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oling聖誕夜奇蹟

指著自己的槍口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照理說，自己的人生不可能發生被手槍指著的狀態，這輩子學到的常識自動將眼前的狀況置換成夢中的景色。

或許也因為他一時半刻還無法消化眼前這種遠遠超出常識所能理解的狀況，忍不住想伸手把對準自己的槍撥開。別開玩笑了——手不假思索地、下意識蠢蠢欲動。

凶殘的眼神如針尖般銳利，和槍口一起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說不出話來。

持槍的男人曾經一度把槍口移開，一聲不吭地扣下扳機。或許是裝了消音器的關係，槍聲不大，但是具有說服力的爆炸聲，讓這一切倏地染上了現實的色彩。

「別輕舉妄動喔！」

男人以四平八穩的語氣提醒他，絲毫沒有因為扣下扳機而產生任何動搖或興奮的情緒。對這個人來說，或許開槍只是日常生活中極為稀鬆平常的動作之一。

「叔叔！」

被男人的部下抓住，自己也認識的少年大喊。一起被抓住的父親從剛才遭到一陣毒打後，就像隻甲蟲似地蜷縮在地上，動也不動。

「……吵死了，別叫我叔叔。」

平常的鬥嘴台詞不經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得令人有些難為情，但所幸還能擠出聲音。

「我說你啊……」

男人對他曉以大義。

「這對父子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吧？既然如此，就不要破壞我的好事嘛！」

「……當然有關係。」

每說出一句話，嘴裡便如沙漠般乾涸。對著自己的槍口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噴火。畢竟把手指放在扳機上的人對於開槍一事早就習以為常。

儘管如此，他也不想乖乖聽從男人的恫嚇。自己或許就是那種會死於強出頭的人也說不定。

「既然這孩子的母親把他寄放在我們那兒，我就有義務保護他。」

「哈！」男人放聲大笑。尖銳的笑聲下攪動著猙獰的感情漩渦。

「講得真好聽……啊！」

暴力突然從天而降。男人朝他跨出一步，以槍托用力地敲在他的側臉上。趁他眼冒金星的當下，再從正上方不斷地對他飽以老拳。他一個踉蹌，終於被打倒在地。

「你爸媽肯定把你教得很好吧！他們有教你就算被槍指著也不能屈服嗎？教你寧死也不能向惡勢力屈服嗎？」

男人每換一口氣，就用腳尖踹他一下。他每挨一腳，呼吸就暫時停止一次。

「別說了，你會死掉的！」

少年大聲哭喊。

「別再反抗了大和！向他道歉吧！」

……少囉嗦。大和在心裡一口否決。明明只是個小鬼，裝什麼大人樣……。

「不是說過不准直呼大人的名諱嗎！小心我揍你喔！」

「現在挨揍的可是你喔……！」

尾椎挨了一腳，身體不聽使喚地彎成ㄑ字形。

男人蹲在他的腦袋旁邊，下一秒鐘，扯著他的頭髮，把他的上半身硬拉起來。

「在這種情況下還有辦法逞口舌之快，肯定是從小生活在備受呵護的環境下吧？那個小鬼也是。」

男人轉頭看著少年，少年被他的眼神盯住，嚇得動彈不得。

「你跟你那窩囊廢的父親一直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不是嗎？既然如此，施捨一點幸福給別人又有何妨？對不幸的人伸出援手不就是這麼回事嗎？我們這些不幸的人向你們這些得天獨厚的人搶奪一點幸福並不為過吧！你說是嗎？」

男人瘋狂的眼神隨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變得更加瘋狂。大和對這種眼神並不陌生。——很久很久以前，每天照鏡子的時候，總會在鏡子裡看到這種眼神。

啊……原來如此……這個男人就是我啊！

露出那種眼神，直接變成大人的我。

好可憐啊……大和喃喃自語。男人耳尖地聽到這句話，臉色丕變。

「你剛才說什麼？」

慘了！警覺來得太遲。這句話肯定會把男人激怒。然而，事到如此也不可能再矇混過去。男人不是沒聽清楚，就是因為聽清楚了，臉色才會變得那麼難看。

「我說好可憐啊。」

看樣子，自己不僅會死於強出頭，還會因為口沒遮攔而死無全屍。

「因為沒有人告訴你，比較誰比較不幸是毫無意義的。」

「……我懂了。」

男人瞬間變得面無表情。

「你給我去死吧！」

大和俊介，享年三十二歲——墓誌銘該怎麼寫呢？

男人似乎沒有要等他想出來的意思。



第1唱　神劇

大和俊介工作的「天使製造」是一家小規模的童裝公司，辦公室設在東京月島的住商混合大樓裡。

雖然只有五名員工，但是靠著物美價廉、還能量身打造的系列商品，善用小公司特有的靈活變通，在競爭激烈的業界存活了下來。然而受到主要客源，也就是大型量販店的歇業拖累，經營始終無法恢復起色，還等不到過年就要倒閉了。

「必須再次向各位道歉，」

在早會上鞠躬致歉的是社長西山英代。四捨五入也六十歲了，但是某些地方還有些少女的感覺，是位不可思議的女性。或許是她很喜歡荷葉邊和緞帶的打扮增強了這種印象也不一定。

「都怪我能力不足，沒辦法撐到明年。『天使製造』必須在這個月的結帳日正式結束營業。」

「天使製造」的結帳日是二十五號。這個月的二十五號也就是說……。

「要在聖誕節倒閉啊！」

人稱勉哥的佐佐木勉自暴自棄地說出這句話，他是「天使製造」的設計師，也是資歷最久的員工。宛如狸貓般圓滾滾的體型和小朋友般的娃娃臉讓人猜不透他的年紀。實際年齡為三十九歲，但是聽說有人以為他才二十出頭，也有人以為他已經五十多歲了。

「抱歉啊，難得的聖誕節卻要各位來幫倒閉的公司收尾。」

「這倒是無所謂，反正今年的聖誕節也沒有計畫。」

聽起來高高在上的發言令大和忍不住想戳破他的牛皮。

「話說回來勉哥，從我進公司到現在，你的聖誕節從來沒有過計畫不是嗎？」

「最後讓我虛榮一下是會怎樣！」

真是太不可愛了——勉哥嘟囔著。

「對前輩就不能體貼一點嗎？體貼一點！」

「既然如此，就請你不要做出會讓人想要戳破你的事嘛！每年都說要組一個去死去死團來詛咒聖誕節，害人家忍不住想吐嘈的傢伙是誰呀？」

勉哥似乎每到聖誕時節，就會和網友們同仇敵愾地詛咒世上的情侶。去年還煞有其事地說要把平安夜走在表參道上的情侶抓來血祭。

大和問他所謂的血祭，實際上要怎麼做的時候，勉哥回答說：「對情侶大喊巴魯斯。」當大和繼續追問陪他一起大喊巴魯斯的美少女要去哪找的時候，勉哥就答不上來了。

「男生們，那些沒營養的話題請留到開完會再說。」

折原柊子笑著阻止他們的嬉鬧，她和勉哥一樣是設計師，與大和同年，因為是後來才雇用的，所以比大和晚了三年進公司。

「就是說嘛！現在還在開會呢！不三不四的成何體統。」

與柊子一個鼻孔出氣的是人長得很漂亮的朝倉惠那，跟大和一樣負責跑業務。說話的內容明明和柊子大同小異，但是聽起來就是非常帶刺，讓人覺得不舒服。年紀比大和、柊子大一歲，三年前才進公司，是公司裡最菜的，但脾氣卻是整間辦公室裡最大的。

「別這樣說嘛！我們不是要一起過聖誕節的夥伴嗎？」

勉哥拍拍朝倉的肩膀。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朝倉立刻氣勢洶洶地揮開勉哥的手。

「咦？可朝倉應該也沒什麼異性緣吧？」

「『也』你個頭啦！我只是對談戀愛這種一點建設性也沒有的事不感興趣罷了！」

「少來了！對談戀愛不感興趣的人才不會買有〈如何讓三十歲女性受歡迎的穿搭特輯〉的《儂儂》雜誌來看呢！」

「那個是……！因為對其他特輯有興趣……！」

「停！」英代阻止勉哥繼續嘻皮笑臉地對朝倉窮追猛打。

「不可以欺負女生。」

「我才沒被欺負！只是單純地被找麻煩！」

朝倉的死鴨子嘴硬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所以誰也沒理她。英代把話題拉回來。

「公司的部分主要是把剩下的事情處理好，教室則有要待到最後一天的孩子。各位要去其他公司應徵面試的時候，請把彼此的時間錯開，不要忽略了小朋友。」

她口中的教室指的是從三年前起，在辦公室裡騰出一個空間開辦的托兒服務。是英代基於童裝是和兒童有關的行業，希望能協助母親們所提供的新事業，剛好符合在月島這個居住型市鎮工作的女性需求，營收還不錯。在失去主要客戶以後，也是靠著這邊的收益，才勉強又撐了一段時間。

但這項服務也因為決定結束營業且負責人員辭職後，將小朋友轉介給同類型的業者所以人數也減少了。

「那麼今天也請各位上緊發條，好好地加油吧！」

這是英代在早會最後一定會講的話，今天卻讓朝倉不以為然地反駁。

「什麼上緊發條嘛……公司都要倒閉了，聽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喔喔！發條鬆了、發條鬆了。」

朝倉惡狠狠地瞪了調侃她的勉哥一眼，勉哥當作沒看見。大和等人雖然總會被她這種明明木以成舟，卻還抱怨個不停的態度激怒，但是勉哥的度量似乎和他寬廣的腰圍一樣寬闊。

「發條太鬆的話，我可以幫妳鎖緊一點喔！」

勉哥用食指戳了戳朝倉的臉頰，但朝倉顯然不吃這一套，一把揮開勉哥的手，以尖銳的聲音說道：

「都快過年了才沒工作，這樣還能上緊發條的人才奇怪吧！」

英代難過地低頭不語，勉哥則是一臉尷尬。

「喂！」

就在大和快要發飆的那一刻。

「社長！」

柊子比他更大聲地說，蓋過大和低氣壓的聲音。

「難得在聖誕節倒閉，最後那天要不要乾脆辦個尾牙兼慶祝聖誕節呢？」

她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建議讓所有人都聽傻了。

「難得在聖誕節倒閉？再怎麼積極樂觀也不是這樣吧！」

面對勉哥的搶白，柊子「欸……可是……」地支吾其詞。

「既然大家都是一個人過……」

「連妳也要刺激朝倉嗎？」

「幹嘛扯到我頭上來？大家都一樣吧？大家都一樣！」

眼看著朝倉的乖僻又要往別的方向爆發，辦公室裡瀰漫著一觸即發的氣氛。

「好了好了。」英代笑著說。

「那我們就狠下心來吃點好的吧！我請客。」

不用了，大家平均分攤——大和正要開口，卻見英代不動聲色地搖搖頭，幾乎只有眼神微微飄移的動作，除了大和以外，誰也沒注意到。

要大和聽話的時候，英代總是這樣不動聲色地搖頭。這種溫和的態度卻比任何話語更能有效地塞住大和的嘴巴。

不愧是英代。大和乖乖地把話吞回去。然後默不作聲地看著另一個自己無法忤逆的人。

「勉哥，你想吃日本料理、西餐、還是中菜？」

「我要吃中菜！」

柊子立刻拿出美食指南，和勉哥熱烈地討論起來。

在公司的經營狀況還很好的時候，每天開完早會，大和就會衝出去拜訪客戶，如今只剩下收尾的文書工作，讓他有些失落。

雖說是破產，但是因為沒有留下太多爛攤子，所以文書工作也很輕鬆，自然就會開始在辦公室裡聊起天來。

「小歸小，但卻是很開心的工作環境啊！」

「對呀！」柊子附和感慨良多的勉哥。

「可以隨我們高興做好多可愛的衣服。」

「因為社長在設計這方面完全信任我們啊！話說回來，妳不覺得我對蕾絲的運用堪稱天才了嗎？如何？這種惹人憐愛的感覺。」

說著說著，勉哥翻開整理到一半的商品型錄，指著小小模特兒身上穿的七五三節禮服，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利用蕾絲和荷葉邊營造出輕柔飄逸的夢幻感是勉哥最拿手的設計風格。

「很好看，很好看。」柊子不住地點頭。

「不過，這個小女孩也很漂亮耶。是混血兒嗎？」

小小模特兒有著一頭栗子色的頭髮，眼睛也帶點深棕色。

「是三歲還四歲來著？這個年紀的小朋友真的好可愛噢！」

柊子翻著商品型錄，笑瞇了雙眼。

「你看這個手臂！肉肉的，好想戳一下！」

「對呀！這個臉頰也是！」

一旁的朝倉也加入討論。

「皮膚肯定超光滑的，真令人嫉妒啊！」

「會很想一口咬下去對吧？」

「不不不，說到嬰幼兒，最迷人的還是肚子吧！瞧瞧這個圓滾滾的小肚肚，好想盡情揉捏喔！」

勉哥用手勢比劃出盡情揉捏的動作，柊子也跟著猛點頭，但朝倉卻露出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

「怎樣啦？朝倉。」

「沒有阿……沒怎樣。」

「就感覺很噁心啊！對吧大和？」

從語氣可以聽出她希望大和能站在自己那邊，但總覺得事情會變得很麻煩，還是不要理她比較好。

「話說回來，大肆評論嬰幼兒小肚肚的勉哥，看起來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

「妳說什麼！那妳怎麼不說折原，一下子要戳、一下子要咬的，跟盡情揉捏有什麼不同？反倒是折原比較變態吧！」

「女生說這種話一點問題也沒有。你一個胖得像狸貓的中年大叔拿女生來當擋箭牌有沒有搞錯？」

「這是性別歧視！」

勉哥裝模作樣地仰天長嘯。

「沒想到妳是這樣的人！」

「才不是歧視，是男女有別。要戳一下還是要咬一口這種話從女生口中說出來，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從勉哥口中說出來，就像是戀童癖的怪叔叔。」

「這是什麼歪理？喜歡可愛的東西，這種心情應該無關男女、無分貴賤才對啊！」

說不定剛才老實地附和朝倉，事情還不會變得這麼麻煩。眼下的勉哥就像是開啟了什麼神祕的開關。

「話說回來，動物的幼體在生物學上原本就是被上帝塑造成惹人憐愛的樣子！還有肉食動物保護草食動物寶寶的案例，可見對於幼體的憐愛是超越種族的！將超越種族的憐愛以男女有別的歪理一分為二是人類的傲慢！你應該也對可愛的嬰幼兒有過想要戳一下或咬一口、覺得對方皮膚光滑，甚至想要盡情揉捏的欲望吧！來！把你的想法說出來！是想要舔一舔？還是想要聞一聞？」

「才沒有！而且我討厭小孩！」

才剛說出口，五臟六腑就竄起一陣寒意。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壓抑住情急之下差點轉向柊子的脖子。只敢用眼角餘光偷看，只見她果然露出一臉被踩到痛處的表情。

指著自己的槍口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照理說，自己的人生不可能發生被手槍指著的狀態，這輩子學到的常識自動將眼前的狀況置換成夢中的景色。

或許也因為他一時半刻還無法消化眼前這種遠遠超出常識所能理解的狀況，忍不住想伸手把對準自己的槍撥開。別開玩笑了——手不假思索地、下意識蠢蠢欲動。

凶殘的眼神如針尖般銳利，和槍口一起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說不出話來。

持槍的男人曾經一度把槍口移開，一聲不吭地扣下扳機。或許是裝了消音器的關係，槍聲不大，但是具有說服力的爆炸聲，讓這一切倏地染上了現實的色彩。

「別輕舉妄動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