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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一日,星期六。
姬川玲子正在赤坂,正確地說,是溜池山王車站附近一棟住商混合大樓一樓的咖啡店。坐在她旁邊的是成城分局刑組課(刑事組織犯罪對策課)重案搜查股的鈴井巡查部長。他們正在向辦公室在這附近的演藝經紀公司「帕妃」的員工西森冬香瞭解情況。她今年剛好三十歲,所以比玲子小四歲。
西森是被稱為「地下偶像」或是「公演偶像」的女性團體的經紀人,「粉蠟筆漩渦」也是這樣的地下偶像團體之一。
「……上次交給你們的粉絲俱樂部名冊已經是全部了。粉絲會報也在上個月通知『粉蠟筆』的活動暫停的號外之後,就沒有再發行了。也沒有再進行任何活動。無論是整個團體,還是團體內其他成員個人都沒有任何活動。」
上個月的事,上個月已經聽說了,所以玲子也知道。
「之後有沒有會員來辦理退會手續?」
「沒有……我覺得,」
西森露出銳利的眼神。
「你們要去清查我們交給你們的名冊上的每個人,這不是侵犯個人隱私嗎?」
如果不是為了清查,警察拿著粉絲俱樂部的名冊還能幹嘛?玲子反而很好奇。
「關於這件事……」
西森打斷了玲子的話,探出身體說:
「我直截了當地請教一下,姬川小姐,妳真的認為是『粉蠟筆』的粉絲殺了繭子嗎?警方真的認為凶手是粉絲俱樂部的會員嗎?」
玲子能夠理解她的憤怒,但辦案就是這麼一回事。
「……雖然我們也不願意這麼想。但是,在辦案過程中必須確認這件事。或許凶手並不是會員,但既然可能性不是零,我們就必須逐一確認。」
「如果確認之後,發現會員中並沒有凶手呢?」
「就可以證明所有會員都是清白的。」
「妳……妳也說得太輕鬆了。」
根本不輕鬆。嚴格說起來,玲子覺得自己這一陣子都心浮氣躁的。
「西森小姐,請妳先冷靜一下。」
「我很冷靜。我很冷靜地向警方表達搜查工作對我們造成的影響。那些會員只因為參加了粉絲俱樂部就遭到警方偵訊,甚至有人在職場附近遭到拘留。」
不,那並不是「偵訊」,只是向他們「瞭解案情」,而且也不是「拘留」,不過是請他們「配合到案說明」。偵查員不可能因為那些人參加了粉絲俱樂部就逮人。至少據玲子所知,沒有任何偵查員會這麼做。
西森繼續說道。
「但是,那些粉絲人都很好,也都很溫暖。大家都很忍耐……不光是這樣。他們還說,我們沒有關係,既然要調查,就希望能夠徹底調查,只要能夠破案,他們願意提供任何協助,所以希望『粉蠟筆』至少不要解散,等破案之後,希望可以重新展開活動,我們會一直等待,幾乎所有的粉絲都這麼說。……但是,沒辦法。其他四個人都害怕站上舞台……也不敢參加握手會和其他活動。她們對所有的偶像活動都感到害怕。」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恰當,但和被害人處於相似立場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並不是因為這次的被害人是偶像,所以就比較特別。如果銀行的業務員被搶,其他銀行的業務員也會感到不安。當有女性在夜歸時遭到暴力,所有女人都會感到危險。小孩子、老人、便利商店的店員──簡直不勝枚舉。
但是,即使現在討論這些也無濟於事。
「……我能夠瞭解妳的心情。」
「不,姬川小姐,妳根本不瞭解。這件事已經不光影響我們經紀公司而已。除了像我們公司的那些非主流團體之外,連經常上電視的那些主流團體也受到了影響。經紀公司開始檢討是否有方法可以確認來參加握手會的粉絲的身分,還說必須在會場的出場方式和離開方式上多下一點工夫,雖然有提到要增加保鑣的人數,但問題是要調查保鑣的身分到什麼程度。那些大型經紀公司甚至指責說,都是因為我們這種小經紀公司讓年輕偶像參加活動時的管理鬆散,所以年輕偶像才會遭到殺害,害他們也遭到了池魚之殃。」
這是表達這種抗議的人不明智,和警方偵查是否擾民是兩回事。如果要抱怨,我們也有一大堆事想要抱怨。
雖然和目前的談話無關,但保鑣的確比一般粉絲更能夠近距離接觸到偶像的隱私。除此以外,主辦單位的工作人員、布置會場時僱用的臨時工作人員,或是競爭對手團體的成員,以及對方經紀公司的工作人員、粉絲,還有關係密切的媒體工作人員,警方都必須全方位懷疑。事實上,搜查範圍比當初特搜總部(特別搜查總部)成立時大幅度擴大,根本無法鎖定目標。
這種話,打死也不能說出來。有一句話如果說出來,可能會被懷疑人格有問題,所以玲子一直避免去想,但還是不時在腦海中閃現。
偶像被人殺害,警方才覺得困擾呢。
晚上七點之前,回到了成城分局。
六樓禮堂門口掛著「祖師谷二丁目一家三口強盜殺人事件特別搜查總部」的牌子。警方內部通常都簡稱為「祖師谷一家命案」或「祖師谷事件」,但包括網路在內的媒體,都稱為「偶像一家命案」,或是「地下偶像命案」。
命案發生在去年十月二十九日星期二晚上到隔天三十日凌晨。命案現場是世田谷區祖師谷二丁目△之◎的兩層樓獨棟房子。五十三歲的長谷川桃子、二十五歲的長女繭子,和二十歲的長子高志三人遭到殺害。父親隆一因為隻身在外地工作不在家。
一家三口的屍體都被排放在進入玄關後右側的兩坪多大和室內,這裡以前是長谷川夫婦的臥室,目前由桃子一個人使用。繭子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遭到殺害,桃子在進入玄關後左側的廚房兼飯廳遭到殺害,高志在玄關遇害。凶手在殺害一家三口之後,把三具屍體搬到了兩坪多大的和室內。目前仍然不知道凶手這個舉動的理由。
最初遭到殺害的應該是長女繭子。那一天,她沒有外出打工,也沒有偶像團體的活動,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內。她被闖入家中的凶手用刀子刺了三刀後死亡。除此以外,還有遭到毆打時留下的挫傷,脖子上有被勒住時留下的勒痕,臉部、肩膀和背部都有擦傷。但致命傷是直達肺部的胸部刺傷,死因是外傷性休克導致死亡。
接著應該是母親桃子遭到殺害。目前研判桃子是在繭子遭到強暴或是已經遭到殺害後回到家,剛好撞見仍然留在現場的凶手而慘遭毒手。桃子遭到割喉,失血過多導致死亡。桃子在離家走路十分鐘的會計事務所上班,平時通常在晚上七點左右到家。案發當天晚上應該也在差不多的時間回家,所以遇害時間應該是晚上八點左右。
長子高志應該是最後遭到殺害。凶手基於某種原因正在偽裝現場,高志剛好回來,結果也不幸喪命。他身上也有挫傷、勒痕、擦傷和割傷等多處傷痕,幾乎面目全非,但致命傷是刀子刺進胸口造成的刺傷,死因是出血性休克導致死亡。案發當天晚上,高志在晚上八點零七分通過住家附近的祖師谷大藏車站的驗票口,所以最晚應該在八點半之前到家,回到家之後遭到了殺害。死亡時間推測為晚上九點到十點。
雖然這些案情分析有一部分是推測,但至少還在辦案人員能夠理解的範圍。凶手透過某種方式得知了繭子當天在家,或是確認繭子當天在家後,闖入繭子的家中對她施暴,最後加以殺害。因為害怕事件曝光,所以也接連殺害了之後回到家中的其他家人。只不過凶手在行凶後的行為太過匪夷所思,幾乎脫離了常軌。
凶手大費周章地將分別在屋內不同地方殺害的三個人的屍體,搬到一樓兩坪多大的和室內,讓屍體臉朝下地趴在榻榻米上,並分別對著他們的股間開了幾槍。對繭子這麼做還可以理解。凶手八成在她生前曾經強暴她,所以採取這種方法湮滅證據。雖然這種手法極其凶惡且粗暴,但以結果來說,凶手的確達到了目的。
繭子的內臟和子宮被那五顆子彈打得血肉模糊,無法判斷體內是否有男性的精液,以及生前是否曾經有過性行為。玲子也看過被害女子解剖之前的照片,生殖器和肛門全都血肉模糊,已經不止是慘不忍睹而已,簡直懷疑凶手是否有人性。玲子絕對不是懷疑凶手的人性有問題,而是懷疑凶手根本沒有人性。
而且,凶手在母親桃子和弟弟高志身上也採取了相同的手法。負責解剖的法醫表示,凶手不僅把子彈打進被害人體內,而且還把手伸進了傷口。雖然繭子被打了五槍,桃子被打了三槍,高志挨了最多六槍,但即使挨了這麼多槍,內臟也不可能遭到如此嚴重的破壞。果真如此的話,那簡直不是人的行為。之前那些被稱為「滅絕人性的畜牲」的罪犯,犯罪手法也不至於這麼凶殘。
活人的腸內當然有許多經過消化的食物,也就是很接近「排泄物」的物質。應該說,幾乎都是排泄物。竟然有人對著腸子開槍,而且還把手伸進去,把內臟──。
「玲子、主任。」
搭檔鈴井剛好離席,竟然有一個蠢蛋大剌剌地坐在玲子旁邊的空位上。而且這個蠢蛋穿了一件很土的米色夾克,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在這個年頭竟然還可以買到這麼土裡土氣的衣服。
這個男人名叫井岡博滿。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要說幾萬次你才聽得懂?」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沒關係嘛。」
玲子坐在即將舉行偵查會議的禮堂最前排,大部分偵查員都到了,他是哪隻眼看到「只有兩個人」?雖然玲子很想這麼問他,但完全不想聽他解釋。應該說,玲子根本不想和這個男人說話。
「走開!這裡不是你的座位。」
「就是啊,我的座位離妳好遠好遠……是喔,原來玲子主任也關心我的座位在哪裡。」
玲子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又和井岡在同一個特搜總部。她對這件事抱有很大的疑問。
玲子目前在刑事部搜查第一課凶殺案搜查第十一股。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她終於又以警部補的身分回到這個部門,職稱仍然是「主任」。這件事本身沒問題,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井岡也在相同的時期被拔擢到搜查一課,被分到凶殺案搜查股。玲子當時很擔心井岡會和她同一股,但最後井岡被分到凶殺案第七股(凶殺案搜查第七股)。對嘛,原本就不可能被分到同一股。玲子當時還暗自鬆了一口氣。
沒想到。
以搜查一課目前的實際狀況來看,這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半年來,東京都內連續發生多起命案,每起命案都成立了特搜總部,目前十二個凶殺案搜查股根本忙不過來。所以只能從偵辦工作已經大致有眉目的特搜總部調兩個人,或是從規模縮小的特搜總部調三個人,東拼西湊,才能勉強組成混合部隊。
但是,這個特搜總部是由十一股的姬川組主導,為什麼要派七股的人來支援?這已經是第幾次和這個井岡在同一個特搜總部了?怎麼可能會這麼巧?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既然不可能,為什麼會這樣?到底是誰,經過怎樣的刻意安排,才會發生這種事?她真想去問專門處理成立搜查總部相關事宜的重案搜查第二股的負責人,為什麼要把井岡博滿塞進自己所在的搜查總部?一定要對方說清楚,講明白。
「我想應該是基於……永恆不滅的愛。」
「你腦筋有問題嗎?我根本不關心。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座位在哪裡。」
「啊喲,這正是玲子主……」
他原本可能打算說「這正是玲子主任可愛的地方」之類的廢話,但他沒機會說完。
「……啊好痛好痛好痛。」
井岡像猴子般的大耳朵被人從正上方拎了起來,他的耳朵被拉得很長,簡直就像電影中的惡魔。如果不顧自己的耳朵,繼續坐在那裡,耳朵就會被扯下來,所以井岡只好站了起來。
井岡稍稍站了起來,他的面前站了一個個子高大,身材壯碩的男人。
「……你的座位不在這裡吧?」
「好、好痛、好痛,阿菊,好痛啊。」
沒錯。使出渾身力氣拎著井岡耳朵的人,正是凶殺案搜查十一股姬川組的另一名主任警部補,菊田和男。
「要回去嗎?你會回自己的座位嗎?」
「我、我會回去,馬上、就回去……會以光速回去。」
菊田太傻太天真了,竟然相信了井岡,鬆開了手。
井岡重重地重新在鐵管椅上坐了下來。
「……我說玲子主任,等一下開完會,和妳約會的事……」
井岡在說話時,把身體靠向玲子。
菊田見狀,只好再次拎起他的耳朵。
「你這傢伙,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啊,好痛啊好痛好痛好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井岡的執著、不懂得汲取教訓,以及他的愚蠢,真的令人嘆為觀止。
無論他對玲子示愛幾萬次,無論追求幾十年,玲子也絕對不可能和井岡這種人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