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勇猛妾室
白幡高直豎,廡房結靈花。
安徽宣州,陳家三房靜悄悄地辦著一場喪事。
靜悄悄,「靜」在人少,「悄悄」在不敢大膽聲張。
人自然是少,大半陳家人都去了前院哀悼──陳家唯一在朝為官的大房大爺也死了。
「賀小娘連死都不湊巧!」後院三房外廊,張婆子捏了把從前院順來的南瓜子,邊嗑邊感嘆,「大爺前夜嚥的氣,賀小娘昨兒閉的眼,三爺一早備下的橡木棺材壓根兒沒用上。」一頓,呶呶嘴,意在東南角,「被三太太生生摁下來了,說一個小妾入殮的風光蓋過朝上做官的爺們兒,腦袋打了鐵的人才會這麼做!」
張婆子說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澄澈光暈下,嘴裡不斷噴射出幾道綿長的水霧拋物線。
拱柱後立著的賀顯金翻了個白眼,避開了這無差別物理攻擊。
廊下梳雙平髻的小丫鬟聽了好奇不已,「照您這麼說,要是賀小娘錯開時間死,豈不是能風光大葬了!」
「豈止風光大葬,我聽說三爺甚至在墓碑上刻了自己的名字,等百年後要和賀小娘合葬呢!」
「還得是張媽,啥都知道!」
張婆子被奉承得通體舒暢,分了一把瓜子給她,「我跟妳說,那棺材裡,賀小娘手裡攥著的和田玉,值這個數!」說著把手一抬,亮出五根肥胖的手指。
「五兩銀子?」小丫鬟嗑起瓜子猜測。
「沒見識!」張婆子順手一巴掌拍在小丫鬟頭上,「是五十兩!三爺一個月的花銷!」
「哇!賀小娘真是好福氣!」
這早死的福氣給妳要不要?賀顯金撇撇嘴,動了動手中的攢盒,內裡四色碟子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張婆子偏過頭,見是賀顯金,拿瓜子的手一滯,隨後露出諂媚笑臉,「金姐兒可憐見的,快去看看妳娘吧!」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正好三爺也在,趁爺們兒正傷心,趕緊把自個兒的事定下來!」
張婆子再看四下無人,好心提醒她,「有些事逾時不候,妳身邊伺候的那四個丫頭一早就托我另找差事了!」
賀顯金低頭理了理攢盒,再抬頭,臉上掛著恰當的悲和敬,「多謝張媽疼我。」說完提著攢盒頭也不回地往裡走。
少女戴孝最是俏,白白的麻紗,小巧的白花,哭紅的鼻頭和微腫的眼睛,再加上侍疾數月蹉跎出的纖細弱瘦的身姿。
張婆子看著賀顯金的背影,瞇了瞇眼,目光渾濁,「妳別說,金姐兒比她娘還勾人。」
張婆子這話含在喉頭呢喃,小丫鬟沒聽清,疑惑的「啊」一聲。
張婆子回過神笑著搖頭,「我是說,金姐兒指不定福氣更好。」
被三太太隨便嫁到哪家,當個福氣更好的小娘。
也只能這樣了,女人嘛,能幹啥?特別是賀顯金,主不主,僕不僕的,甚至還不如她們呢!
她們就算是下人,也是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毛了急了,還能給當家的一頓罵,這些當小娘的敢嗎?
賀顯金提著攢盒繞進靈堂,一眼就瞅見蔫頭耷腦,跪在棺材前的陳家三爺。
「您先起來坐坐吧!」賀顯金平靜地打開攢盒,依次拿了四碟糕點擺在鼓腿彭牙四方桌上,「您跪了兩天了,飯沒吃,覺沒睡,太太記掛您,特意叫我去她院子拿了糕點過來。」
陳三爺一聽,猛抬頭,氣得目眥欲裂,「她叫妳去幹麼!艾娘都死了,她還想做什麼?」
陳三爺滿臉通紅,手撐在膝蓋上,顫顫巍巍地起身,一把將桌子上的盤子掀翻,「叫她少管漪院的事!」
盤子砸地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倒沒碎,只是糕點摔了個粉爛,肯定是不能吃了,真是可惜了。
賀顯金想起三太太說的話──
「前頭大爺擺靈悼念,闔府上下誰敢不去?」
「就他是個癡情種?就他是個梁山伯?」
「妳娘的死,也不是一日兩日間攢下的果,纏纏綿綿病了好幾年,誰心裡都是有準備的。」
「妳若是個好孩子,真心心疼三爺,就叫三爺換身衣服,抹把臉,趕緊去前院跪著哭一哭他那英年早逝的大哥!」
賀顯金再看一眼雙目赤紅的陳三爺──吼得中氣十足,精神頭還好,還能哭。
內心評估完,賀顯金順手遞了把小杌凳在陳三爺身後,「三太太沒想做什麼,也沒對我做什麼,您先坐。」
小姑娘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只有紅紅的鼻頭洩露了她喪母的哀痛。
他痛,顯金只會比他更痛。
他死了女人,顯金死了媽啊!
這世上,如今只有他和顯金是真心難過。
陳三爺癟癟嘴,眼裡一下子湧出淚,一下子頹唐地坐在小杌凳上,「妳娘她死了!」
賀顯金點點頭,「阿娘死時,我就在她身邊。」
「她再也回不來了!」
賀顯金再點頭,「每年清明您可以去給她上香,若想她了,也能去墳前陪她說說話。」
「我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賀顯金還是點頭,「人死了,陰陽兩隔,入土為安,自然勿擾亡者清淨。」
陳三爺滯了滯,陡然號啕大哭,「可我想她,我好想她的啊!再沒有人真正覺得我好了!」
愛之深,思之切,對亡者的想念,總是難以輕易消退。當時間夠久到你以為你已經忘記她,忘記她的逝去帶給你的悲痛時,突然出現的她喜愛的花,她熱愛的食物,她時常翻閱的書,會像把利劍再次刺穿你的胸膛,這才讓你痛徹心扉。
賀顯金等待陳三爺慢慢平靜。
棺前的香燃盡,靈堂裡的哭聲終於漸漸弱了下來。
「比起看到您痛不欲生,阿娘或許更願意看到您好好過日子,看到您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賀顯金聲音輕輕的,「您可以為她哭泣,但只能哭三日。三日之後,就把阿娘的箱籠收拾好,您若願意就好好封存,若不願意就埋進土裡,陪著她去下一世。看到您衣食無憂,喜有所好,愛有所依。看到您一生瀟灑,不為困苦所拘。甚至看到您兒女成群,膝下稚童可愛,盡享天倫。」
陳三爺哭得雙眼腫成一條縫,「這些都是妳娘告訴妳的?」
賀顯金抿抿唇,輕輕點了點頭。
這些不是賀小娘囑咐她的,是她死時,對病床前那群至親至愛之人,唯一所願。
賀顯金死了,準確的說,她死過,是過去式。
人死了,最後消失的是聽覺,賀顯金以親身經歷證明,這個說法是對的。
在她眼前漆黑一片,意識快要消散時,她耳邊全是一片哭聲。
上輩子,她活了二十四年,至少有十年都在病床上。
先天孱弱的心臟讓她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劇烈活動,甚至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她的人生充滿了小心翼翼與意外事故。
感恩家裡充足的經濟實力,幫助她一路避開意外與事故,努力地活下去,在活下去的基礎上讀書、升學,甚至成功拿到企業管理學士學位,進入家族企業從基層做起,慢慢累積經驗。
她以為她能一直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卻倒在即將跨入二十五歲的前夜。
親人與朋友的哭聲交織在一起,賀顯金卻能精準分辨出媽媽的聲音。
撕心裂肺,卻無力回天。
媽媽沒事的……這是好事……媽媽……
賀顯金很想安慰媽媽,努力張嘴,渾身卻像被混沌細密的線纏繞住。
耳邊的哭聲一點點弱了下來。
大家再見,小金走了。
賀顯金終於什麼也聽不見了。
當賀顯金再睜眼時,就變成了渾身濕漉漉的賀顯金。
大魏的賀顯金,宣州的賀顯金。
造紙世家,陳家三房的如今十五歲的賀顯金。
同名同姓同字,但截然不同的賀顯金。
這個賀顯金身體健康,通身無病,但有災。
這具身體的原主是因落水溺斃,一命嗚呼了,被她這抹剛死的,異時空的遊魂莫名其妙接替了身體。
作為一個臥病在床,常年混跡於二次元的新青年,她異常迅速地接受了借屍還魂,穿越重生等離奇事件的發生,並且立刻投入到新身分的摸索探查工作。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原主賀顯金,身世是有點小曲折的──她姓賀,但負責她吃喝拉撒的人家姓陳,這姓陳的主家是她娘的第二任郎君,她娘是這陳三郎君的寵妾,而她是她娘和前夫的種。
簡而言之,她是個拖油瓶,而且是依附著妾室生存的,不那麼名正言順的拖油瓶。
賀顯金咋舌,在封建時代二嫁,還帶上與前任的孩子,她娘真是個勇猛的妾室。
當賀顯金認真打量自己金碧輝煌的寢室和貼身侍候的四個丫鬟後,不禁再度感嘆,她娘真他娘的是個戰鬥力爆棚的妾室啊!
她一個拖油瓶物質條件這麼好,真的合理嗎?
只可惜賀顯金來的時候,賀小娘已經纏綿病榻好些年了,而原主的落水加速了賀小娘的病程──賀顯金借屍還魂後的第五日,賀小娘最終撒手人寰。
風動窗櫺,嘎吱嘎吱作響。
賀顯金思緒緩慢回轉,目光輕輕落在陳三爺臉上。
每一個勇猛妾室的背後,都有個戀愛腦的男人。
陳三爺確實是個戀愛腦,這個認知,是整個陳家的共識。
陳家造紙起家,現已有百年。
如今的大魏朝雖不存在於賀顯金有關封建時代的任何認知,但無論是風土人情、地域劃分還是文化背景、統治體系都留有宋明清時期的影子。
許多熟悉的地名和物件,讓賀顯金代入起來不算困難。
宣紙宣紙,其實就是宣州出產的紙張,而在宣州這個地界,陳家又算排得上號的紙商。
賀顯金剛來前幾天就拿著陳三爺三房的丙字牌,在陳家內院裡裡外外走了一圈。
光是內院就有四進,分作五個院子。
話事人陳老太太獨住篦麻堂,在京做官的陳大爺、陳家長房的選草堂,二房的漿造堂,三房的撈紙堂,另有一個空院子掛了晴曬堂的牌子。
一聽就是造紙的。
篦麻、選草、漿造、撈紙和晴曬,組成了一張張肌清玉骨的紙,也組成了闔家主僕七十六口的宣州陳氏。
簡單來說,陳家就是宣州做得不錯的本地民營企業。
老太太內外一把抓,老大負責開拓仕途市場,老二跟著老太太打理生意,等待著繼承陳氏紙業。
至於老三嘛……小兒子基本都是拖後腿的,陳老三也不例外。
陳三爺,名曰陳敷,六歲啟蒙,現如今三十有六,文不成武不就,十八娶隔壁江南道織造行業的孫家嫡幼女為妻,本應就此過上鬥雞走狗的富二代草包生活。
奈何在二十七歲的高齡,遇上了碰到災荒,看似柔弱如菟絲花的賀艾娘,和小拖油瓶賀顯金。
陳老三的戀愛腦開了竅,頂著壓力固執地納了二嫁的賀艾娘為妾,從此就跟魔怔似的,但凡陳三太太孫氏有的,管他龍肝鳳膽,他一定要給賀艾娘弄到手,就算被母親指著鼻子罵也毫不退讓。
賀艾娘纖細敏感,又體弱多病,陳老三便日日不離身,自掏腰包,人參燕窩如流水般地往賀小娘房裡送。
不僅送,還要敲鑼打鼓地讓所有人都知道。
讓所有人都羡慕,讓所有人都看到他陳老三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他會寵人,會疼人,不是幹啥啥不行!
三房內院都羡慕賀艾娘「盛寵」加身,賀顯金卻一邊打聽,一邊在陳老三戀愛腦的標籤前默默貼上「叛逆」與「幼稚」。
賀顯金東拼西湊出,陳老三和原主她娘,大概就是中二病叛逆草包富二代與小白花柔弱女主的故事。
賀顯金的目光從戀愛腦陳老三的臉上,移到棺材前的牌位上,上面刻著「吾妻賀艾娘之位」。
吾妻,吾妻!賀顯金輕輕嘆了口氣,陳老三真正的妻,能忍了這口氣?
恐怕早就不想忍了。
正是原主莫名其妙的落水,才導致賀小娘病情突然惡化的啊!
陳敷又跪著哭了兩場,哭到膝蓋腫痛才扶著長隨站起來,有氣無力地囑託賀顯金,「妳給妳娘守夜吧,明兒第三天得出殯了,我必須跟去看著。」
賀顯金看了眼漸落的天色,輕聲勸道:「您記得去前院給大老爺上炷香。」
陳敷癟癟嘴角,有些不屑的樣子。
既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只朝賀顯金擺擺手,半邊身子靠在長隨身上一瘸一拐往外走。
賀顯金決定先去上個廁所再回來守夜,只是剛從茅房裡出來,卻被陡然竄出的黑影嚇了一大跳。
「小金妹妹!」
聲音是個男子!賀顯金有點怕。
這大魏,若是比照程朱理學的明朝,她私會男子,可是會被打死的!
賀顯金下意識向後退,那影子卻迫切地追過來,面部暴露在光裡。
是這幾日沒見過的男子,十七、八歲的樣子,手長腳長,臉上鬍鬚一茬青過一茬,就是個在抽條的高中生。
賀顯金心裡鬆了口氣,不那麼怕了。
可她不知道這是誰,不敢隨意搭話,低了頭又避開半步,「嗯」了一聲,就要往裡走。
男子見賀顯金要走,急切地道:「小金妹妹妳莫怕,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和妳道個歉,在湖邊是我孟浪了,妳落水後可沒事?」
賀顯金腳下一滯,就是你這個瘟傷讓原主落的水!?
高中生見賀顯金躲避的步子停了,便知自己這個歉道對了,長呼一口氣,抓緊向前逼近一步。
白燈籠掛得低低的,白光透過微黃的麻布絹紙照射在少女的臉上。
深茶色的瞳孔配上狹長的鳳眼,小巧挺立的鼻,還有像花瓣一樣的嘴,像在邀請他。
男子心頭一悸,緊跟著喉頭微動。
她太漂亮了,賀小娘已足夠漂亮,但賀顯金更漂亮。
賀小娘的美是凡間唾手可得的戰利品,賀顯金的美卻是來自地下十八層地獄的考驗,勾引人佔有她,揉碎她,欺辱她。
高中生刻意壓低聲音,聽同窗說,男人要低聲沉吟,要把鉤子放在話裡,沒有女人聽了不動心的。
「小金妹妹,妳聽我說,上回在湖邊我說的話是真的。我今年下場鄉試,我娘答應我要是鄉試過了,就准我一件事!」
高中生在變聲末期,聲音本來就難聽,壓低嗓門說話,就像喉嚨卡了口痰似的,聽著都覺得噁心!
「你若無事,我要去給我娘續香了。」賀顯金本來就煩,埋頭就往裡走。
高中生微微一愣,她似乎哪裡不一樣了,但他來不及細想,伸手擋住賀顯金的去路,自顧自地把後話說出,「等我過了鄉試,我就求我娘把妳給我!爹喜歡賀小娘,也同樣愛護妳,妳留在陳家,正好他也能繼續照拂妳。」
賀顯金眉頭一皺,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向高中生,「你是三太太的兒子陳四郎?」
這是賀顯金打聽出來的,陳三爺和孫氏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兒子就是這個年紀。
此話一出,賀顯金頓覺不妥,立刻改了口,「你這樣的身分……把我給你,是什麼意思?」
少女說得坦蕩又自然,陳四郎卻因她的直接有些惱羞成怒,「就是……當我房裡的人。」
房你個頭!賀顯金本想忍了,畢竟她如今處境不明朗,看陳三爺也絕不是個靠譜的。
按道理,她忍下來比發洩出來明智,但是……去他娘的明智。
她在病床上躺了十來年,為了活下去,不敢生氣,不敢高興,七情六慾快被絕完了。
她與太監唯一的不同是,太監絕情慾用的物理手段,她則是生物手段。
如今這具身體卻健康得像頭牛!
賀顯金揚眉,「什麼叫當你房裡人?無名無分住到你院子去?」
「會有名分!等我過了鄉試,就抬妳做小娘!」
「那你要是一直沒過鄉試,我就一直免費陪你睡覺?」
陳四郎差點兒被口水嗆到。
「你跟我來。」賀顯金領他走進靈堂,拿了三炷香遞給陳四郎,「來吧,在我娘靈前說出你的願望,看她應是不應?」只要你有這個臉。
三支長香直衝衝地懟到陳四郎的下巴,打了他一個猝不及防。
「去啊!」賀顯金聲音清冷地催促,三支長香快要杵進陳四郎鼻孔了。
陳四郎條件反射地趔趄著往後退了一步,略帶驚慌地抬頭,卻見賀顯金抬頭挺胸地站著,眼神深暗,透出他不太熟悉的情緒。
她,她是在蔑視他嗎?陳四郎被這個認知驚到了。
賀小娘柔弱可憐,這個女兒向來沉默溫馴,非常有寄人籬下的認知。
見到他,要麼退避三舍,要麼忍耐安靜。
就連上次,他企圖趁夜黑一親芳澤,也只是把賀顯金逼得踩空落了水。
他被娘惡狠狠地揪著耳朵罵了半個時辰,後來又聽說賀顯金病了兩日,緊跟著賀小娘就駕鶴歸西了。
不是因為他吧!?陳四郎怕得要死,躲了幾天,就怕賀顯金跟他爹告狀,等到現在他都沒等到他爹來找他,便大著膽子摸進了後院。
賀小娘死了,沒有人保護賀顯金了!
況且離鄉人賤,誰能為她做主?
當初賀小娘來陳家前,還在逃災荒!一母一女渾身上下就只有兩套破布衣服,連名籍都被人搶了!
葡萄成熟了,可以摘了。
陳四郎膽子陡然壯了三分,將賀顯金手上的香一把拂掉,「賀小娘不過是妾,是僕!沒有我給她上香的道理!」然後不好意思地一笑,「不過小金妹妹成了我的人,她也算我半個丈母娘,我給她磕個頭、上個香也是無妨的。」
陳四郎逼近,手搭在賀顯金腰間,「小金妹妹別怕,我必不負妳。」
像一碗油潑到腰上,賀顯金看了眼腰,又看了眼陳四郎,笑了笑,抬眼高喚了一聲,「三爺,您又回來了!」
陳四郎「刷」地將手抽回,慌忙回頭看。
沒人!鬆了口大氣。
剛轉頭過來,卻感到右手火辣辣的疼!
不知何時,賀顯金將白燭落下的蠟油盡數倒在了陳四郎的右手上。
蠟燭油貼肉燙!陳四郎上竄下跳甩右手,嘴裡哇哇亂叫。
賀顯金將裝熱油的碗「啪」地摜到地上,瞬間四分五裂,然後一把捏住陳四郎的下巴,踮起腳,惡狠狠地盯著他,一字一句道:「你給我記住,你再敢碰我,你右手碰我,我廢你右手;你左手碰我,我剁你左手。我一條爛命,換你錦繡前程,我賺了!」
賀顯金表情太過於凶狠。
原先花瓣般誘人的唇,變成了妖怪吃人的嘴。
原先狹長上挑勾人的眼,變成了惡鬼索命的劍。
面冷心狠──陳四郎腦海中閃過這四個字,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聽清楚了嗎!」
賀顯金手指使勁,眼看陳四郎的臉上多了四指掌印。
陳四郎慌不迭地點頭。
賀顯金手一鬆,向後背手,偷偷活動微微發抖的關節。
「百福,水!涼水!給我找水!」此情此景,陳四郎也不在乎什麼低音炮了,齜牙咧嘴地往外跑著找涼水。
賀顯金一個眼神都不想多給,隔了一會兒,廊外哇哇亂叫的聲音消失殆盡。
躲在白幔後,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張婆子手裡摳著攢盒,渾身止不住發抖。
她看到什麼?她看到賀顯金那個拖油瓶,潑了陳四郎一碗滾燙的蠟油!
那蠟油遇冷就凝固,就像貼了一層甩不掉的滾燙鍋巴,四郎的右手背紅得像煮熟的蝦殼!
那可是主子,還是三太太最喜歡的小兒子,而且是寫字讀書的右手!
張婆子的手抖抖抖,手裡的攢盒「磕磕磕」。
賀顯金凌厲的眼神橫掃過去。
張婆子膝蓋一軟,差點兒跪在地上,「金……金姐兒!」
賀顯金輕輕點點頭,「您給我娘送四色攢盒?」
「是是是!」張婆子慌忙點頭,「一天了,供奉的攢盒該換了!」
賀顯金朝她一笑,「多謝張媽疼我。」
張婆子快速將攢盒放下,一邊往後逃,一邊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分內分內!」
快要逃出生天,張婆子咬了咬牙,還是半側身探了個頭道:「金姐兒,剛剛的事,妳最好趕緊知會三爺一聲,服個軟,哭一哭,三爺吃這套。別等到三太太興師問罪,到時候一切就都晚了!」
賀顯金有些驚訝挑了挑眉。
張婆子趕忙加了句,「妳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妳小時候,我還幫妳洗過尿床單呢!」
哦,原來是一張尿床單結下的友誼。
賀顯金移開眼,沒說話。
沉默讓張婆子後背莫名起了一層冷汗。
「他不會聲張的。」在張婆子以為賀顯金不會說話時,賀顯金輕聲打破沉默,「前院大爺正在擺靈,他偷偷潛入後院女眷住所,被當家的知道了,他沒好果子吃。」緊跟著話鋒一轉,「不過,零碎收拾肯定是少不了的。您若真疼我,就幫我在外頭買十張黃麻紙,還有墨。」說著,塞了半吊錢給張婆子。
陳家啥沒有,紙還能沒有?
隨便到哪個門房,要也能要到幾張紙,況且還是最便宜的黃麻紙。
這半吊錢純屬送給她的。
張婆子搓搓手,沒敢拿,「還能要妳錢?妳娘剛死,做什麼都不容易,多留點錢傍身吧!」
賀顯金想了想又道:「那咱們有好寫的筆嗎?筆尖硬硬的那種。」
這個專業就不對口了,筆,這個生意,是隔壁王家的。
張婆子搖搖頭。
賀顯金前世在博物館裡見過竹管筆,記不得是哪個朝代挖出來的,估摸不是這個朝代。
「那煩您幫忙找一小截竹子尖頭,我有用。」
張婆子想問有啥用,又想到陳四郎被燙得通紅的手背,趕緊噤口,點頭應下。
不到一刻,張婆子便拿著東西回來了。
武力值這種東西吧,有時候就是簡單又好用。
當所有人都離開,整個靈堂安靜得連蠟燭燃燒都有了具象的聲音。
管他白日人聲鼎沸,來往如織,面子情了後,終究塵歸塵、土歸土,分道揚鑣,再無關聯。
前世在病床上,她的目標是活著。
那現在呢?
在這個男人出一個月的花銷給女人買鎮棺玉,就被人交口稱贊的荒誕時代。
在這個「我是主,妳是僕,連上香都沒妳份兒」的奇葩時代。
在這個「妳好好求求三爺,趁他心軟把自己的事定了」的狗屁時代。
她的目標是什麼?
她的人生、她的價值、她的未來,都由別人決定,可誰也不能決定她腦子裡面想什麼。
賀顯金跪在棺材前,眸光裡如有火苗跳動。
靈堂的燭火,一夜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