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來
大楚朝貞康二十五年春,上京城裡春陽明媚,春風和煦。
長亭長公主府的後花園裡,湖柳繞堤,金波閃耀。風一過,細細的柳絲隨風搖曳,雪白的梨花、粉嫩的桃花、豔麗的海棠,花瓣如雨紛紛揚揚,好一派大好春光,繽紛世界。
桃林裡,兩個孩子正蹲在樹下說著悄悄話,他們身邊還坐著一隻大黃狗。隱約傳來的絲樂聲和爆竹聲,讓他們和大黃狗不時望向遠處那片密集的飛簷翹角。
他們俱是穿著華麗,長得很像,表情異常嚴肅。只是小男孩又高又胖,一看就是健壯小子。而小女孩卻又瘦又小,臉色泛白,感覺比一旁的大黃狗還小得多。兩個孩子雖然身形差距很大,卻是雙胞胎,今年六歲。
小女孩嘟著小嘴道:「八哥怎麼不讓我去看新娘子呢?你就不好奇咱們的新嫂子嗎?」
小男孩的眉毛皺得像個小老頭,氣哼哼地道:「有什麼好看的?三哥娶的這個新娘子不是原來的新娘子,換一個了。」
「都說是這個新娘子把祖父救回來的,她肯定比原來的新娘子能幹吧?」
小男孩糾結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幹,只知道三哥娶她非常不高興。」
小女孩又不懂了,「娶媳婦不是喜事嗎,為什麼三哥不高興呢?」
小男孩老成地道:「他不喜歡,當然不高興了。」
「新娘子能把爺爺救回來,三哥怎麼會不喜歡呢?」
小女孩的聲音陡然高昂,小男孩嚇得急忙將短胖小指頭往嘴前一豎,噓了一聲,將聲音壓得更低,「三哥不喜歡新娘子的事千萬不能說出去,若長輩知道了,更會不喜三哥,也不喜咱們了。」
小女孩趕緊用小手把嘴巴摀上。
兩人又交頭接耳一陣,便手牽手出了桃林,過了湖上的一座石橋,遠遠望了一眼離鏡湖最近的那座院子,院子掩映在紅花綠樹中,一條從湖裡引出的小溪蜿蜒著流進去,又從另一端流出去。那是蘭汀洲,新娘子就住在那裡。
小女孩呆呆地看著蘭汀洲,嘴角有了一絲笑意,「蘭汀洲比咱們住的清風院大多了,景致也好。祖母把它給了三哥和新嫂子,說明祖母是喜歡三哥的。」
「傻妹妹,祖母不是喜歡三哥,是在補償三哥。一個院子再好也不能跟媳婦相比。」小男孩低身拍了大黃狗一下,「旗長,走了。」然後拉著妹妹的小手從一條花徑走了,大黃狗甩著尾巴跟在他們身後。
這天是三月二十,長亭長公主的庶孫姜展唯迎娶陸家二姑娘陸漫。從上門說親,到今天娶親,只用了短短五天時間。
不過,即使姜展唯是庶孫,沒有任何根基的從五品武官的女兒也是高攀了。即使是沖喜,也讓許多人家眼紅陸家攀上了這樣一門好親。
天還沒有黑透,客人們正在廳中吃著喜宴,突然從蘭汀洲裡傳來一聲慘烈的尖叫,劃破了長公主府的上空。
新娘子居然把下人遣退,在房裡上吊了!
雖然被救過來,長公主府的人卻氣壞了,特別是長公主,甚至氣暈了過去。
長公主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把那個賤人退回去,死也要讓她死在娘家。本宮倒要看看,她不願意嫁進長公主府,陸家還會不會留她?」話剛說完,想到只剩一口氣的老駙馬,又趕緊改口,「那個賤人不想嫁給展唯,本宮偏不如她的意。把她留下,駙馬爺的病即使好了,也不許她走,死也要死在這兒。」
之所以急急忙忙做了這門親,還娶了這麼一個門戶低的女兒,是因為這個月初姜老駙馬墜馬摔成重傷,昏迷不醒。除了有微弱的脈搏,心口還有點熱,竟是跟死了一樣!多位御醫看過後,都說老駙馬摔壞了腦袋,得了離魂症,治不好,讓準備後事。
長公主的三個兒子就去請了和尚、道士輪番作了幾天法事和道場,卻依舊無濟於事。
長公主無奈,只得用藥湯、參湯和肉湯把老駙馬的命吊著,然後求到廣濟寺高僧星海大師那裡。大師難得賣了長公主一個面子,掐指一算,同樣說姜老駙馬已經藥石無醫。
在長公主等人傷心欲絕的時候,大師又說若能在上京城西南邊,找到一個屬虎,還恰巧出生於巳正三刻的女子沖喜,老駙馬或許還有救。
上京城西南邊住的多為商人,也有少數下階官員之家。按說這種人家的女兒,是配不上長公主府的爺們兒。但如今事急從權,為了老駙馬能夠康復,若是有那個時辰出生的女子,不管什麼情況,都得把她娶回府。
長亭長公主立刻讓三個兒子去打聽,兩天的工夫便打聽出來了,京城西南邊還真有個屬虎,又出生於巳正三刻的未婚女子,是陸家的二姑娘,閨名陸漫,今年剛滿十五。
陸家大兒子陸放明是通政使司知事,從七品的小官。二兒子陸放榮,在遼省烏城任從五品的千總。而陸漫是陸放榮的長女。
陸家雖說家世低了些,到底是官宦人家。這樣人家的女兒嫁給庶子為老駙馬沖喜,也勉強過得去。但陸漫的外祖父何晃因十幾年前得罪了當時還是淑妃的王皇后,被砍了頭,她的生母何氏多年前就被陸家休棄了。
由於陸漫從小沒有母親的教導,親爹又不在京城,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潑辣性子。鄰居們經常能聽到她忤逆頂撞繼母,破口大罵妹妹、下人的聲音,因此名聲在那一帶非常不好,以致於都十五了,還沒有人家願意上門求親。
何晃是曾經的太醫院院判,精婦科,活著時經常行走於後宮,這個人長亭長公主也認識。
陸漫的出身不只低,還是罪臣女的女兒,這樣的人,長亭長公主和三個兒子都是不喜的。更何況,她的名聲和人品還如此糟糕。
自己的孫子不僅出身高貴,還個個相貌堂堂、品行端醇。不管哪個孫子娶了那樣不堪的女子,都是害了孫子。為了丈夫害孫子,她心裡也不好受。
「娘,為了爹,不管那陸家女如何,都得娶進門。若爹的病沒好,說明陸氏沒起到沖喜的作用,給她一筆銀子,和離出府,讓她後半生衣食無憂。若爹的病好了,那陸氏又改邪歸正,咱們府裡也容得下她。若她實在不堪,就將她送去別院,再給展唯娶個平妻就是了。」
長公主覺得大兒子的話有道理,便點頭同意了。
長亭長公主和老駙馬姜平有三子,長子姜侯爺姜元宏,次子姜元照,三子姜元崇。
姜侯爺有二子一女,長子姜展舉今年二十三歲(大爺),已經成親。次子姜展勳(六爺),十一歲。女兒姜凌,二十歲,已經出嫁。
姜二老爺有四子一女,嫡長子(二爺)死了,庶長子姜展唯十九歲(三爺),已經定親,再過兩個月便要成親。嫡次子姜展玉十五歲(五爺),未定親。四子姜展魁(八爺)也是庶子,六歲。還有一個庶女,也是六歲。
姜三老爺有三子,嫡長子姜展昆(四爺),十五歲,正在議親。嫡次子姜展鵬(七爺),十歲。嫡三子姜展雁,五歲(九爺)。
孫子輩中,四個年齡太小的不可能娶親,那麼尚未定親,又年齡合適的,就只有四爺姜展昆和五爺姜展玉了。
姜展昆正在議親,雖然還沒有最後定下,可也八九不離十了。而且長公主最疼么子,打從心底不願意讓姜展昆娶陸漫,她把目標轉向二老爺。
姜侯爺和三老爺當然知道老母親的心思,不過姜展玉是姜二老爺和二夫人林氏的心頭肉,姜二老爺又懼內。可這也是沒有法子了,總要有人娶陸漫,老駙馬的性命比什麼都重要。
姜侯爺只能出面敲打,「這關係到爹的生死,二弟要好好說服弟妹,以大局為重。」
二老爺這時候也不敢說不,回屋與妻子商量。小半個時辰後,他擦著前額上的汗回到正堂,「娘,我同林氏商量了,展玉課業好,先生都說他定能考中進士,不好讓他分心,就讓展唯娶陸家女吧!」
姜侯爺驚道:「展唯已經定下了舒家女,再過兩個月就要成親了。這是給爹沖喜,總不能讓陸家女做妾吧!」
二老爺紅著臉道:「無妨,把展唯現在的親事退了,再給舒家一些補償……爹的情況特殊,咱們把姿態做足,讓別人知道咱們退親不是舒家女不好,而是為了盡孝,也不會影響舒家女再結親,他們定能理解。」
「那舒家女馬上要嫁過來了,這時候退親,他們能願意?舒大人性子執拗,軟硬不吃,弄不好會彈劾母親和我們啊!」
舒大人是正四品的都察院六科掌院給事中,性情耿直。跟姜展唯定親的,是他的孫女舒明微。
二老爺又擦了擦汗,「退親是為了孝道,咱們就說家裡其他兒郎跟陸家女八字不合,只有展唯合適。即使舒家不願意,也沒有道理阻礙咱們盡孝,救治父親。」
長亭長公主也疼姜展玉多些,覺得姜展玉是二兒子唯一的嫡子,課業也確實好,娶了陸家女委實虧了。但如此被林氏拒絕,心裡還是不痛快。
她撂下手裡的茶碗罵道:「瞧你那點出息,二十幾年一直被你媳婦牽著鼻子走。平時我就不說了,這時候你的耳根子還這麼軟,難道你媳婦的話比你爹的命還重要?」
二老爺趕緊跪下,「娘,您臊著兒子了!這跟林氏無關,她什麼都沒說,是兒子的考量。展唯文不成,武不就,又是庶出,根本不能為家族做什麼貢獻。現在正是用著他的時候,他享受了家族給予的富貴,就應該分擔家裡的責任。再說,那舒家門戶也不高,這門婚事於展唯,於咱們家,沒有任何作用。展玉就不同了,他是嫡子,以後再攀蟾折桂,定能找一門好親事。」
二老爺倒也沒有撒謊,他回去跟二夫人林氏說了這事,林氏抿著嘴一句話沒說。二老爺看出媳婦不願意,便主動想到了這個主意。
長亭長公主本就心疼嫡孫姜展玉比庶孫姜展唯多些,見當爹的都這樣,也就同意了。祖母、親爹都同意了,姜侯爺和三老爺也就不好多說了。
幾人商議後,趕緊去跟舒家退親。舒家惹不起長公主,只能被迫答應退親。雖然長公主府賠償了五千兩銀子,卻也不能平息舒大人的怒火。他不僅大罵姜家兄弟,還跑去金殿跟皇上告狀,說長公主言而無信,苛責庶孫。
姜家兄弟自知理虧,被舒大人罵也不敢多說,只辯稱他們也是為了孝道。特別是姜侯爺,他是舒大人的上峰,這門親事還是他保的,他只得紅著臉不停向舒大人賠禮道歉。
皇上當然是向著自己姐姐了,安撫了舒大人幾句,也沒多管。
退親之後,姜侯爺又請媒人去陸家提親。
長亭長公主府看上自家孫女,陸家老太太都喜瘋了,暗忖那個喪門星的外祖父壞了兩個兒子的大好前程,這下終於能夠彌補些了,便毫不猶豫地應下這門親事。
這一切做好,二老爺便通知姜展唯準備當新郎。至於姜展唯樂不樂意,有什麼想法,他們都沒去想。
長亭長公主還是覺得有些對不住這個孫子,雖然是庶孫,也是她的骨血,便非常大方的把坐落在鏡湖旁,占地不小的蘭汀洲給了他,又私下給了他五千兩銀子。
姜展唯知道自己退了親又定了親,瞋目切齒,卻沒說一句話,因為說也沒用。他這個庶子,只值那個價。生母死前叮囑過他,要忍耐,要把弟妹照看好,等將來分了府,好日子就來了。
退親、說親、娶親,幾天內就把這些事情都辦了,誰知可惡的陸氏竟然在成親當日自縊了!這是轟動了整個上京城,讓長亭長公主丟盡了顏面。
但礙於當時有那麼多客人,何況還有昏迷不醒的老駙馬,姜侯爺等人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還是得請御醫來給陸氏看病。
陸漫覺得脖子和嗓子火辣辣地痛,想喊卻喊不出來。她的身體已經有多少日子沒有感覺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她都記不清了。
自從她被人誤砍重傷,住進ICU加護病房,她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不再屬於她,沒有任何感覺。她的靈魂飄在病房的半空中,看到那個躺在床上的自己渾身插滿管子,靠呼吸器維持生命。
醫生說她陷入重度昏迷,幾乎沒有甦醒的可能。媽媽不死心,總盼著能有奇蹟發生,有一天她能甦醒過來,不願意放棄治療。
但絕大多數時候,她的靈魂好像飄到了古代,看到一個傻傻的、胖胖的小姐被貼身丫頭哄騙著做了一些離經叛道的事。
比如說,當陸家一來客人,或是鄰居有人在離陸家院牆比較近的地方,那丫頭就會想辦法把小姐領到特定的地方,小姐的繼母小陳氏,或者繼妹陸沅就會故意低聲說一些氣小姐的話,小姐的脾氣果真被撩了起來,便尖著嗓門順著她們的話吵鬧起來。
更可惡的是,那丫頭還引著小姐同一位公子暗通款曲。雖然還沒到「幽會」的地步,但園中相見,私下傳遞信物、信件卻有好幾次了,甚至還拉了一次小手。
好一出現實版的「西廂記」!能說會道的紅娘,貌美的崔鶯鶯,多情的張生,一個不少。
那個傻小姐的名字居然也叫陸漫!看到彼陸漫被那個叫紅綾的丫頭哄得團團轉,此陸漫急得不行,卻沒有一點法子。
而且此陸漫還發現,紅綾居然是受二夫人小陳氏指使。而且的而且,紅綾已經跟那位公子拉拉扯扯,摟摟抱抱了!公子許諾,「若共妳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妳疊被鋪床,以後一定討妳當姨娘!」
紅綾喜得把帕子在手指上纏了又纏,又給表公子陳斐送出幾個秋波,跺跺腳,跑了。
陳斐心癢難耐,可小妮子已經跑遠了。他看著那個背影,笑罵道:「小浪蹄子,把爺的火撩撥起來又跑了,這個帳爺記著,看以後怎麼整治妳!」
小陳氏是彼陸漫的繼母,陳斐是小陳氏的娘家姪子。小陳氏絕對不是真心對彼陸漫好,否則直接給他們定親就是了,幹嘛還安排這齣戲。雖然不知道小陳氏的目的,但此陸漫知道她沒安好心。
這天晚上,紅綾說陳斐得了相思病,已經茶飯不思,想讓彼陸漫夜裡去前院客房跟陳斐幽會,還說她弄到了二門的鑰匙,深更半夜不會有人發現。彼陸漫倒是有些廉恥不願意,紅綾想盡辦法說服著她。
因為同名同姓的關係,此陸漫非常關心彼陸漫,怕她上當受騙。在古代,姑娘家的名聲何其重要。若被捉姦,或是珠胎暗結,彼陸漫怎麼辦?
此陸漫正著急上火的時候,靈魂又被現代的醫生「救」了回去。
陸漫穿過厚厚的黑霧回到病房,只見躺在床上的自己氣管已經被切開,幾個醫生正圍著她搶救。她也希望活過來,幾次拼盡全力想衝進自己的身體,可怎麼也衝不進去。她知道,自己應該是活不過來了,無法再繼續陪伴媽媽了。
陸漫能聽到病房外媽媽撕心裂肺的痛哭聲,那哭聲把她的心揪緊了。她也捨不得離開相依為命三十年的媽媽,自己死了,媽媽怎麼辦?
當她看到病床旁邊小螢幕上的曲線成了一直線,搶救的醫生都直起身來時,她頓時猶如墜入無底深淵。
好不容易張開千斤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紅,紅彤彤的被子、羅帳、床頂、香囊。紅得像血,鮮豔,磣人,如紅色潮水將她包圍。
什麼狀況?她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這裡也不像陰曹地府啊!
她忍著痛,稍稍側了一下頭,看到架子床外到處掛著紅綢,房頂懸下的宮燈,高几上兩支流著淚的龍鳳喜燭,還有古色古香的雕花妝臺、圓桌、衣櫥。
她看出來了,這裡應該是古代,還是在喜房裡。
她嚇得一下子清醒過來,「啊」了一聲,聲音沙啞,嗓子又是一陣巨痛,讓她把下面的話忍了回去。
這時,一張臉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二姑娘,您終於醒了!謝天謝地,您要是再不醒來,奴婢們可都要陪您一起死了!」
這個人好眼熟,瓜子臉,白皮膚,吊梢眼,薄嘴唇。
陸漫想起來了,正是那個充當紅娘角色,實際上自己跟「張生」親密無間的丫頭紅綾。
另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來,「紅綾姐姐,妳不能這樣跟姑娘,哦,不對,是三奶奶,不能這樣跟三奶奶說話。」
隨著聲音,一個丫頭過來一把將紅綾拉到後面去,她走近床邊,低聲寬慰道:「三奶奶,您醒了真好!等您病好了,趕緊去跟長公主和三爺陪個不是。您是來給駙馬爺沖喜的,他們不會難為您,定會原諒您的。」
綠綾,這個人陸漫也見過,是彼陸漫的另一個丫頭。她沒有紅綾清秀,也沒有紅綾機靈,還經常說些彼陸漫不喜歡聽的話,所以彼陸漫很不待見她。
接著,一些陌生的片段又出現在陸漫的惱海裡。
綠綾已經去外間把一碗湯藥端過來,「三奶奶,該喝藥了。」餵完藥,又用帕子溫柔地擦了擦陸漫的嘴角,「三奶奶再歇歇,有事叫奴婢。」說完,就把紅綾拉出屋子了。
紅綾被綠綾強拉出臥房,心裡很不高興,剛想罵人,又想起現在不是在陸家,沒有二夫人給自己撐腰,自己剛才表現不好,怕是會惹二姑娘不快,趕緊扶著門柱向裡伸著頭賠禮道:「三奶奶,奴婢剛才急切了,也是奴婢太心疼三奶奶的緣故。您一定要趕緊養好身子,再爭取把三爺的心攏過來。」
陸漫沒理她,閉上眼睛。開始消化著腦海中的那些片段。
陸漫知道自己的前世已經死了,靈魂穿越,成了古代的陸漫,並且還擁有她的記憶。雖然記憶不算很完整,但絕大多數事情都記得。
陸漫落了淚,為自己,也為前世的媽媽。媽媽年輕時被丈夫拋棄,為了她沒有再婚。為了讓辛苦的媽媽過好子,她努力讀書考上醫學系,畢業後在醫院婦產科勤奮工作了七年,別說結婚,連戀愛都沒談幾次,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卻莫名其妙死了!?
失去了相依為命的獨女,媽媽將怎樣度過餘生呢?
窗外傳來遙遙的打更聲,把陸漫拉回現實。現在的她,面臨的困境似乎更艱難。嫁進夫家在洞房裡鬧自殺,就是不被退親,不馬上「暴斃」,也無法安生了。何況她嫁的還是長公主府,這樣的豪門大戶,會怎樣整死自己呢?
想到這裡,陸漫的心一下沉入谷底,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可是,求生是每個人的本能,好不容易穿越了,怎麼捨得死呢?哪怕陸漫知道即將面臨的是惡毒陰險的內宅生活,她也不願意再死一次。
前身倒是一死百了,卻害苦了自己這個接手的人。
隨著那些片段,陸漫知道前身不僅傻,還很可憐。因為外祖得罪皇家人被殺,父親和大伯的仕途就變得艱難起來。
父親陸放榮是武狀元,二十一歲便當上了從五品的千總。因為岳父的關係,錦繡前程戛然而止,十幾年來不曾升遷,一直就當著這個官。岳父死後半年,也就是陸漫一歲半的時候,他被派去遼省戍邊。他一走,陸老太太便以何氏忤逆長輩為由休了她。半年後,讓陸放榮續娶了自己的娘家姪女小陳氏。
大伯陸放明也是如此,一直當著從七品的知事。
陸老太太出身農村,年輕守寡,卻養出一個武狀元,一個文進士,這是多麼的不容易啊!但兩個兒子就這樣被何氏的父親連累了,雖然休了何氏,也沒能讓兩個兒子的前程更好。陸老太太恨何氏的同時,也非常不待見陸漫,大伯父一家也不喜歡她,繼母小陳氏就更加心懷叵測了。
陸放榮只帶了一個小妾赴任,又在那邊生了兩個庶子,隔幾年才會回家一次。雖然對陸漫不錯,但她根本不領他的情,覺得自己是被父親拋棄了。
陸漫成了無父無母的孩子,好在乳娘王嬤嬤對她極好,教她做針線,以及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因為陸放榮走前有過交待,小陳氏恨極了王嬤嬤,也不敢把她調離陸漫的身邊。
在陸漫十二歲那年,王嬤嬤摔斷了腿,小陳氏藉口她不能再服侍主子,把她攆去了莊子裡。之後,又調了丫頭紅綾到陸漫身邊服侍。
紅綾比陸漫大一歲,十分機靈,總是提醒陸漫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只有自己變得厲害了,才不會受人欺負。還教她如何罵人,如何還嘴。
果真,當繼妹陸沅又一次欺負陸漫時,陸漫忍無可忍,開始還嘴,陸沅便不敢再罵,抹著眼淚跑了。
嘗到甜頭的陸漫,開始跟小陳氏頂嘴,跟陸沅吵架,繼母和繼妹果真被她的彪悍嚇住了,逆襲之路越走越順遂。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不到一年,她潑辣不孝的壞名聲也隨之傳了出去。
綠綾跟陸漫一樣大,八歲起就跟王嬤嬤一起服侍陸漫。她覺得紅綾如此教唆姑娘不好,是害了姑娘。但她知道紅綾是二夫人派來的,不敢明面上反對她,就悄悄勸陸漫,但陸漫根本不聽,還覺得綠綾膽小怕事。
今年初,小陳氏把住在京郊的娘家姪子陳斐接到家裡。紅綾「無意」引著陸漫同陳斐見了幾面,後來就當起了紅娘。陳斐長得不錯,又會嚼幾句酸文,把陸漫哄得芳心暗許。
陸漫從小幾乎沒得到過親人的關愛,她真心喜歡上了善解人意又學富五車的表哥,以為自己時來運轉遇上了良人,終於有人真心疼愛她了。所以當陸漫被祖母強行許給姜展唯後,大哭大鬧著不願意,還不小心說漏了嘴,陸老太太這才知道陸漫看上了娘家姪孫子陳斐。
一怒之下打了陸漫一耳光,「不要臉的死丫頭,那陳斐早就定親了,今年九月新媳婦就要過門了,別做春秋大夢了。」
陸漫根本不相信,「不可能,斐表哥說他沒有定親,還說他已經跟母親說了要娶我,母親也同意了。」
看著一臉怒容的老太太,站在一旁的小陳氏急忙否認道:「胡說八道!斐兒就快成親了,他怎麼可能跟妳說那些不妥當的話。妳自己不自重,卻要扯上斐兒,還空口無憑地攀咬我!」
陸漫不幹了,把陳斐來找過她幾次,送了什麼東西都說了出來,還把他寫給她的信拿出來。
陸老太太一看的確是陳斐的字,氣得大罵陳斐不是東西,又罵小陳氏引狼入室,讓人天一亮就把陳斐趕走,這個娘家姪孫子她不認了。
「漫丫頭,是陳斐騙了妳,他的確定親了,定的是他們縣裡的王家五姑娘,這事千真萬確。還好妳沒吃虧,就把他忘了,他配不上你。妳乖乖聽話嫁給姜三爺,姜三爺不僅樣貌好,家世好,還當著八品官。」陸老太太勸完陸漫,又警告在場所有人,「陳斐跟漫丫頭的事千萬不能傳出去,漫丫頭倒楣了,我們一家都要倒楣。」
陸大老爺、大太太丁氏巴不得自家能攀上長亭長公主府這門親,當然不會說出去。二夫人小陳氏心思難測,但也不敢明著忤逆老太太,也趕緊點頭稱是。
夜裡,陸漫還是不相信陳斐會欺騙自己。她覺得是陸老太太和小陳氏為了讓她嫁進長公主府謀富貴,而聯合起來騙她。
她決定去外院客房找陳斐,把話問清楚。若陳斐沒騙自己,依然對自己情深,她就豁出去跟他遠走天涯。
還好上次紅綾偷配的二門鑰匙還在她手裡,她悄悄起身,摸黑穿上衣裳出了自己的小院。穿過幾個月亮門,來到二門處。低頭一看,二門的鎖竟然是開著的!她就輕輕開了門出去,再返身把門關上。
陸家不大,外院除了會客廳和幾個爺們兒的書房,就只有一個小跨院是客房。她小時候時常偷偷跑出來玩,知道地方。
想到能和心愛的斐表哥夫唱婦隨,恩愛到老,陸漫的心情比天上的星空還燦爛,也更加迫切地想見到陳斐。
陸漫徑直到了客房,還沒敲門,就聽到從小窗裡傳來低語聲,是小陳氏和陳斐的聲音。
「真是羊肉沒吃到,還惹得一身羶!我花了二兩銀子給那丫頭買禮物,卻只拉了一次她的小手。若姑奶奶不再認我,我爹肯定會狠揍我一頓,這打挨得多冤啊!」這是陳斐的聲音。
小陳氏嗔道:「瞧你那點出息!拿去,這是五十兩銀子。」
陳斐接過銀子,笑嘻嘻地道:「謝謝二姑,有了這些錢,就是挨頓打也值了。其實陸漫那丫頭胖是胖了點,長得還是挺好看的。若計畫真成功了,弄回家當個小妾委實不錯。嘖嘖,可惜了。」
小陳氏瞪了他一眼,「誰能想得到,長公主府居然要娶那丫頭去沖喜!老太太以為攀上了長亭長公主,爺們兒的仕途就順暢了,就能高升了。哼,哪有那麼容易的事!連御醫都說姜老駙馬得的是離魂症,活不成了。若那丫頭沒把老駙馬的病沖好,就是個棄子。她的家世不好,名聲又臭,那身分高貴的姜三爺怎麼可能一直把她留在府裡,肯定會找藉口把她休回家。那時,老太太和大老爺都不會管她,親爹又離得遠,一個被休棄的女人,就是給你當妾,也是她的福氣……」
陸漫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了,摀著嘴痛哭起來。原來陳斐真的騙自己,還是跟小陳氏一起用那麼卑劣的手段設計自己,想把她弄去給他當小妾!
自己的母親再是被休,自己的外家再是罪臣,她也是五品官的女兒,怎麼能給一個鄉下地主的兒子當小妾?
也是,若她真的委身於陳斐,遠方的親爹,這個院子裡的親祖母、親大伯,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幫她。她除了死,就只能給他當妾了。
陸漫暗罵自己傻,以為陳斐是真心疼惜自己,以為自己苦盡甘來,終於找到了一生的依靠,卻原來是他們騙她的,還被騙得這麼慘!
想著這個冷冰冰的家,還有屋裡的那兩個惡人,她無聲地哭著,她不想活了,想衝進去跟那兩人同歸於盡。
但她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事情鬧出來了,他們也不會承認他們的齷齪心思和做過的事,相反還會反咬她一口。過去的許多事,小陳氏和陸沅都是這麼做的。
此時,陸漫氣得全身無力,頭腦反而異常清醒,比平時都清醒。小陳氏不知為何要這樣害她,祖母和大伯平時對她冷冰冰的,這時候卻想拿她換富貴。
只要她死了,小陳氏還有陸家的其他人,一個都別想得到好。只可惜,報復不了陳斐。
第二天,當陸老太太聽到陸漫同意嫁給姜三爺後,高興得直念佛。
三天後,陸漫安安靜靜地上了花轎。跨馬鞍、拜堂、進洞房、被揭蓋頭,她沒有注意新房裡的任何一個人,包括那個與她喝合巹酒的男人。她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個子很高,還有他光潔如玉的下巴,以及觸及酒杯卻沒有喝酒的薄唇。
當客人們都去吃喜宴,她把屋裡的幾個丫頭打發出去,就解下一段紅綢上吊了。
鑽進那個紅色綢圈之前,她無聲地笑了。陸家不是等著她嫁進長公主府升官發財嗎?小陳氏不是等著她被長公主府休棄給陳斐當妾嗎?你們好好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