛老爺子總要抽會兒旱煙的,不然渾身不得勁。
半晌,他才沙啞著嗓子道:「行了,狗子是病了,誰沒有個三病四痛的。」吧嗒吧嗒聲再度響起,繚繞的青煙在空氣中旋轉,又飄散開來。薛老爺子溝壑縱橫的老臉掩在其後,若隱若現。
「可你瞧瞧他鬧了多久?昨兒一場又是一百多文沒了,你要在地裡累多久才能賺來這一百多文!老大前天才要走了兩百文,說是同窗家裡有人過壽。去年剛鬧了災,稅子不見免一星半點,反而又加重了。這眼見老大說要送俊才去鎮上念書,又是一筆錢的花銷,你有多少家底經得起這麼折騰啊!」
見婆娘心疼成這樣,薛老爺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煙鍋後,才斜了她一眼,「狗子花一百文妳就心疼了,老大跟妳要錢妳就給?不是我說妳,妳是做人娘親、祖母的,也別偏得太過,沒得讓下面幾個小的鬧矛盾。」
一聽這話趙氏就不樂意了,隔著炕桌就拍他一巴掌,「我偏?難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誰叫老大是家裡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孫兒輩裡最出挑的。家裡有個讀書人就是不一樣,走出去誰人不說薛連興家是體面人。若是大房能出個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爺子不禁皺起眉頭。
他當然知道婆娘在惱什麼,狗子這孩子實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條命,可薛家就這樣的家境,資源自然提供給有出息的。
不是薛老爺子瞧不起自己的孫子,而是狗子實在和俊才沒得比,也比不了。好強是好的,可總也要看情況。
「老大媳婦已經說了好幾回,鎮上那學館不能耽誤,這一耽誤就是半年,老大還想著明年讓俊才下場試試。」
「當年我可是答應了老二的!」薛老爺子沉沉嘆了口氣,猛吸一口旱煙,被嗆得咳了兩聲。
「反正你自己看著辦!」趙氏氣得把將衣裳扔在一邊,扭頭就歪回了炕上。
薛老爺子連砸了好幾下嘴,臉上的溝壑更深了,「妳怎麼就不想想這事若讓外人知道了,咱們以後在村裡還有臉見人嗎?」
「那你說怎麼辦?就不辦了?」趙氏一骨碌又翻坐起來,瞪著薛老爺子。
「辦自然是要辦,就看怎麼辦。這樣吧,妳讓翠萍明兒回來一趟,這事還得她來。」
吃罷早飯,薛家的男人就上地裡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門,自然不是上地裡,而是去鎮上,據說是鎮上一個什麼同窗家中有長輩辦大壽。
如今正是農忙,塾裡也沒幾個學童會來。鄉下的私塾就是這樣,每逢兩季農忙就會給學童們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閒的。不過他去哪兒也沒人管他,塾裡放假的時候,經常會幾天都見不著他的人影。
招兒把用過的碗筷洗乾淨,拿回灶房。
周氏正在煮豬食,桃兒則在掃院子,見沒自己什麼事,招兒這才將黑子的食盆找出來,從打算待會兒混在豬草裡餵豬的剩飯中舀了一碗,端著往門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沒說話。
鄉下養狗就是這樣,主人家吃幹,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時候,狗通常要挨餓。不過招兒將黑子視為家人,總想辦法讓牠混個飽,偶爾還會加餐,當然這些都是人前看不到的。
不過趙氏可就不高興了,抬腳從正房裡出來就看見這一幕,老臉當即拉了下來。也不見她責罵招兒,就站在屋門前扯著嗓子,對灶房的方向罵起來,「讓妳餵豬妳倒好,把豬食餵到狗嘴裡去了,白吃飯的。」
這明擺著是指桑罵槐。
灶房裡周氏不說話,正在掃院子的桃兒抬頭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繼續埋頭掃院子。趙氏沒指名道姓,若是上前插嘴,只會目標轉移被罵得狗血淋頭,這都是教訓得來的經驗。
招兒剛走到院門處,就聽到這麼一罵,她也沒示弱,轉頭笑盈盈的看著趙氏,「阿奶,您這是在罵三嬸嗎?若是罵三嬸,三嬸可就太冤了,要罵您也應該罵我才是,這剩飯是我舀的,打算給黑子吃。我這不也是想著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裡叼隻兔子。您說咱們總不能想讓牛幹活,卻不給牛吃草,對吧?」
趙氏氣呼呼的瞪著招兒,她就是知道這丫頭不是個省油的燈,才會去罵周氏,沒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說什麼,院門前經過幾個婦人,立刻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
「哎呀,一大早就見連興家的這麼精神啊!」
「還別說,招兒說的對啊,哪有讓牛幹活又不給草吃的。」
「就是,連興家的,差不多就行了。妳家這條大黑狗,村裡人誰見著不喜歡,這種時候野地裡鬧兔子荒,牠都能叼來兔子,多靈巧的畜生啊!平時夏秋兩季,什麼田鼠、野兔、野雞的,也沒少往家裡叼,自己不吃都叼回來。妳若是不喜,就給我吧!妳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這一口一個連興家的,是薛老爺子一個嬸子,人稱守信嬸。雖是歲數比趙氏還小十來歲,但無奈人家輩分高。
余慶村兩百多戶人家,以薛、鄭兩家為大姓,其他另有十幾戶乃是雜姓。
既然都是一個姓的,免不得家家戶戶都沾著親,有些關係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親就是親,論著輩分比人小,就得尊一聲長,所以這守信嬸說起話來,也就一副長輩指點晚輩的口氣。
趙氏被這話堵得啞口無言,別看她罵是罵了,可真讓她把黑子給人也有些捨不得。誠如這些人所說,黑子平時確實沒少往家裡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總是口肉,鄉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著臉不說話,門前的招兒倒說上了,「七祖奶,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您把我的命根子要走了,讓我怎麼活呀!」
守信嬸被她逗得哈哈直笑,「瞧瞧這潑丫頭,可一點都不客氣。行行行,七祖奶不要妳這狗,也免得把招兒的命根子給要走了。」
一通說笑,招兒笑著把幾個婦人送走,才扭頭回來餵黑子。
趙氏瞪了她一眼,正打算進屋,就聽見身後有人叫她。
「娘,您怎麼站這兒呢?」
是趙氏的大閨女薛翠萍回來了。
這薛翠萍相貌和趙氏像了六成,卻是生了一雙大眼睛。
她二十來歲,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花夾襖,下面是條醬紅色的闊腿褲子。手裡挽著個竹籃子,上面蓋了層布,看不出裡面放了什麼,正疑惑的看著趙氏。
這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頭子交代了,趙氏正在想要找誰去上水村報個信,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就往屋裡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門簾子後面。
招兒蹲在那兒看黑子吃食,手裡摸著牠的大腦袋,心裡卻是有些好奇大姑怎麼趕上農忙時回來了?
※ ※ ※ ※ ※ ※ ※ ※ ※ ※ ※ ※
「這可不行!娘,您這是讓人戳我脊梁骨啊!」
正房裡,薛翠萍聽完趙氏的話,就站了起來。
趙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時做手勢讓她小聲點,別被人聽見。
「怎麼就不行了,妳是狗子的親姑姑,又打小和老二親。這一家子若說那孩子願意聽誰的,估計也就聽妳的。」
趙氏這話倒是事實,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當年沒出嫁的時候和裘氏也說得來,薛狗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沒少抱他。
薛狗子從小性子靦腆內斂,自打二房兩口子走後,更是沉默陰鬱,經常十天半個月都不見他說一句話,薛家這些人裡也就跟薛翠萍這個姑姑親近些。
「可是……」薛翠萍滿臉為難,心裡暗道今兒這趟不該回來,萬萬沒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還沒辦成,倒先攤上了這種事。
「妳可別忘了,妳家興子來咱們家私塾裡上學,妳大哥可是分文銀子都不曾跟妳要過。如今妳大哥需要妳幫忙,妳怎麼能不管呢?俊才好妳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難道還能讓妳吃虧?」
「那娘怎麼不自己跟狗子說去?」
趙氏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能這般款語溫言說話,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閨女。見女兒這般推三阻四,又拿話戳她心窩,頓時就炸了。
「妳娘要是能去跟他說,還用得著妳?這若是讓外人知道,成什麼了?」
薛翠萍本來就因婆家的事正煩著,見娘罵自己,當即也惱了,「你們自己不去,反而讓我去做惡人?是打著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只會罵我這個嫁出去的不是東西,二哥、二嫂都死了,還去逼個孩子!?」
見女兒嗓門大起來,趙氏生怕被人聽見了,狠狠的拉了她一把,斥道:「妳是生怕別人聽不見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親娘鬧翻,不甘不願的嘟囔,「讓我說,這事不該娘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讓大哥、大嫂自己去。壞事都讓別人做了,他們一家子倒是落個清白,有這麼做事的嗎?」
「扯妳大哥做什麼,妳大哥是讀書人,要臉要體面。再說了,他有愧老二,也幹不出這種事來。」
薛翠萍嘴唇翕張了下,壓下滿肚子的話。
若真覺得對不住二哥,還會鬧這一齣?
其實這些年,薛翠萍也是看透了大哥的為人,若說大嫂是個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麼善類,不好的事都讓別人去做,明明他們一家子受了益,反而還扮無辜。
可知道又怎樣,她畢竟是個出嫁女,她動搖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對大哥的看重。只要這種看重一日不打破,家裡永遠是以大房為先。
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這兩年家裡發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著良心當作沒看見。
她將掉落在臉頰旁的頭髮往上抿了抿,「娘,先不說這事,我這趟回來是想借些麥種,您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為急著籌藥錢,也沒留種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趙氏打斷了,「又來借麥種,妳當妳娘家有金山銀山是不是?劉家那麼些兒子就讓妳一個做媳婦的回來挖娘家的!?」
「娘……」
「劉家真是一屋子喪門星,一群沒本事的孬貨,連婆娘都養不活……」趙氏氣憤不已,但見薛翠萍哭了起來,恨鐵不成鋼的打了她兩下,「去把狗子那事給辦了,娘就給妳麥種。」
「娘……」
「快去,別囉嗦。」
其實當聽見大姑回來了,薛狗子心裡便有一種宿命感。
之後,當薛翠萍笑著掀開門簾子走進來,他竟奇異的一點傷心的感覺都沒有。
薛翠萍說話的時候,薛狗子其實並沒有在聽,他只是在想著夢裡和夢外的種種奇異之處。
當年「薛庭儴」也經歷了這麼一齣,打從爹娘接連去世,他心中對薛家人就帶著怨意。而這些怨意在大房的偽善,及家裡人的默認下,一點點積累。直至這一次,他本是心中還存著最後一點希望,卻在連最親近的大姑也站在對面那一方,他徹底絕望崩潰了。
一改早先的沉默,選擇了爆發。
其實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發,只要這事他自己提個頭,便有無數個大帽子往他頭上扣來。他根本沒有能力反抗,這些人又全是他的長輩,所以他的憤怒與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裡。
這一次,夢裡的事再度發生了,他該怎麼做?
薛翠萍的嘴還在不停的張合著,看得出在這個蒼白羸弱的姪兒面前,她是有些心虛的,可這些心虛都掩藏在她不斷張合的嘴後。
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邊有個人忍不住了。
招兒的臉色很難看,但還是強撐著笑,「大姑,妳看狗兒病了多日,這才剛見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麼話,還是以後再說吧!」
其實招兒知道這一日早晚都會來臨,不然最近她也不會拼了命想掙錢。可當這些屬於親人之間的惡意一點點逼近,逼的還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兒就沒辦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親人才最傷人,她受過這種疼。娘走的時候,她答應過她,一定會好好照顧狗子,她發過誓的。
這一刻,招兒眼中帶著厲芒,那是一種母獸接近瘋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兒眼裡的東西嚇到了,她下意識搖了下頭,並不自在的笑了笑,怎麼都不信一個丫頭片子眼神會這麼嚇人。
「招兒,大姑這是開導狗子,大姑也是為了狗子好,為了這個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說話了。打斷了薛翠萍的話,也打斷了招兒處在臨界點的爆發。
薛翠萍忙扭頭去看他,「狗子,大姑跟你說……」
「大姑,妳說的這些話我半天都沒聽懂,什麼應該以家裡的意思為先,什麼孔融讓梨,大哥需要我讓什麼?大哥什麼都有,爺奶、大伯、大伯母都疼他,筆墨紙硯都是撿好的買。他每次練字用紙,我練字只能拿了樹枝在沙土上寫,偶爾用的紙還是招兒買的最劣質的宣紙,墨滴上去就暈開了。」
「大哥有很多書,我只有一本《幼學瓊林》,還是當初爹在外頭做了幾個月木工才買下的。我知道自己書讀得沒大哥好,字也寫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樣。我什麼都沒有,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可以讓給大哥。」
薛狗子的眼神瑩潤,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羡慕中隱含著自卑,自卑中還夾雜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癒,臉色蒼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說出這種話來真是讓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這些話讓薛翠萍啞口無言,既是心疼又是愧疚,覺得自己死了都沒臉見二哥、二嫂。可家裡的情況迫在眉睫,春耕的時候沒種子,麥苗培育不及時,錯過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鬧饑荒。
她頓時狠下心腸,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說的是去鎮上學館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讀書比你好,他正趕上關鍵時候,你做弟弟的應該讓讓,反正你比他小一歲,明年再去也不遲。」
招兒猛的轉身,抄起門後的棍子。
就在這時,薛狗子又說話了,「為何要讓?不是本來就該我去嗎?是大伯讓妳來的?難道他忘了我爹臨死前他答應我爹的話?原來大伯說把我當親兒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薛狗子的聲音很輕很輕,似乎風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的一個激靈,忙搖頭道:「不是你大伯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我就想著……」
接下來的話,又被薛狗子打斷了。
他露出一個靦腆的笑,似乎鬆了一口氣,「不是大伯讓妳來的就好,大姑妳差點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說最疼我的。」
至此,薛翠萍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說了幾句不知所以然的話,就撩起門簾子出去了。
屋裡很安靜,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來,竟閃過一絲不符年紀的滄桑。
望著這樣的狗子,招兒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過來,坐在炕沿上,有些猶豫道:「狗兒,你沒事吧?」
看著對方擔憂的臉,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沒事。」
招兒緊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頭,「你相信姐,總有一日我們誰也不用求。」
薛翠萍連午飯都沒吃就走了,走的時候帶著趙氏拿給她的一袋子麥種。
沒人知道她和趙氏說了什麼,趙氏又跟她說了什麼。
總而言之,中午吃飯的時候,趙氏和楊氏的臉色都不好看,以至於孫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兒可素來不看這些,飯擺上桌後,她便拿了兩個碗先盛飯,再夾菜。
午飯稱不上豐盛,就是黍米飯,菜則是燜白菜和蘿蔔,以及一些自家醃的醬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擺在男人們的面前。
男人們要下地幹活,吃肉才能有力氣。
招兒也沒想吃肉,周氏燒出來的肉白膩膩的,看著就讓人沒胃口。她像以往那樣往碗裡夾了些熱菜和醬菜,夾的並不多,卻讓趙氏突然摔了筷子。
「就這麼一點兒菜,妳就夾了一大半,餓鬼投胎還是怎麼的?」
這話說得十分傷人且打臉,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兒卻習慣了。趙氏就是這樣,誰讓她不稱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種方式噁心回去。
她並沒有惱,繼續夾菜,本來打算只夾那些的,因為趙氏的話,她刻意又多夾了兩筷子。
「沒辦法阿奶,狗兒要養身子,沒好的給他補補,飯總是要吃飽才成。」說著,她突然轉頭對周氏道:「三嬸,下回洗菜、擇菜妳叫我,咱們家又不是那些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家,家裡可是有讀書人的,還有個童生老爺。阿奶平日裡雖過得節儉,但也不是菜都不讓人吃的人。」
論起指桑罵槐,招兒自認不輸給誰,尤其她心裡本就憋著一口氣。
果然,趙氏頓時惱了,「再有錢的人家也經不起妳這麼胡吃海塞,天天不幹活,還比誰都能吃。像妳這種蠢丫頭,若不是咱們家,早就被攆了出去。」
招兒當即收起笑容,「阿奶,您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我七歲來家裡,裡裡外外什麼活沒幹過?我爹死的時候,我戴了孝守了靈;我娘病的時候,我在床前沒日沒夜的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兒媳婦,我給二老送了終,十里八鄉說理去,誰攆我也不走。」
「不過阿奶,您別嫌棄我這當孫媳婦的多嘴,吃飯做幾樣,人還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換成別人吃點燜白菜就成胡吃海塞了。這家裡養了十幾隻雞,蛋也沒見少下。我和桃兒日日餵著,雞蛋也不知上哪兒去了。狗兒病了一場,到現在就吃了一個雞蛋,下回這雞別讓我養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誰吃誰養去。」
這話說得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其中以大房母子三人臉色最是精彩,又紅又白,簡直就像開染坊。
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說得正是大房的人。
趙氏是摳,但對大兒子、大孫子可不摳,楊氏和小兒子自然跟著沾光。七歲的薛有才臉色忿忿,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楊氏狠狠的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還小,嘴也饞,早就吃大白菜吃膩了。一聽見雞蛋就忍不住了,對孫氏喊道:「娘,我要吃雞蛋,我要吃雞蛋……」
偌大的堂屋,就聽見小兒尖銳的哭喊聲,讓人聽得腦門子抽疼。
孫氏被哭得心裡煩,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鬧什麼鬧,吃什麼雞蛋,哪有雞蛋給你吃!」
說白了誰心裡不怨,不過一直忍著罷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響亮。
趙氏本就惱羞成怒,見此頓時轉移了目標,「孫氏,妳還出息了,竟然打我孫子!」
孫氏歷來怕趙氏,當即笑得尷尬道:「娘,毛蛋這不是鬧著要吃雞蛋嘛,哪有雞蛋給他吃呀!」
後面這一句是咕噥出來的,邊說眼睛下意識就往大房母子三人看去了。
薛老爺子一向不管兒媳婦們的事,此時也有些忍不住了,黑著臉,拍了拍桌子,「鬧什麼鬧!」方桌被拍得桌腳直晃悠,碗盤上下跳動發出陣陣脆響。
招兒也沒裝死,對他抱屈道:「阿爺,這不是阿奶嫌棄我和狗兒胡吃海塞。」
她一把將碗擱在桌上,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就這麼一碗飯兩口菜,連點油星子都不見,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給人瞧瞧,人家見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棄我和狗兒了,不如給我們二房分家吧,我們以後再也不在家裡胡吃海塞了。」
聽到「分家」二字,薛老爺子眉心下意識抽一抽,斥道:「分什麼家,誰也不准提分家!」
似乎也感覺自己口氣太過嚴厲,他放緩了音調,「妳阿奶因著妳大姑家的事正鬧心著,才會遷怒妳了,不過妳是做晚輩的,怎能和長輩頂嘴。」
他轉頭又去斥趙氏,「天天說妳不長記性,活了一輩子活到狗肚裡去了,那些雞蛋攢在那裡做什麼?臭了都捨不得吃!老三媳婦,妳去拿幾個來炒了,給大家添個菜。」
就這麼連消帶打,薛老爺子的一番話成功讓所有人都住了嘴。
招兒的目光閃了閃,她說想分家的話並不是作假,可惜頭一回出口就胎死腹中。
不過也是,薛老爺子怎會允許二房分家,這事傳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負兩個孩子了。再說了,薛老爺子還想將全家人都擰成一股繩,好給薛家再供個秀才出來。
按下這些不提,雖是鬧了一場,薛家人卻是全家都開了頓葷。
周氏炒了一大盆雞蛋,特意給招兒留了一碗。
這舉動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要知道三房兩口子平時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屬老黃牛的,平日裡也極少幫二房兩個孩子說話。
不過招兒也沒多想,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誰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別把她惹急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