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樓那啊,我最深重的罪孽為何?」 《梨俱吠陀》
「結論就是她還活著。」
小林說完,注視著眼前的楢崎。
酒吧的藍光朦朧地照亮了楢崎的臉龐,彷彿帶著惡意,暴露出楢崎此刻的姿態。小林不禁心想,這傢伙以前是長這副模樣嗎?他的臉上缺少了生存所需的某種重要能量,唯獨眼神銳利出奇,綻放著奇妙的光彩。
「……真的嗎?」
楢崎的聲音很沙啞。
「嗯,我沒騙你。之前我就說過了,我果然沒認錯……立花涼子還活著,她並沒有死。」
小林發現自己那杯威士忌減了不少。與個人的意志無關,是他的手自顧自地動了起來。上個月初,小林的兩隻眼睛清楚看見了立花涼子。這名女子從楢崎身邊消失了蹤影,還曾暗示過自己會自殺。
「可是,我覺得最好別再和她扯上關係了。」
小林低聲說道。
「為什麼?」
「嗯,這……」
小林本來就覺得楢崎與立花涼子的關係很奇妙。聽說兩人在交往,看起來卻不甚親密。她突然不告而別離開楢崎以後,小林偶然看見了她,但沒有勇氣出聲叫住,反倒基於職業習慣尾隨在後。立花涼子走進了一間老舊公寓,他很肯定是她。
「……那麼,你調查過了吧?快點拿給我看吧。」
「調查是調查過了……」
遠處的座位傳來嘈雜的說話聲,與他們的互動呈現對比。喧鬧聲逐漸轉小,最終沒入黑暗中,再也聽不見。小林在數週前坦承自己偶然看見了立花涼子,楢崎十分吃驚,卻也顯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好像心裡早就有數,知道這天終究會到來。於是,小林在楢崎的委託下開始調查她。當時小林也透露了她所在的公寓,建議楢崎可以自己過去看看,怪的是楢崎卻不願意,反而請小林幫忙調查。小林確實在徵信社上班,但資歷還不到半年,工作內容也主要是協助其他偵探,不曾單獨接受委託。因此他既覺得無法勝任,也不太有意願,卻仍調查到不少關於立花涼子的消息。短短的時間內,效率極佳地查到了許多情報,這讓他覺得哪裡不太對勁──自己不過是個實習助手,為什麼能打探到這麼多事?
「有什麼我聽了會大受打擊的重大祕密嗎?」
「這倒沒有。」
換遠方另一處座位響起了笑聲。店內昏暗,只看得見桌邊喧譁人群的輪廓。小林驚覺自己又喝起了威士忌。他想喝醉。為什麼呢?
小林猶豫著該不該告訴楢崎自己的疑慮。公事包裡放有立花涼子的相關調查資料。她在長崎縣出生,從小學直到高中都在長崎生活,之後前往東京就讀立教大學,但是中途退學,從此銷聲匿跡,後來才又在某個宗教會所的集會上露面。那是個位在東京、負面傳聞不斷的小型宗教團體。但不久後她再度消失,緊接著去年又出現了,而且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楢崎。
也就是說,她在離開宗教團體之後到遇見楢崎之前,沒有在任何一個地方留下生活痕跡。她憑空出現在楢崎面前,又無聲無息消失。此外,那個宗教團體也讓小林耿耿於懷,所以當然覺得最好別再扯上關係。她住過的公寓早已人去樓空,這次調查時小林也曾多次向同所公寓的住戶確認,那名女子果然是立花涼子,絕對錯不了。
小林茫然地望著吧檯。在吧檯內工作的三名酒保看起來就像是三胞胎,全都面無表情,意興闌珊地工作著。小林輕輕搖了搖頭。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但總之她還活著。經過這次調查,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光就這點,我認為……她大概有她自己的想法吧,你或許沒有辦法接受,但她已經徹底離開你了。」
打探立花涼子的消息時,小林始終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早有人準備好一條繩索引領自己去追尋她的蹤跡,又好像她早已在遠方呼喚自己。小林又喝起了威士忌。其實她一開始就是故意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吧?她應該也知道自己在徵信社工作,但這是為什麼?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聽好了。」
小林將視線轉向楢崎。
「我就直說吧!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勸你最好別去找她。她肯定有什麼祕密,你不需要被捲進去。」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你的人生──」
「人生?」
「呃,有可能會往奇怪的方向發展,變得一塌糊塗啊。所以說……」
「那又怎麼樣?」
「咦?」
楢崎緊接著說出的話,教小林永生難忘。
「我至今的人生?那有什麼價值嗎?」
小林盯著楢崎良久,最終將裝有調查結果的信封遞給他。有別於他們的互動,鄰桌響起了低聲的鬨鬧。小林再次喝起威士忌。喝著喝著,他發現自己是為了將調查結果交給楢崎,才會故意喝醉。
望著打開信封的楢崎,小林思考著自己究竟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要說這是一連串的故事,想當然自己不過是一介配角。無論今後發生什麼事,誰有什麼遭遇,都和他
無關,自己不過是顆無力的齒輪,成了這一連串故事的開端。其他客人一一離開,昏暗的店內只剩下楢崎和小林。藍色燈光僅落在楢崎身上。
明明沒有必要再喝了,小林卻又點了威士忌。楢崎說了,自己至今的人生毫無價值。小林認為他說得沒錯。在自己看來,楢崎的人生完全稱不上充實,世界上絕對沒有人會嫉妒他的人生。就和小林至今的人生一樣。
第一部
1
楢崎面前是一扇門。
老舊而巨大的木製門扉,上頭好像寫了什麼字,但字跡淡得看不清楚。要現在進去嗎?楢崎裹足不前。但這裡也真奇怪,看起來只是一般的住家,不像是宗教會所。
大門聳立在冷冽空氣中俯視著楢崎,宛如在試探他,彷彿將下達某種判決。仰望大門,楢崎不禁感到自己身軀的渺小。他無法立刻下定決心走進去,於是從大門前經過。在貼著瓦片的高大土牆包圍下,看不見裡頭的模樣。
回想起小林交給他的調查報告,立花涼子確實參加過這個宗教團體,教主是名為松尾正太郎的人,自稱是業餘思想家。儘管在旁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宗教團體,但實際上並沒有正式的團體名稱,也沒有申請為宗教法人,更未公開招收信徒。他們沒有崇拜的神明,集會的目的就是在思考「神是否存在」。什麼啊,真是莫名其妙。
走過大門前,楢崎心想自己老是這副德性。總是舉棋不定,像是只想深陷在沉重凝滯的日常生活裡。明明討厭那種生活,卻又想體會那份嫌惡。日常的倦怠感彷彿化為自己的血肉,從來不曾離開。他本已下定決心不再猶豫不決,只要順應自然、隨遇而安,跟隨內心感受到的這股引力,不管前方發生什麼事,他都不在乎。
繞了一圈,又看見剛才的大門。現在自己正在走路,楢崎心想,幾近下意識地走著。為什麼自己能像這樣子走路?而心臟和其他器官也都理所當然地自行運作著,就像是與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體內有無數陌生人在蠕動。楢崎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在胡思亂想什麼。都是因為看見了那扇門,思緒才被打亂了。
總之只要登門拜訪,應該就能稍微了解立花涼子吧。
他再度站到門前。大門依舊雄偉地矗立著。正想伸手打開時,對講機躍入眼簾。明明尚未做好心理準備,自己的手指卻伸向了對講機。如果是邪教怎麼辦?說不定會被他們關起來。心跳急遽加速。自己可能會被洗腦,變得精神異常。搞不好被洗腦後還不自知,喜孜孜地說著「洗腦實在太可怕了」之類的蠢話。楢崎按下門鈴。沉悶的門鈴聲在四周迴盪。按下去了,來不及了。
──喂?
出乎預料地,傳來了中年女性的聲音。
「請問松尾正太郎先生在嗎?」
──……您是哪位?
身體開始感到緊張。自己已經蹚進這灘渾水了。
「我的名字是楢崎透。呃……就是一般民眾。」
劈頭就問立花涼子的下落,對方恐怕不會告訴他。儘管無意成為信徒,還是得裝出有興趣的模樣,慢慢打聽。畢竟立花涼子已經不住在小林發現的那棟公寓裡。在被小林撞見之後,她又消失了。楢崎發現自己臉上竟露出了笑容。
──……一般民眾?
「……對。」
──您不是媒體記者吧?
「不是的。不然你們可以檢查我的隨身物品。」
──您找爺……不,找松尾先生有事嗎?
「……是的。」
等了一會兒後,大門從內側敞開,三名男女出來迎接。分別是一對中年男女和一名年輕女子。楢崎兀自想像他們會身穿一襲白色法衣,結果卻都是尋常的家居服。中年女性還穿著有拉拉熊圖案的圍裙,令楢崎有些訝異。
「……請進。」
楢崎走了進去。大門內是遼闊的廣場,鋪滿了帶點藍色的碎石子,四處可見踏腳石。楢崎覺得這裡很像神社,只不過沒有鳥居。此外還有偌大的池子,但似乎沒有養鯉魚。
「請問……你真的不是媒體記者嗎?」
穿著拉拉熊圍裙的中年女性問道。
「是的……我對這個宗教很感興趣……」
「宗教?」
中年男子反問。他頂著摻有白髮的平頭,表情卻年輕有活力。
「唔……這裡不是什麼宗教喔。」
「咦?」
「哎,宗教嗎?該怎麼解釋好呢……」
「真難說明呢,怎麼辦?」
年輕女子說完,又問:
「請問……你是來尋求治癒的力量嗎?」
「……什麼?」
楢崎忍不住反問。治癒的力量?
「不是嗎?那就是來聽演說的囉?」
「是的,沒錯。」
見楢崎這副模樣,中年和尚男輕聲笑了出來。
「招待他進屋應該沒關係吧。他看起來很和善呢。」
楢崎可以看見屋子的簷廊,數名男女坐在那裡。感受著他們的視線,他從玄關走進屋內,不禁擔心,這麼順利就混進來真的沒問題嗎?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屋內雖寬敞,但很老舊,也沒有外頭的庭院那麼堂皇壯觀。楢崎被帶進鋪有榻榻米的起居間,往坐墊坐下。起居間約十坪大,正因為空間大,因此更顯得安靜。
「楢崎透先生對吧?我是吉田。」
中年男子開口道。
「我是峰野,剛才穿圍裙的人是田中太太。」
年輕女子接著說道。自稱峰野的女子有雙鳳眼,美麗迷人。
「請問你是從誰口中知道這裡的?」
「是我朋友說的。」
「朋友?哦,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就這樣?原本只是假意周旋,如果對方繼續追問,他還想好了說詞。女子又開口說:
「不好意思讓你特地跑一趟,但松尾先生現在不在。」
「不在?」
「對,他生病了。」
吉田聞言笑了起來。
「很好笑吧?用治癒能力治癒別人的人,自己居然生病了。而且自己的治癒能力還派不上用場,現在住進了大學醫院接受西醫的治療。」
「你別說了。」
峰野制止吉田,但自己也忍著笑。怎麼回事?教主都生病了,他們還笑得出來。
「我說明一下吧。」
峰野再度開口。
「所謂的治癒能力其實是無稽之談,最多是讓人覺得輕微的肩頸痠痛好像舒緩了。松尾先生自己最近也是抱著好玩的心態在實行……但本人並不是真的以為會有效。」
她微微一笑。
「既然他現在住進了醫院,我們其實不應該邀你進來,但這裡有個規定,就是如果有人來,絕不會趕對方離開。」
「你對這裡了解多少?」
吉田這麼問的時候,穿著拉拉熊圍裙的女性端茶走了進來。楢崎道了謝,但沒有勇氣喝。
「其實我不太了解。」
「不了解還跑過來,你的膽子真大。」
吉田輕笑出聲。
「我想一下。剛才我也說了,這裡的規定是不管誰來都不會趕對方離開。還有即使松尾先生不在,也必須有人和對方聊聊。所以……我先簡單地向你介紹一下這裡吧。畢竟不能讓你懷有太大的期待。我也希望你見到松尾先生的時候可以盡量保持冷靜……這裡不算是種宗教,所以我不知道能不能回應你的期望。最近只要有人來訪,我們都會事先這樣說明。因為很多來的人都抱持著錯誤的期望,我們必須避免這種人事後感到失望而引發其他麻煩。」
這座大宅的主人松尾正太郎,是個經常在庭院裡獨自冥想的怪人。
以前沒有這樣的圍牆,所以往來行人都能看到他,左鄰右舍也都知道他是個行徑怪異的老人,但起先也僅止於此。沒有人知道他從前做了些什麼,是不是原本就住在這座大宅裡,他憑空出現在大家都以為沒人住的老宅子裡,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去。
某天,一個老婆婆來到這裡,她為原因不明的腳痛所苦,懇求松尾為她祈禱。因為連醫生也查不出腳痛的原因,老婆婆萬分苦惱,四處探訪了各個宗教團體和祈禱師,卻始終未能見效。「你一直都在這裡盤腿打坐對吧?」老婆婆說。「那你應該擁有某種力量吧?能不能試著幫我這雙腳祈禱呢?」
松尾十分驚訝,表示自己並沒有那種力量,但還是招待了老婆婆進屋喝茶。屋子裡除了松尾,還有他的妻子芳子。三人打開話匣子聊了起來,松尾與芳子都非常同情老婆婆所受的痛苦,松尾還試著按摩她的雙腳,但卻無濟於事。
「我還是很感謝你們。」老婆婆說。「改天可以再來打擾嗎?」
松尾夫婦欣然同意。在持續造訪了數週之後,老婆婆的雙腳竟然有了起色。
「……不過,為了不讓你心生期待,我就坦白說了,那位老婆婆的症狀是來自於壓力。」
吉田說道。
「從古至今,治療疾病就是宗教的典型模式。當然或許也有人是真的擁有神力,但至少松尾先生並沒有。嗯……譬如我們很常聽到『信者得救』這句話吧?從某方面來看,這的確是事實。傳說耶穌基督出現在世人眼前的時候,治好了無數病患,我認為那是真的。只要你發自內心相信這個人真的擁有治癒疾病的能力、真的是神之子,病症不嚴重的話,確實有可能痊癒。人類的自癒能力其實非常驚人,又因為很多疾病是壓力所致,當內心充滿親眼看見神的感動時,應該會強烈激發人體的內部反應。」
吉田莞爾一笑。
「我想驅邪也是一樣的道理。當然或許也有人真的能夠驅除邪靈,但那不外乎是將體內的壓力塑造成一種人格,聲稱那是邪靈並且驅除它,讓委託人信以為真……如果身體的不適與精神失常是源自壓力,身體狀況自然會變好。對了,我可不是在批評喔。倒是人類文明愈來愈進步以後,反而拋棄了這種治療方法……也就是詢問神靈自己疾病的來源,藉此獲得治癒力量後,活化體內免疫功能的方法。對於從前醫學並不發達的人們而言,這可是切身又重要的醫學,而且從能夠治病這點來看,也是如假包換的醫學。」
老婆婆的雙腳痊癒了,這項消息漸漸在鎮上傳開來。人們開始陸陸續續造訪此處,原因不明的心悸和肩膀痠痛也都因此不藥而癒。松尾始終聲稱自己並沒有那種能力,但也感到左右為難,因為如果再三堅稱,反而會削弱委託人相信他的意念,這麼一來,原本能治好的病也無法康復了。既然都來了,松尾還是希望大家能夠恢復健康。根據吉田的觀察,松尾似乎從以前就知道「相信」這項行為,與「簡單的治癒」這種現象息息相關。不可思議地,一位宗教家就這麼誕生了──令人始料未及,但也沒有持續太久。不消說,因為還是有許多人的疾病沒有痊癒。
症狀未見好轉的人們開始責怪松尾。其他人都痊癒了,自己卻沒有任何起色,心裡當然不平衡。不過,因為松尾並沒有收受財物,事情也就沒有鬧大。但漸漸地,這個團體開始產生了變化。
「你不覺得待在這裡心情就很平靜嗎?」
這次換峰野開口。望著他們微笑的臉龐,楢崎漸感呼吸困難。
「……這裡樹木很多,又鋪著碎石子,安靜得彷彿吸收掉了所有聲音,感覺就像是走進神社。」
「……的確是這樣。」
楢崎不露聲色地回答。
「……後來慢慢地,有愈來愈多人覺得待在這裡很舒服自在。比起治癒能力,人們更覺得這個地方本身帶有某種力量……大概就類似現代人口中的靈地吧。也有一些人從外縣市來到這裡。倒也不是有很確切的感覺,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好像有什麼』。松尾先生他們開放庭院以後,還有別人說:『要是再放鳥居就變成神社了。』松尾先生自己原本就擁有吸引他人的特質。他的過去一直是團謎……但自然而然地,每個月都會舉行一次聚會,在庭院裡擺放折疊椅,聆聽松尾先生的演說。而當時正值泡沫經濟崩壞、社會很不安定的時期。」
楢崎點點頭,但並不是特別感興趣。吉田又說了。
「松尾先生的演說有不有趣因人而異,但起碼獨一無二。他不是要我們相信某個神,反而在探討神是否存在,讓人覺得『真的有這種教主嗎?』年輕人大概會覺得有點好笑吧。這裡不收錢,也的確很可疑,但因為沒有宗教的名目,所以門檻也很低。」
楢崎再度頷首,尋思下一步該怎麼做。為什麼立花涼子會和這種團體扯上關係?這裡看起來也沒有詭異到像會有人失蹤。這個教團的歷史與楢崎無關,他所期待的不是這些,而是能夠更加蠻橫、更加徹底地改變自己的事物。能讓倫理、道德、人性的迷惘等所有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甚至能夠抹滅掉自己,和自己至今的人生。
「不好意思。」
楢崎插嘴打斷他們。看來這般善良的人們對他來說毫無用處。他還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不需要聽那些麻煩的解釋,也不需要躊躇。
「請問這裡有位叫作立花涼子的女性嗎?」
所有人都看向楢崎。
「咦?你是來找人的嗎?……不是來聽松尾先生的演說?」
「不,這當然也有,但同時我也在找這位女性。」
「……光聽名字我們也不知道。」
吉田說,其他人也是相同的反應。
「這裡沒有所謂的會員,也沒有名冊,況且還能用假名。」
「……我要找的是這名女子。」
楢崎拿出一張相片。在場眾人看向相片。時間上只有幾秒,楢崎卻覺得非常漫長。這份寂靜似乎讓起居間顯得更加空曠。
「你……」
吉田表情嚴肅地注視著楢崎,不再有半點笑意。
「和這個女人有什麼關係嗎?」
「咦?」
「等一下。」
峰野制止吉田,但她也明顯神色慌亂。
「抱歉……請問,你和這位女性有關係嗎?」
怎麼回事?所有人依然盯著自己。楢崎刻意吸了一口氣。
「論關係……是說不太上,但我在找她。」
「……為什麼?」
吉田低聲問。該全盤托出嗎?會不會被捲進奇怪的事情裡?楢崎發現自己開始露出笑容。
「這名女子從我身邊消失不見了。」
「……從你身邊?什麼意思?你明知她是什麼樣的人,還在找她嗎?」
「咦?什麼樣的人?這又是什麼意思……」
「不對。」
峰野對吉田說。
「他如果夠了解她,就不會找上這裡。」
「……也是。」
起居間又陷入沉靜。穿著圍裙的女性只是低著頭,似乎不知所措。
「……總之,你最好先聽聽我們的說明,而且照著順序聽也會比較清楚……關於松尾先生,以及聚集在這裡的人後來發生的事。如果想打聽這名女性,我認為這是最容易了解的……也會是你想聽的內容。」
2
微風吹拂,起居間的窗戶侷促地搖晃。楢崎覺得空氣中十分乾燥。一旦點火,眨眼間就會燒起來吧。柱子、天花板,和建構這棟屋子的一切。
「……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到這裡來。」
峰野接著說了下去。
「然後,每個月第二個週六,會在這裡聆聽松尾先生的演說……當中有人就和我跟吉田先生一樣,是受到松尾先生的人品吸引才過來的,但還是有一些人把松尾先生看作聖人。嗯……按照順序說明果然還是比較清楚,因為這件事非常複雜……你拿出這張照片給我們看的時候,表情非常認真,既然如此,我們也必須認真且仔細地向你說明。」
把松尾視作聖人的那些人,過去大多都曾參加某個宗教,但各自對那些宗教感到失望,遇見松尾以後,卻又產生了期待。當中也有懷抱著痛苦的年輕人,其實原本應該由朋友、戀人、公司或者其他宗教來幫助這些人才對。此外也有少數人是來觀摩的──觀摩如何成立宗教。為了創立自己的教義,把松尾的演說當作參考。如果是從以前就在參加集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人。這種人會追求名利,擁有獨特的聲線,說的話往往能夠直達對方的內心,給人的印象不是很好。其中有個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那種人,他自稱澤渡,但多半不是真名。
距今五年前,我們一如既往在週六召開松尾的對談會時,發生了一件事。當時算是全盛時期,庭院裡聚集了大約兩百人。松尾就在對著眾人侃侃而談時,突然倒了下來,我們事後才知道是腦梗塞。他倒下的瞬間,峰野等從前就認識他的人慌忙地想跑上前,聽眾中卻有人喊道:「是神明附身了!」又說:「我以前也見過,一定是有什麼附身了。」
場面頓時陷入混亂。後來一問才知道,那個聲音的主人所謂「以前也見過」,是指他從前參加某個宗教團體的彌撒時發生的事,但一些才參加集會不久的人卻誤以為那個人「以前也見過」松尾這副模樣。於是有人對想衝到松尾身旁的人大喊:「不能打斷他!」「這種事如果中途被打斷,可能會害死他!」想奔上前的資深成員們儼然都成了不懂察言觀色的新人。
「這部分算是盲點吧。」
峰野平靜地說,不知為何顯得有些畏縮。
「這裡是幾乎互不來往、來去自如的集會,所以成員彼此都不太認識……當初要是有類似幹部的成員在,也許事態就不會一發不可收拾了。但偏偏當時松尾先生的太太芳姨也不在……還好吉田先生預測到了接下來的混亂場面,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松尾先生身上的時候,打手機叫了救護車。」
一群人拚命阻止想衝到松尾身邊的另一群人。許多折疊椅翻倒在地,混亂的程度有增無減。多虧了吉田的通知,救護車很快趕到,但有些人卻不肯讓救護人員進入場內,引發了小規模的衝突。急救人員八成非常不知所措,現場到處都是怒吼與哭喊聲。不過新來的成員中本來有人以為教主暈倒只是無聊的演出,認為這個團體果然很可疑而感到非常失望,但看到救護車真的來了以後,態度就變了。他們終於明白教主是真的暈倒,轉而站在資深的成員這邊,急著想將老人送上救護車,於是只好動手壓制住叫嚷著別碰教主的人。最後松尾終於被擔架運走了。
松尾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左臂卻留下麻痺的後遺症。如果再早一點送到醫院,說不定就不會有後遺症了。但是,松尾沒有埋怨任何人,因為誰也沒有錯。會誤以為松尾身上發生了靈異現象,是聚在這裡的他們──遭逢各種不幸,希望得到救贖的人──內心所懷抱的期望,是他們純粹的想望,希望能有某種偉大的事物拯救自己脫離苦海。因此松尾不得動彈的左臂,也可以說是他們的痛苦所衍生的結果。「這樣可不夠呢。」事後松尾還這麼說。「光一隻左手,根本無法承受他們的痛苦。更何況,我也沒有那種資格。」
自從五年前發生了那件事,這個團體就變得四分五裂。很多人對於松尾根本不是聖人感到失望,也有很多人在經歷了那場不尋常的混亂以後,開始跟這裡保持距離。松尾住院期間,成員們每月的第二個週六仍會聚集,但也只是無所事事地聚在一起,沒多久就各自回家。就在這時,有一個人開始向成員們搭話。就是我剛才稍微提到過的、名叫澤渡的男人。松尾暈倒的時候,他一直置身事外觀察現場的騷動,尤其關注那群大吼大叫、聲稱教主被神靈附身的人,換句話說,也就是容易情緒激動的人。吉田曾遠遠見過澤渡向他們攀談,三十分鐘不到,他們就在澤渡面前哭了起來。澤渡帶走了數十名成員,從此銷聲匿跡,而且被帶走的人多數擁有高學歷。後來,我們更發現了一項事實。
「松尾先生遇到了詐騙。」
峰野小聲說道。
「松尾先生是個資產家,曾經有人要他提供自己持有的部分土地來蓋慈善醫院,他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點頭答應。可是,那塊土地並沒有用來蓋醫院,反而莫名其妙地一直被轉賣,最後成了高速公路的路段。但事情不是只有這樣。後來松尾先生又不知不覺間訂下了契約,不得不放棄其他土地,損失非常慘重。行騙的是一間空頭投資公司,澤渡和那裡有掛鉤。雖然松尾先生不願意說,但他和澤渡好像早在以前就過從甚密……回想起來,我們誰也不知道松尾先生來到這棟屋大宅之前的經歷……也就是說,澤渡拿走了松尾先生的部分資產,還拉攏了松尾先生身邊的一些人以後就消失了,所以……」
峰野突然閉口不語。吉田接著道:
「你要找的那個女人就在那間空頭投資公司上班,也是欺騙了松尾先生的人之一……後來他們就和澤渡一起人間蒸發了……或者說是回到了他們所成立的宗教才對。」
「……他們的宗教?」
楢崎總算出聲反問了這句話。
「……沒錯,所以她不在這裡。那是個沒有名字的宗教團體。那個團體曾一度被公安警察盯上,卻巧妙地隱匿行蹤。因為沒有名字,公安警察之間似乎把他們稱作X。這個名稱很詭異,也可能有其他的由來,但我不清楚。你和我們在找的女人就在那裡。而那裡──」
漆黑的房間。自己已經在這裡待多久了?一星期嗎?還是一個月?四面全是牆壁的狹小房間。頭好痛。不,也許並不痛。剛才也看見過的,啊啊,門。有一扇門。母親?妳說只要關上門就好了?怎麼可能關上門就好了。因為那扇門上有個洞。我事先用上美勞課時用的錐子,在上頭開了一個小洞。
肚子不覺得餓,身體也使不上力。最後一次吃東西是什麼時候?最後一次喝東西是什麼時候?聲音。有聲音。體內深處翻湧著類似歡喜的熱意。是聲音。有聲音。剛才有敲門的聲音,千真萬確。從哪裡傳來的?從這四面牆壁後頭嗎?代表我並未遭到遺忘的聲音。敲門的聲音。意味著我們都還記得你的聲音。太感激了,真是太感激了。明明這般痛苦,明明什麼都再也吐不出來,現在的我卻比待在公司的時候更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該怎麼形容才好呢?母親,妳說只要關上門就好了?比起在公司的時候,更清楚感受到自己……我正存在著,這分明是理所當然,不,不對,是一種真真切切的存在。我現在處於這份痛苦中,不對,我就是痛苦,存在這個空間裡。化作了痛苦,存在這世界。我的四肢,我的內臟,我的性器,身體動彈不得,只有意識彷彿沸騰著。意識的洪水,教人作嘔的意識的……啊啊,那名女性現在在哪裡?不,那是夢嗎?只要關上門就好了?蕭索的小酒館二樓。風大的日子窗戶會喀答喀答響的恐怖二樓。我知道那樣子不對,也知道不可以看。可是,我明明還是小學生,對那種事卻想看得不得了。看著那種事,就想把玩性器。看著以結實的腰肢,絕妙地承接著那些陌生男人的妳;看著完美迎合對方之餘,歡喜沉醉的妳。妳說只要關上門就好了?我好羨慕那些男人。要是我也拿出兩萬圓,也能跟妳做那種事嗎?其實講白了,我羨慕的不光是抱妳的那些男人。我抵擋不住想脫口而出的話,也感覺不到抵擋的必要。我甚至也非常羨慕妳!那些被性慾沖昏頭的男人對在隔壁房間裡的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們對我毫不關心,只一心索求著妳。那般魁梧健壯的男人們,他們那般粗魯的性慾,妳卻能夠持續擺動腰肢、堅定地承受。母親,妳太厲害了。母親,妳太了不起了。那般壯碩的男人們,妳居然能夠照單全收,甚至露出了極端愉悅的神情,讓我跟著心癢難耐。我也想變成那樣。我也想那麼忘我地被人渴求。大家都不再漠視我,而渴求我到無法自拔的地步。那之後,就在那之後,我開始一邊做愛,一邊將情感投射在女人身上。不只是自己抱著她們時的快樂,也去想像女性被擁抱時的歡愉,給予女性如痴如狂的快感……讓女人再也無法理性思考,讓女人再也無法理性思考,我很粗暴,非常粗暴,啊啊!我明明很善良,還是個沒出息的男人,卻只有這個部分強烈得足以摧毀我的人生!這音樂是什麼?啊,我知道。我知道這個音樂。在這個房間裡聽過好幾次了。巴哈,是巴哈。〈耶穌基督啊,我呼喚著祢〉。為什麼呢?這段音樂竟然與那幕影像重疊,竟然與母親被男人團團包圍的影像重疊。難不成基督曾在那裡?基督出現在那裡了嗎?當時我趴在地上,悄悄將眼睛湊在門上的小洞,看見妳充滿喜悅的模樣時,我好像聽到了呼喚,得到了指引。難道那就是基督嗎?難道祂在那裡,在那個地方的某處,不對,那個地方本身就是基督嗎?救贖?不,才不是救贖。不是救贖,是恐懼。是恐懼才對。為什麼基督要向我展示恐懼?因為是我的本質嗎?那是我的本質?基督是在向我展現我的本質嗎?為了什麼?為了將我引導至何處?前往何種無底深淵?為了什麼?為何要這般殘酷!
敲門的聲音。太感謝了。我並沒有遭到遺忘。啊啊,可是,視野好模糊。門?妳說門關上就好了?我的本質。視野……好想吐。什麼也吐不出來。喉嚨微微痙攣。再也分不清自己是感到痛苦或愉快……嗯?門?門打開了?
「恭喜你。」
光線從敞開的門外傾瀉進來。
削瘦的男人倒在地上仰望那道光。光線並不強烈,但對一直置身黑暗的男人來說卻十分刺眼。光?削瘦的男人感到疑惑。啊,有人。好多人。
「……你沒事吧?恭喜你。太好了,真是萬幸。」
長髮的男信徒扶起瘦弱的男人,將他帶離狹小的房間。無處不是光。長髮信徒正哭泣流淚。削瘦男人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發熱。別人為了我而哭泣?
「啊……」
「沒關係,你不用說話。恭喜,教主大人召見你。」
「咦?」
教主大人?真的嗎?削瘦男人的身體開始顫抖。為了自己這種人?啊,這裡有好多人。大家都面帶微笑看著自己,當中甚至有人流下熱淚。為了我這種人?太感謝了。敲門的人是你們吧?讓我清清楚楚地聽見聲音,告訴我沒有任何人遺忘了我的,就是你們吧?暖意在削瘦男人的體內擴散。我可曾經歷過這般無上的喜悅?
「恭喜你。」
「恭喜你。」
「恭喜你。」
削瘦男人在長髮信徒的帶領下走上階梯,前往二十一樓。只有獲選的人才可以進入的二十一樓。自己居然能去二十一樓。自己這種人……模糊的視野盡頭見到一扇門。寬敞的空間裡,他們的腳步聲在堅硬的地磚上迴響。意識朦朧間,所有聲音都在體內迴盪。有道偌大的門。眼前只能清楚看見這扇巨大的門。長髮信徒開口說道:
「我不能再過去了。恭喜你。快點過去吧,教主大人要親自面見你。這是何等的感動,何等的喜悅啊。」
大門敞開了。房間裡很暗,教主端坐在椅子上。看就知道了。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教主。削瘦男人在心中吶喊,我……我就是為了見您才來到這裡。我就是為了見您才來到這裡。為了見您,為了遇見您,我才誕生到這世上。
──能夠撐到現在,你做得很好。你非常優秀。
教主的聲音低沉有力。削瘦男人當場泣不成聲。
──你至今充滿痛苦的人生、無法得到回報的人生,將在今天劃下句點。
「……是。」
削瘦男人淚流滿面地仰望聲音的主人。
──這裡沒有人能傷害你。
「……是。」
──也不存在無法理解你能力的愚者。
「……是。」
──也不存在妨礙你人生的人。
「……是。」
──你是無可取代的弟子。你是無可取代的弟子。對我們而言,對我而言,你都是無可替代的夥伴。
削瘦男人哭到無法起身。
──你的人生就在這裡,你活下去的一切目標就在這裡。我打算改變這個世界,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是。」
削瘦男人跪在地上,像在向教主祈禱似地雙手交握。男人再度啜泣,淚流不止。激烈、溫暖,無法自制。人生的意義、安穩、夢想、驕傲、全部──
「教主大人,我的人生謹獻給您。我是屬於您的人。」
「那裡因為沒有名字,只能這麼稱呼。」
吉田近乎呢喃地說。
「X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