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個夢。
一直一直――不厭其煩地。
彷彿沒有目的地,穿越許許多多的地方。就像大腦中飛馳交錯的電流訊號,就像不斷提升自己的內觀,就像在與自己對話一樣。
在這彷若沒有盡頭的奇妙夢境中,你搖搖晃晃地徬徨著。
就像長滿眼球和血手,怪誕詭奇的世界。就像用畫筆隨意揮灑,不從遠處俯瞰便看不出在畫什麼的塗鴉上。危險得令人甚至想要架槍持盾,像是原始人一樣的東西們,一動也不動地呆立於其中的黑暗。異形的魚和一碰就會發出悲鳴、身體歪七扭八的生物們蠢動著的釣場。彷彿通往天國般不停向上延伸的階梯。在地上倒著壞掉的電視機,宛如太古植物般的物體林立的荒原邊境,不知為何那些像鳥一般――有著巨大眼珠、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們,正拿出便當,在那兒野餐。
你一點一點地學會如何應對,與各式各樣的事物相遇,被他們影響;但基本上仍只是漫無目的地遊走。在這詭異、令人忍不住顫慄的舞台上,用不知人間疾苦的步調前進。
你愈來愈大膽,遇到任何異形都能毫不猶豫地接近;一旦發現新的出入口,就立刻潛入更深的深淵。甚至潛至連自己的心靈之眼都會想要移開視線的醜惡部分。
但,最後你開始厭倦。冒險變成例行作業。你,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就像個殭屍。就像失去了生氣,只是一直做著夢――幾乎處於假死的狀態。
你像是討厭那樣,開始蒐集在夢中發現的,令你印象深刻的事物。那些後來被我稱為「effect」、意義深遠的東西,它們切實地保存在你心中,就像一片片的拼圖一樣將你掩埋。
其中也有一些罕見地能影響周遭的effect。你運用它們,前往一個個異想天開的領域。
Effect,都各自背負不同的重量,當中也有伴隨痛楚的東西――你,在蒐集的過程中漸漸感到疲倦。充實、成長,卻逐漸筋疲力盡。就像變成大人一樣。
你,讓各式各樣的effect與自己重合。
就好比,腳踏車一樣。被不小心丟棄在幻想世界一隅的那個小小的交通工具,將你更快地、載往更遠的地方。要追上甩著三股辮,以驚人的速度離去的你,對我而言簡直難如登天。
又好比,菜刀一樣。那幾乎是你唯一的武器。你用那東西,將四處徘徊的異形之物一一刺殺。例如宛如某種長了腳的容器、不停溢出鮮血的東西、彷彿被溫泉融化的女人,還有像玩具兵一樣的生物。就連我也好像會被你刺殺,所以在你揮舞菜刀的時候,一直害怕地不敢接近。
不過,能像那樣影響周遭的effect,相當稀有。
大抵上,effect沒有半點用處。夢境既不會因為它們而發生劇變,也無法產生任何戲劇性的效果。只能讓你稍微移動到平時無法觸及的境地,僅此而已。好比眼鏡、抓抓棒等,雖然擁有的話很方便,但沒有它們也不至於活不下去――就只是那種程度的東西而已。
然而,除此之外也沒別的事可做。effect應該具有某種意義才對,至少多擁有些什麼,總不會是件壞事。我如此相信,暗中幫助著你。
又好比,像不停高速迴旋的貓咪般的硬幣――也有這種除此之外不知該怎麼形容的東西。它的動作實在太過敏捷,憑你要抓住它實在太過辛苦,所以我就偷偷地把腳踏車在你身邊,並試著為你攔住硬幣。
沉在釣池底的effect,我也預先替你綁在似乎在釣池邊釣魚,身材高得異常的男人的釣竿上。
藏在凌亂資料室角落的effect也是,我把它丟在動作醒目的怪物嘴巴裡,好讓你更容易發現。雖然那個怪物好像連我也想吃掉,嚇得我落荒而逃。
就這樣,我和你的努力(?)總算有所回報;你在夢中一處一處地探索,收集到各式各樣的effect――幾乎再也無事可做。蒐集似乎已經完全結束,既沒有半點成就感,也沒有新的發展。
然後你開始認真地,就好像腦死一樣,只會無所事事地到處閒晃。
我也對日復一日毫無改變的一切感到厭煩,減少追著你跑的次數。相對地,花更多時間在推理上。
在唯一一個,我能夠作為自己存在的場所――雪原中的小房間,打開日記本振筆疾書。將你蒐集到的effect,一個一個地記錄下來。青蛙、霓虹燈、鬼、小人、毛巾,軟綿綿……。
我盤起手,苦思那些不知道有何意義的象徵,嘗試解答它們的價值、內涵、和寓意。這些東西,一定對你有某種意義。它們是突破這個閉塞狀態的鑰匙,彷彿不這麼相信的話,就會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
我思考了很多。這個夢,究竟是什麼呢?不過,至少我知道這是個夢。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只有當你上床睡覺時,這個夢境才會出現。除此之外的時刻,我都無法離開這個房間。
那麼,你又是誰?為什麼會做這種夢?我,又為何會在你的夢中?我到底是什麼?為何我會如此在意你的事?你,為什麼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推理和考察最終抵達哲學的領域,無論如何思索都找不出答案。
好希望有哪個賢者,能為我詳細地說明一切。
但是,我的希冀絲毫沒有成真的跡象,我只好繼續追蹤你,觀察你的行動,繼續不停推理下去。那,就好像在挖掘古代的遺跡一樣。我小心翼翼地撥開你的地層,仔細檢驗出土的東西。
誰也無法告訴我答案。至少,沒有任何「這是正解」的證據。我只能不停蒐集資料,然後一邊比較它們,一邊沒有結論地不斷思索下去。
你清醒的時候――也就是,在那個小房間內的那段時間,我與你沒有半點交集。不過,我可以看著你。透過你那小房間內的電視機,我可以看見你。
你很遙遠,彷彿存在於鏡子的另一邊,無法觸及。
你清醒的時間很短。簡直就像嬰兒一樣,幾乎都在睡眠。輾轉難眠的夜晚屈指可數,就像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淺眠般,短暫的甦醒。小房間內看不出有任何重要的東西,就跟平時一樣樸素。
你醒著的時間,經常是坐在桌前寫日記。內容不可思議地和我所寫的大致相同。幾乎一模一樣,就連所用的字詞也是……笛子、腳踏車、金髮、△頭巾。
我,看著你的夢,一直待在你的身邊。所以所見所聞的幾乎都跟你一樣,對事物的印象也十分一致。因此,記述的內容相同也是理所當然。漸漸地,迷失我與你的界線。
變得愈來愈曖昧不明。我太過頻繁思考你的事,與你愈來愈相近。我與你的界線變得不確定,模糊起來。我。你。我。你。我,就像快被你的夢吞噬。就像落入大海的雨滴。
那種奇妙的感覺,竟然讓我覺得有點舒服――我,追著你。伸出手,努力想要與你交集,想待在你的身邊。
你,持續蒐集新的effect。它們,都是對你的心靈而言非常重要的東西……才對。藉由得到它們,你也愈來愈充實。
就像擁有二十四個人格,後來將其全部統合、得到完美人格的比利‧密里根一樣。你,難道想將那沒有缺陷、完美的心,推向堅強而高潔、宛如聖人一般,統合意識與潛意識,亦即睿智的阿尼瑪、意義的阿尼瑪斯――推向神的領域嗎?
如果那是你的目的,我想幫助你。幫你,變得堅強。就像小心保護你別像矮胖子(註)那樣摔下牆來碎掉一樣。想幫你得到一顆堅強的心,一顆絕對不會失去、絕對不會受傷的心。
註:Humpty Dumpty,《愛麗絲鏡中奇遇》中的蛋形人。最早出自《鵝媽媽童謠》。
就算,我不是effect――僅是對你而言不值一提,無法留下半點印象的無聊存在也無所謂。
就算在你完成的心靈中,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也沒關係。
第十七話 下水道
我,繼續追趕著你。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箇中緣由。只是,看著你的身影便控制不住自己。對我而言,你是特別的。本能、欲望,究竟該怎麼解釋才好呢?就像渴求水和食物一樣,就像到了夜晚便想睡一樣,我總是將追隨你當成第一要務。
在沒有任何確定之物的世界裡,只有你是我的依靠。
是我的一切。
你,仍在做夢。
在夢的開頭一定得經過、排著許多扇門的黑暗中,你再次握住新的門把,推開它。那扇門內,是至今為止最曖昧不明的景色。
廣闊的空間內,矗立著好幾面牆。那是比你的身高還要高大數倍,巨大的牆壁。牆壁大約呈現長方形,光是繞著走一圈就要花上許多時間。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那是某種,神祕的光景。
就像漂浮在冰冷虛無宇宙中的一顆小行星,高牆們寂寥地存在於空間中。你,在那些高牆的夾縫間,慢慢地行走。因為被牆擋住了視野,我好幾次跟丟了你。但是,我一點也不緊張。
反正這個夢會一直延續下去。就算一時跟丟了,也還會再次相遇。那種感覺令人安心,不,是令人鬆懈。反正你不會消失。反正沒有任何東西會傷害你。
那是一種傲慢。就算失敗也無所謂,反正從頭來過就好。我總是這麼以為。沒有無法挽回的事,反正是在夢裡――反正還有機會,明天、後天、大後天。就算一時跟丟你,反正馬上還會見面,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點。
我伸出手指,輕輕撫摸林立的高牆。指尖感覺到生物般的鼓動。配合心跳的節奏,將血液送往大腦。與此連動,思考也隨之產生起伏。忽濃忽薄,有時更突然中斷。思考並非連續的……這個牆壁,正是那種象徵嗎?諸如此類,我開始思索這些看似深奧的問題。
我尋找每樣事物中的意義,加以推論。但是,那究竟有何價值呢?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是徒勞。不論再怎麼思索,也沒有任何好處。
我的思緒從感到無聊的那一刻起,漸漸偏離軌道。牆上畫著好幾幅深奧的圖案,就像郵票一樣。郵票,大多是為了紀念某個東西而生的。它們是你的回憶嗎?是記錄著回憶的肖像嗎?
啊啊,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種牆壁。對了,是電影。是2001太空漫遊。為與猿猴沒有分別的原始人類們,賦予了知性的黑牆――跟那不可思議的長方形,「Monolith」一摸一樣。
由宇宙的意志帶來的東西。是它讓人類從猿猴進化。象徵知性本身的美麗立方體。說到電影,巧克力冒險工廠中有段出色的惡搞橋段,把Monolith換成巧克力片,然後拿出來吃掉。居然把知性的根源,把宇宙的意志變成巧克力吃掉,真是非常寓意深遠的――。
「咦、奇怪?」
回過神時,你已經消失無蹤。
完全跟丟了。
在我進行無謂的沉思,一個人發愣的時候,你已不知去了什麼地方。笨蛋!我斥責自己,慌張地四處尋找。我跑到牆壁的外緣,看了看牆的另一邊。但是,卻到處都找不著你。
我,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恐懼蔓延心中。
彷彿全身的血球都起了雞皮疙瘩。
失去你,令人痛苦難耐。就像全世界的水、全世界的食物都失去了一樣。令人不安、厭惡、害怕。
「哪裡?你在哪裡?」
我一邊大聲呼喊,一邊四處奔走。
接著――我發現了。
腳底下,有個小小的人孔。與四周神祕的風景格格不入,平凡無奇的縱穴。區隔平整乾淨的地上,和骯髒下水道的分界點。人孔的蓋子是開的,可以窺見底下。難道,你掉到下面去了嗎?
陷阱,就像這種令人不安的用法,洞穴在各種意義上都是不祥的預兆。容易大意、容易失足,然後摔下去。陷入不幸、陷入危險。
而我正是疏忽大意、得意忘形,才跟丟了你。
然後,才會沒發現你掉到洞裡。
「唔、啊啊!」
我發出不成聲的哀嚎,跪在人孔旁邊。我從洞口往下看,但因為太黑了而無法看到底下。沒有、沒有,沒有你的身影。你掉下去了。我的五臟六腑像被人直接撞擊,一陣噁心,幾乎快要吐出來。
我,朝向洞口,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那是個長長、長長的縱穴。我的身體、我的腦袋好幾次撞上縱穴的側壁,痛得受不了,急速落下。最後,全身重重摔到最下層的地面。
墜落、激撞。我的身體高高彈起,骨頭發出碎裂的聲音。
身體因為衝擊而扭曲,我忍不住呻吟出聲。
「嗚、咕、嗚……」
我從有段高度的地方墜落,全身受到重擊。要是在現實,可能早已一命嗚呼。可在夢中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雖然這麼說不完全是騙人的,但實際上也不盡正確。也有存在痛楚和冷熱感的夢境。譬如身在冰原、或身在火焰中的夢,以及全身被千刀萬剮的夢。大腦認定這種狀況應該會疼痛,類似痛楚的感覺因此產生。讓人誤解,感受到疼痛。
不過,那只是大腦的一廂情願。只要還在夢中,就跟看電影一樣。身體理當不會受傷。所以不痛、不痛、不痛……我不停告訴自己。壓制以為會痛的錯覺。
「嗚、嗚。」
痛楚雖然減少了許多,但還是很不舒服。
我抬起頭,搖搖晃晃地起身,然後看看周圍。四周很昏暗,只有一點點有如快要壞掉的日光燈般,若有似無的燈火在搖曳。
好像是下水道的樣子。以人孔下的空間而言,算是相當合情合理。新鮮得彷彿表層的神祕氣氛全是假的一樣,一旁寬闊深邃的側溝中,流著不知是什麼玩意兒的土黃色黏稠液體。
那就像簡化過後的,心靈與身體的關係。無論心靈、無論大腦內抱有多麼理想、多麼高潔的思想,身體依然會進行代謝。會流汗,會囤積汙垢。會排出糞便,會變得汙穢。那宛如肉體詛咒般的噁心黏液,如漩渦般流動。
人類無法成為神。無法成為概念。無法脫離這種汙濁的事物。汙穢、腐朽、衰老、然後有一天死亡。就好像,被那份事實威嚇著一樣。
「嗚嗚――」
我就像個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般,一邊喘息一邊前進。
位於看不見盡頭的下水道旁,那條細長通道的對岸,從黑暗中傳來腳步聲。
那是你的腳步聲嗎?
想將緩緩遠去的腳步,拉入自己的手心――想到達你的身邊,我宛如爬行般地前進。
在這有如糞坑般,臭氣熏天的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