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新譯,全新選集首次問世
當愛情撞上了詩意
每個曾因愛傷感的人,都會為之心緒沸騰收錄德國「詩意現實主義」作家史篤姆最膾炙人口的愛情故事:〈茵夢湖〉、〈木偶保羅〉、〈沉沒水中〉、〈三色堇〉、〈城堡〉。雖被定義為現實主義作家,史篤姆承繼了浪漫主義風格,作品充滿了對思慕者的追尋,受困於現實而幻滅的夢想。擅長用回憶手法陳述青春熱情,終生難忘的愛。用花姿、鳥鳴、流水、風聲、夜色、香氣等自然變化表達心思的細膩轉折、無法傾訴的渴望,言詞濃烈,情感含蓄,創造抒情小說的典範。
作者簡介:
提奧多.史篤姆Theodor Storm
詩人、小說家。一八一七年出生於德國什勒斯維希的湖森(Husum)。一八四二年在家鄉當律師,一八五三年因為反對丹麥統治而流亡到普魯士,直到一八六四年才回故鄉,隔年被任命為行政官。
十五歲開始寫詩,一八四九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茵夢湖〉贏得小說家聲譽,後陸續寫出〈木偶保羅〉、〈三色堇〉、〈沉沒水中〉、〈白馬騎士〉等傳世佳作,德國中學生必讀。創作受到歌德、艾欣朵夫、海涅、莫里克影響,與同時期的馮塔納、屠格涅夫建立深厚友誼,並影響到文豪湯瑪斯曼,以及巴金、郁達夫等人。
譯者簡介:
楊夢茹
東吳大學中文系、德國法蘭克福大學德國文學系畢業。譯有《少年維特的煩惱》、《赫曼赫塞童話故事集》、《狼的智慧》等,著有《從憂鬱到豐美:歌德的精彩人生》(商務二〇〇七;陝西二〇一二)。教過《紅樓夢》,演過廣播劇,因而覺得幸運。最愛驚濤裂岸的碧海,以推敲韓非理論度過人生困阨為樂;重然諾,欣賞扎實的人與優美的文字。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對於這位充滿浪漫主義幻想的年輕時作家來說,愛就是回到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回到永恆的大自然,那兒有森林、花草、小溪、湖泊,有詩歌有童話……〈茵夢湖〉之所以特別感人,因為它是作者用自己的血淚所凝成的故事,屬尼采所喜歡的「以寫書之」的文學。小說之所以讀來像單純的童話,因為作者用的是浪漫派象徵性的語言。——台大外文系退休教授鄭芳雄
我喜歡史篤姆的文筆,對於勞瘁的心靈這清麗的文字、純真的感情也許可以給少許安慰吧。——巴金
我們若在晚春初秋的薄暮,拿他的《茵夢湖》來夕陽的殘照裡讀一次,讀完之後就不得不惘然自失,好像是一層一層的沉到黑暗無光的海裡去的樣子。——郁達夫
細膩優美到了極點……瀰漫著詩一般的馥郁之氣。——屠格涅夫
他是大師,永遠是。——湯瑪斯曼
名人推薦:對於這位充滿浪漫主義幻想的年輕時作家來說,愛就是回到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回到永恆的大自然,那兒有森林、花草、小溪、湖泊,有詩歌有童話……〈茵夢湖〉之所以特別感人,因為它是作者用自己的血淚所凝成的故事,屬尼采所喜歡的「以寫書之」的文學。小說之所以讀來像單純的童話,因為作者用的是浪漫派象徵性的語言。——台大外文系退休教授鄭芳雄
我喜歡史篤姆的文筆,對於勞瘁的心靈這清麗的文字、純真的感情也許可以給少許安慰吧。——巴金
我們若在晚春初秋的薄暮,拿他的《茵夢湖》來夕陽的殘照裡讀一次,讀完之後就不...
章節試閱
茵夢湖 Immensee
老人
一個晚秋的午後,一位穿戴講究的老人慢慢地走在街上,看樣子他剛散完步,這會兒正走回家;因為他腳上那雙過時的帶釦鞋上滿是灰塵。他手挽著一根鑲有金鈕釦的手杖,有一雙彷彿與已逝青春糾纏不清的黑色眼睛,與一頭斑白的髮絲形成鮮明對比。他靜靜地四下張望,或者朝城裡望過去,眼前的小城正籠罩在夕陽餘暉中。
他看似從外地來;因為過往的人中只有少數幾位和他打招呼,雖然看在他那雙嚴肅的眼中,有些人打或不打招呼根本沒兩樣。他終於靜靜站在一棟山墻向街的高大屋宇前,目光再一次投往城的方向,這才走進前廳。屋內有一個可以觀察前廳的小房間,門鈴響起時,小房間窗戶上的綠色窗簾拉開了,窗簾後露出一張老婦人的臉龐。
男人對她揮了揮手杖,「不用開燈!」他說話帶著點南德口音;於是女管家又把窗簾拉起來。老人先穿過前廳,然後穿過一間牆邊有幾個擺放瓷瓶的橡木櫃的起居室;穿過對面的門之後,他來到一條小小的過道上,那裡有一道窄窄的樓梯,可通往屋後樓上的房間。他緩慢地爬上樓梯,打開樓上的一扇門,然後走進一個非常寬敞的房間。房間頗有居家的氣息,也很安靜;書架與書櫃幾乎占滿一整面牆;另外一面牆上則掛著相片和風景照;一張鋪著綠色桌巾的桌子上散置幾本打開的書,桌前是一張有紅色天鵝絨坐墊的笨重扶手椅。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在角落之後,就坐在扶手椅上,散步累了,他以及他布滿皺紋的手都需要歇一下。
他就這麼坐著,天色漸黑。月光穿過窗玻璃映照在牆上一幅畫上,那一線光亮慢慢挪移,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移動。現在他來到一幅鑲著細黑框的小畫像前,輕聲說道:「伊莉莎白!」當他說出這個名字時,時間隨著倒轉——他回到了年少時光。
青梅竹馬
不多久他眼前浮現一個模樣嬌憨的小女孩,她叫做伊莉莎白,約莫五歲;他自己比她年長一倍。她的脖子上繫一條紅色絲巾,與她的棕色眼珠相互輝映。
「萊哈德,」她叫嚷著,「我們放假,放假了!今天一整天都不用上學,明天也一樣。」
萊哈德快手快腳的,把挾在腋下的算數板放在大門後面,然後兩個小孩穿過屋子走進花園,再走出花園小門來到草地上。意外的假日讓他倆高興得像什麼似的,在伊莉莎白的協助下,萊哈德用草皮搭起了一間屋子;他倆希望夏天的晚上可以住在那裡面;但眼下還缺一張長椅。他馬上著手動工;釘子、榔頭以及不可缺的木板早就放在地上了。這時,伊莉莎白沿著土堤走,把採集到野生錦葵的圓形種子放進圍兜裡;她想用那些種子編鍊子和項圈;有幾根釘子是彎的,萊哈德好不容易才釘好了長椅,再度走到有陽光照射的地方時,她已經走到遠遠草地的另一個盡頭了。
「伊莉莎白!」他呼喚著,「伊莉莎白!」她出現了,鬈髮飛呀飛。「來,」他說,「我們的房子蓋好了,妳看妳出了一身汗。進來,我們可以坐在長椅上,我說個故事給妳聽。」
於是他倆走進屋子,坐在新的長椅上。伊莉莎白拿出圍兜裡的小環,拉出長長的細繩;萊哈德開始講故事:「從前有三個織女……」
「哎呀,」伊莉莎白說,「這我都可以背了,你不行每次都講一樣的故事。」
萊哈德只好打住,不說那三個織女的故事,換一個被扔到獅子穴裡的可憐男人故事。
「到了晚上,」他說,「妳知道嗎?一片漆黑,獅子睡著了,但牠們在睡夢中也會打哈欠,並且伸出紅色的舌頭;那個男人很害怕,因為他心想明天就快到了。突然有一道光照過來,他抬起頭,看見有一位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向他揮手,然後筆直地走進岩石裡。」
伊莉莎白認真聽著,「一位天使?」她說,「那他有翅膀嗎?」
「只是一個故事而已,」萊哈德回答,「事實上根本沒有天使。」
「哦,萊哈德!」她說著盯著他的臉瞧。當他看出她眼中的疑惑時,她懷疑地問道:「為什麼他們老是說沒有天使?媽媽、阿姨,還有學校的人?」
「我不知道,」他答道。
「可是啊,」伊莉莎白說,「連獅子也沒有嗎?」
「獅子?有沒有獅子?在印度有;祭司在崇神祭典上把獅子拉到車前,騎乘牠們穿越沙漠。等我長大後,我要去那邊,那邊比我們這裡漂亮好幾千倍呢;那裡沒有冬天。妳要跟我一起去嗎?」
「好,」伊莉莎白說,「但我媽也要一起去,你媽媽也是。」
「不要,」萊哈德說,「她們太老了,不行一起去。」
「但我不可以一個人去。」
「到時候就可以了。那時妳就是我的太太了,誰都不能命令妳做什麼。」
「但我媽媽一定會哭。」
「我們還會回來呀,」萊哈德激動地說,「回答我:妳想和我一起旅行嗎?不然我就一個人走囉,再也不回來。」
小女孩快要哭出來了,「別這樣瞪著我,」她說,「我想一起去印度。」
萊哈德開心得像什麼似的,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到草地那裡。「去印度!去印度!」他唱起來,與她一起轉圈圈,然後突然鬆手,並且嚴肅地說:「但這件事還不行,妳沒有勇氣哩。」
「伊莉莎白!萊哈德!」花園小門那邊傳來呼喚聲,「在這裡!在這裡!」兩個小孩回答,手拉著手蹦蹦跳跳回家去。
森林裡
這兩個小孩一起長大;她對他而言有時太安靜,而她常覺得他太急躁了些;但是他倆卻沒因此而不玩在一起,幾乎一起度過所有的閒暇時光;冬天時待在兩人母親的房間裡;到了夏天就待在灌木林和田野上。如果哪一次萊哈德在學校裡看見伊莉莎白被老師罵了,他會氣沖沖地把寫字板丟到桌上,把老師的注意力和火氣轉移到自己身上,沒有人發覺他是故意的。但是萊哈德完全不知道地理課在說些什麼,反而寫了一首長詩,他在詩中把自己比擬為一位年輕貴族,把老師比為一隻灰色烏鴉,伊莉莎白則是與貴族訂了婚的白色鴿子,一旦她的翅膀硬了,她便會對灰烏鴉施加報復。年輕詩人的眼中含著淚水,覺得自己崇高極了。當他回到家時,還買了一個有很多白色羊皮紙的袖珍本子;他在前面幾頁謹慎地寫下他的第一首詩。
不久後他去上另一所學校,在那裡認識了幾位與他同齡的新同學,但他與伊莉莎白的來往並未受到影響。以前反覆講給她聽的那些童話,他現在開始把她最喜歡的幾則寫下來,寫著寫著,經常把自己興起的聯想也加進去;然而,他並不明白怎麼回事,不是每次都寫得很順利。於是他按照自己聽到的那樣,逐字逐句寫下那些故事。他把寫好的那幾頁交給伊莉莎白,她將之仔細收在藏寶盒的一個抽屜裡;每當他晚上在她家,聽到她唸他寫的本子裡的故事給她媽媽聽時,便感到十分快樂。
七年過去了,萊哈德為了繼續求學將要離開這座城市,伊莉莎白無法想像沒有了萊哈德的日子。有一天他對她說,他會像往常那樣寫故事給她,寄信給他媽媽時一併付郵,如果她覺得那些故事有趣,就要回信告訴他;她聽了這些話心裡很高興。啟程的日子快到了,走之前他又在袖珍羊皮本裡寫了幾首短詩。這個祕密只有伊莉莎白一個人知道,雖然他是為了她才寫,而且本子裡寫的大多為詩歌,詩愈寫愈多,差不多占了半本白色紙張。
到了六月,萊哈德應該要啟程了,大家都希望好好慶祝一下,於是小樹林中舉行了一個又一個聚會。他們坐了幾小時的車到達森林邊緣,拎著野餐籃下車,繼續步行。首先要穿過冷杉林;天氣微涼,天色微暗,地上處處可見細細的針葉。半小時後,他們走出了昏暗的冷杉林,轉進山毛櫸林;這裡光線很好,一片青翠,一道陽光穿過濃密的枝葉照進來,一隻小松鼠在他們頭上的樹枝間跳來跳去。他們在種有樹齡很老的山毛櫸、樹梢葉片形成一個透明圓頂的地方停下腳步,伊莉莎白的媽媽打開一個籃子,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士自願管理食物。「所有我四周的人,你們年輕人!」他喊道,「注意聽我要說什麼,每人有兩個乾麵包捲當作早餐;奶油忘在家裡了,配菜你們得自己找,森林裡草莓應有盡有,這是對知道如何找到草莓的人說的。不夠聰明的人就只能啃乾麵包,生活中常有這種事嘛。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聽懂啦!」男孩們說。
「很好,你們看,」老人說,「但我話還沒說完,我們這些老人忙了大半輩子,所以現在都待在家裡,也就是說,待在這高大的樹木下,削削馬鈴薯皮、升火以及布置餐桌,到了十二點,雞蛋也應該煮好了。你們採到的草莓有一半要交給我們,這樣我們就有甜點可上。現在你們到處轉一轉,要老老實實的!」
男孩們扮起各種鬼臉,「慢著!」老人再一次喊,「不必我告訴你們:沒找到草莓,就空手而歸;但你們都聽好了,既然如此,也別想從我們老人家這裡得到任何東西。現在,你們今天已經上了很好的一課,若是再來一些草莓的話,就算過了今天這一關。」
男孩們同意他的說法,兩兩結伴上路。
「來吧,伊莉莎白,」萊哈德說,「我知道哪裡有草莓,妳不必吃乾巴巴的麵包。」
伊莉莎白繫好草帽的綠色帶子,挽起他的手,「走吧,」她說,「準備裝滿一籃子。」
他倆走進森林,愈來愈深入;穿過潮濕幽暗的樹影,四下靜悄悄,只有空中的獵鷹發出尖銳鳴叫;接下來他們穿越一座茂密的灌木叢,萊哈德必須走在前頭,這裡折下一根樹枝,那裡把一根卷鬚壓彎到一邊,才開出一條小徑來。沒多久他聽到身後伊莉莎白在呼喚他的名字,他回過頭去。「萊哈德,」她大聲說,「等等,萊哈德!」他看不到她,好不容易才看到她在距離不遠的地方與灌木奮戰,勉強看得到她漂亮的小腦袋瓜在蕨類的葉尖上搖來擺去。他往回走,帶她走出亂七八糟的蕨類和灌木,來到一處空地,藍色的飛蛾在寂寞的野花間飛舞。萊哈德幫她把臉上流著汗的濕頭髮攏好,然後想幫她戴上帽子,但她不願意,他說了些好話之後,她才同意。
「你的草莓到哪去啦?」她終於開口問,同時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
「這裡本來有草莓的,但那些壞蛋比我們早到一步,不然就是小偷,小精靈也說不定。」
「對,」伊莉莎白說,「葉子都還在嘛;別在這裡講小精靈的事。走吧,我一點都不累,我們繼續找吧。」
眼前是一條小溪,過了小溪又是森林。萊哈德抱起伊莉莎白涉溪而過,一會兒之後,他倆離開了陰暗的落葉樹群,再度置身明亮的陽光下。「這裡應該有草莓,」女孩說,「聞起來好香甜喔。」
他們在太陽照得到的地方找了又找,但一顆也沒找著。「不對,」萊哈德說,「這是杜鵑花的香味啦。」
到處是一叢叢的覆盆子、冬青,杜鵑花和短短的青草蓋滿了地面空隙,空氣中有一股濃郁的味道。「這裡好安靜,」伊莉莎白說,「其他人會在哪裡?」
萊哈德沒有往回走的意思,「等等,這風是從哪裡吹來的呢?」說著他把手舉高,但沒感覺到風。
「噓,」伊莉莎白說,「我想,我聽到他們在講話的聲音。你對著那後頭喊一聲。」
萊哈德把手圈起來大聲喊著:「過來!」
「過來!」有人喊回來。
「他們回答了!」伊莉莎白說著拍起手來。
「不是,不是他們,那只是回音。」
伊莉莎白抓住萊哈德的手,「我覺得好可怕!」她說。
「不,」萊哈德說,「不用害怕,這裡多漂亮,妳坐到那邊樹蔭下的草地,我們休息一下,一定找得到其他人的。」
她坐在一顆山毛櫸下面,豎起耳朵聽四面八方的聲音,萊哈德坐在幾步之外的樹墩上,沉默地往她這裡望過來。太陽就在他們頭頂上,正值熱得發燙的中午時分,金光閃閃的鋼青色蒼蠅在空中拍著翅膀,到處聽得到窸窣聲、嗡嗡聲,森林深處的啄木鳥偶爾發出聲響,其他鳥兒也嘰喳不休。
「聽!」伊莉莎白說,「有聲音。」
「哪裡?」萊哈德問。
「在我們後面,你聽到了沒有?現在是中午。」
「所以城市在我們的後方,如果我們朝這個方向直走,就會遇到其他人。」
於是他倆往回走,放棄尋找草莓,伊莉莎白累了。好不容易樹木之間傳出夥伴們的笑聲,他們又看到地上有一塊白得發亮的布,那是餐桌,上頭堆著滿滿的草莓。老人把餐巾繫在釦眼中,繼續對那些男孩發表道德談話,一邊還忙著切烤肉。
「他們遲到了,」看到萊哈德與伊莉莎白穿過樹林走過來時,男孩子叫嚷起來。
「過來!」老人喊道,「把布裡的東西倒出來,帽子翻過來!讓我們瞧瞧你們找到什麼。」
「又餓又渴!」萊哈德說。
「如果只有這樣,」老人說,並且把一個裝得滿滿的碗舉高,「就繼續又餓又渴吧,你們曉得我們的約定,遊手好閒的人沒得吃。」不過最後他還是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於是食物又放回餐桌上,鶇鳥則在刺柏上唱起歌來。
這天就這樣過去了。萊哈德其實找到了一些東西,但不是草莓,是也生長在森林裡的東西。他回到家後,在他的羊皮紙本裡寫著:
這裡的山坡上
風兒完全靜止;
樹枝低垂,
下頭坐著一個小孩。
她坐在百里香中間,
她坐在芬芳之中;
藍蠅嗡嗡叫
倏地飛過空中。
森林如此寂靜,
她機伶地往裡探看;
棕色的鬈髮
迎向陽光。
布穀鳥在遠處笑著,
我突然想起:
她擁有森林女王
亮晶晶的眸子。
她不僅是他保護的人,也是他正展開的人生中所有迷人與曼妙的表現方式。
那孩子站在路邊
平安夜即將來臨。這天下午,萊哈德與大學同學坐在市政廳地下室的酒吧裡,牆上的燈已經打開,因為地下室這會兒有些昏暗,客人很節制地坐在一起,服務生悠哉地倚著柱子。這間地窖的一隅坐著一位小提琴手和一個彈齊特爾琴、美貌的吉普賽女孩,他們的腿上放著各自的樂器,面無表情地看著前面。
大學生這桌響起了一記香檳瓶塞爆開的聲音,「喝,我親愛的波西米亞情人!」一位年輕有貴族氣息的男子一邊嚷著,一邊把滿滿的一杯酒遞給那個女孩。
「我不愛喝。」她說,動也不動。
「那就唱歌好了!」那位貴族說,丟了一枚銀幣到她的腿上。女孩手指慢慢地摩挲她的黑髮之時,提琴手在她耳畔低聲說話;但她搖了搖頭,下巴磕在齊特爾琴上。「我不為他演奏。」她說。
萊哈德手中握著杯子迅即站起身,來到她面前。
「你想幹嘛?」她倔強地問道。
「看妳的眼睛。」
「我的眼睛與你何干?」
萊哈德兩眼閃爍低頭看著她,「我確定妳的眼睛是虛假的!」
她摀住臉頰打量著他。萊哈德把酒杯舉到嘴邊,「敬妳一雙又美麗又罪惡的眼睛!」說完他喝了一口酒。
她笑了起來並搖頭,「給我!」她說,然後她的黑色眼珠看進他狂野的眼睛,慢慢地啜飲杯中餘酒。接下來她撥起一首三和弦,低沉又熱情的嗓音唱起來:
今天,只有今天
我貌美如花;
明日,哎,明日
一切都會消逝!
唯有此時此刻
你還屬於我;
死去,啊,我將
孤獨死去。
提琴手快拍拉起結尾的節奏當兒,有一個新來的人加入那一桌。
「我去找過你,萊哈德,」他說,「你已經走了,但耶穌聖嬰進過你房間。」
「耶穌聖嬰?」萊哈德說,「祂早就不來找我了。」
「鬼扯!你房間都是冷杉木和蛋糕的味道。」
萊哈德放下酒杯,拿起他的帽子。
「你想做什麼?」女孩問。
「我會再過來。」
她皺著眉,「待在這裡!」她輕聲說,親暱地注視他。
萊哈德有些猶豫,「我辦不到,」他說。
她笑著用腳尖踢他,「去吧!」她說,「你真沒用,你們全都沒有用!」她走開的時候,萊哈德慢慢地從地下室的樓梯拾級而上。
外面街上天色已暗,寒風吹在他發熱的額頭上,到處都看得到窗戶透出來的耶誕樹亮光,時不時傳出有人吹口哨、敲打錫鼓,以及孩子們歡呼的聲音。成群結隊的乞兒挨家挨戶走著,或者爬上樓梯欄杆,希望窗內那些快樂滿足的人能看他們一眼。這中間有一扇門曾突然打開,小客人在燈火通明的房子裡受到責備的聲音直達漆黑的巷子裡;另外一棟房子的大門口則傳出唱耶誕歌曲的聲音,明顯聽得出來其中有女孩子合唱。萊哈德不及細聽,快步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當他走到他那棟房子時,天色完全暗了,他在樓梯上絆了一下,然後進入房間。一陣甜甜的香氣撲鼻而來,他覺得好親切,聞起來像家裡媽媽為耶誕節布置的房間。他哆嗦著手點起燈,桌上有一個好大的包裹,他一打開,再熟悉也不過的節慶蛋糕掉了出來,有些上頭還用糖霜寫著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除了伊莉莎白,不做第二人想。接下來還有一個小包裹,裡頭有一件手織的衣服、圍巾以及硬袖口,最後,還有媽媽和伊莉莎白的信各一封。萊哈德先拆開後者那封,伊莉莎白寫著:
「用糖寫的漂亮字母是要告訴你,誰幫忙一起烤的蛋糕,硬袖口也是同一個人為你織的。現在我們這裡到了平安夜會變得十分安靜,我媽媽九點半就會把她的紡車放到角落裡,沒有你在這裡的這個冬天非常冷清。你送我的那隻紅雀在上星期天死了,我哭得好傷心,我不是一直都好好照顧著牠嗎?每當午後的太陽照到牠的鳥籠時,牠就會唱歌。你知道,每次牠開懷大唱特唱,我媽媽總在籠子上蓋一塊布,好叫牠閉嘴。房子裡現在更安靜了,只有你的老朋友艾立希偶爾來訪。記得有一回你說,他和他穿的那件老氣橫秋的大衣一個調兒,現在,他一進門我就會想起你的話,氣氛旋即變得好滑稽;別告訴我媽媽,否則她要不高興了。
「猜猜我送了什麼耶誕禮物給你媽媽?猜不出來嗎?我自己啦!艾立希用炭筆畫下了我,我因此得乖乖坐上三回,每次整整一小時。我其實不喜歡別人一個細節也不漏地端詳我的臉,我也不希望被畫下來,但媽媽說服了我;她說,好心的韋納太太收到畫一定很高興。
「萊哈德,你沒有遵守諾言,一個童話都沒有寄來。我常向你媽媽抱怨,她總是說,你現在要做的事比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多得多。我不相信,這不一樣呀。」
萊哈德也看他媽媽寫來的信,兩封信都看完,慢慢地摺起來並且放回信封之後,一股濃烈的鄉愁湧上心頭。他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兒,他低語,彷彿在和自己對話:
他差點兒就迷路了
不知如何走出去;
那孩子站在路邊
招手叫他回家!
他走到寫字檯,拿了一些錢,然後再度走上街頭。這時街上比先前更安靜,耶誕樹上的蠟燭都已燃盡,小孩的遊行也停了。寂寥的街上颳著冷風,老的、小的坐在自己家中團聚,平安夜的第二樂章正要開始。
萊哈德到了市政廳地下室酒吧附近時,他聽到底下傳上來的提琴聲以及彈齊特爾琴女孩的歌聲,就在地下室入口的門邊迴響著,燈光微弱的寬敞樓梯上有一個黑影搖搖擺擺。萊哈德很快地走過一幢幢黑壓壓的房子,過了一會兒來到一間明亮的珠寶店,買了一個小巧的紅珊瑚十字架之後,循同樣的路線回家。
離他住所不遠的地方,一扇高大的房門旁站著一個裹著破爛衣裳的小女孩,正努力地想打開門,但徒勞無功,這引起了他注意。「要我幫忙嗎?」他問。那小孩不回答,但放開了沉甸甸的門把。萊哈德打開門,「他們恐怕會把妳趕出來,跟我走!我請妳吃耶誕蛋糕。」於是他鎖上門,牽起那個小女孩,她一語不發跟著他進入公寓。
他剛才離開時沒關燈,「這蛋糕給妳,」他說,把他半個寶藏放到她的圍兜裡,但沒給她糖寫的字母。「回家去吧,也給妳媽媽吃一塊。」那小孩抬起羞怯的眼睛看著他,似乎很不習慣這種友善,因此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萊哈德打開門,為她開燈,於是她像隻小鳥似的,帶著她的蛋糕一溜煙跑下樓梯,跑回家去。
萊哈德把爐子裡的火撥旺,再把沾了灰塵的墨水瓶放在書桌上,然後坐下來開始寫信,一整晚都在寫信給媽媽,寫信給伊莉莎白。剩下的那一半蛋糕放在他旁邊,碰都沒碰一下,但他扣上了伊莉莎白織的硬袖口,襯得他穿的那件白色厚呢絨長縷特別好看。冬陽照在結了冰的窗玻璃上時,他還是這麼坐著,他看到對面鏡中一張蒼白嚴肅的臉。
家中
復活節時萊哈德回到家鄉,到達的隔天早晨,他去找伊莉莎白。
「妳長高了耶!」他對著那個美麗瘦削、微笑迎面走來的女孩說,她臉紅了,一句話也沒說。他握住她表示歡迎的手,她試著輕輕抽回。他狐疑地盯著她,以前她不曾這樣,現在,顯得他倆之間有點陌生。即使他在她家待了許久,之後又日日登門,這陌生感一直梗在那裡。當他倆單獨坐在一起,就會出現令他尷尬的空白,於是他彆扭地嘗試說些什麼。為了要讓這個假期有一定的話題,他開始教她植物學,這是他大學生涯前幾個月努力研讀過的學科。習慣聽他話的伊莉莎白覺得很有意思,開開心心地上課。一星期中他們要去田野踏查好幾次,或者到松樹林去,於是,到了下午他倆回家時,綠色的植物標本採集箱總是裝滿了藥草和花。幾小時之後萊哈德會再度出現,與伊莉莎白平分此行的收穫。
一個午後他為了同樣的目的而來,他走進房間時,伊莉莎白正站在窗邊,用新鮮的高山漆姑草裝飾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金色鳥籠。鳥籠裡住著一隻金絲雀,拍舞著翅膀,嘰嘰喳喳啄著伊莉莎白的手指。萊哈德送的鳥以前也掛在這個地方,「有人把我那隻死去的可憐紅雀變成金絲雀啦?」他心情愉快地問道。
「通常紅雀不會這樣,」坐在靠背椅上紡紗的媽媽說,「你的朋友艾立希今天下午才把牠從他的莊園送過來給伊莉莎白的。」
「哪一個莊園?」
「你不知道嗎?」
「什麼?」
「就是幾個月前艾立希接管了他父親位於茵夢湖的第二間莊園?」
「但你沒和我透露一個字呀。」
「哎,」這位媽媽說,「你也沒問起她男友的事情啊,他是個非常可愛又懂事的年輕人。」
媽媽走出去端咖啡,伊莉莎白背對著萊哈德,仍忙著弄她的小鳥籠。「請再等一下,」她說,「我馬上就好。」因為萊哈德一反平常沒答話,她於是轉過身來。他的眼中突然有一股她以前未曾見過的憂傷,「需要什麼嗎,萊哈德?」說著她走到他身邊。
「我?」他茫無頭緒地問,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睛落在她的眉眼處。
「你看起來好憂愁。」
「伊莉莎白,」他說,「我不喜歡這隻黃色的鳥。」
她驚訝地望著他,不明白他說的話,「你可真奇怪,」她說。
他捧起她的雙手,她靜靜地讓他握著,不一會兒媽媽走了進來。
喝過咖啡後,媽媽坐到她的紡車那裡,萊哈德與伊莉莎白走到隔壁房間,去整理他們的植物。他們數著花絲,細心地攤開葉子和花朵,每一種都選出兩個曬乾,拿一本大開本的書貯放葉子。這是個晴朗的午後,四周安靜極了,只有媽媽的紡車呼嚕呼嚕響著。時不時會聽到萊哈德低低的聲音,說起那些植物的順序及種類,或者糾正伊莉莎白不太高明的拉丁文發音。
「我還缺最近採到的鈴蘭。」所有採集來的標本都確認過也整理好了之後,她如此說道。
萊哈德從口袋裡拿出一本袖珍的白色羊皮紙本,「這裡有一根鈴蘭莖給妳,」他說,同時拿出那個半乾燥的植物。
伊莉莎白看到那些寫了字的頁面時,問:「你還在寫童話嗎?」
「這不是童話,」他答道,遞給她那個冊子。
都是些詩句,大部分寫滿了一整頁。伊莉莎白一頁頁翻過去,看來只讀了標題:〈當她被老師責罵〉、〈當她在森林中迷了路〉、〈復活節童話〉、〈當她第一次寫信給我〉,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萊哈德饒富興味地看著她,而她繼續翻閱,他看出她清爽的臉蛋上出現一抹淡淡的紅暈,漸漸染紅了整張臉。他想看看她的眼睛,但伊莉莎白沒有抬起頭來,只是最後沉默地把書放在他面前。
「不要這樣還給我!」他說。
她從鐵盒裡取出一顆棕色的米粒,「我要放你最愛吃的草進去,」她說著,把書放回他的手上。
終於來到最後一天假期,也就是啟程的這天早晨。伊莉莎白請媽媽同意她陪她的朋友去搭郵政馬車,郵驛站在離她家幾條街的地方。她走出家門,萊哈德挽住了她的手,接下來他和這位苗條的女孩一起走著,一句話也沒說。愈接近目的地,他愈覺得,尤其是他將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心中有些非常重要的話想要跟她說,一些極其珍貴,與他未來人生幸福有關的話,但他掌握不到那些攸關性命的話語,他覺得害怕,於是愈走愈慢。
「你會遲到的,」她說,「聖瑪麗亞教堂的大鐘已經敲過,九點半了。」
但他沒因此加快腳步,他終於結結巴巴開口:「伊莉莎白,未來兩年內妳都看不到我。等到我回來時,妳還會像現在這樣喜歡我嗎?」
她點點頭,親切地看著他的臉。她停了一下後說,「我也為你反抗過。」
「為了我?妳需要反抗誰?」
「我媽媽,昨天晚上你走了以後,我們談了好久,與你有關。她認為你不像以前那麼好了。」
萊哈德沉默了半晌,然後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手中,他鄭重地望著她無邪的眼睛,說:「我還是和以前那個我一樣好,妳一定要相信!妳相信我嗎,伊莉莎白?」
「相信,」她說。他鬆開她的手,兩人快速走過最後一條街。愈接近道別的時刻,他的臉色就愈添一分欣喜,她都快趕不上他了。
「你想說什麼,萊哈德?」她問。
「我有一個祕密,一個美麗的祕密!」他眼睛發亮對著她說,「等我兩年以後回來,妳就會知道了。」
這時他倆來到郵政馬車這裡,時間不早也不晚,萊哈德再次握住她的手,「再見!」他說,「再見,伊莉莎白,別忘了我說的話。」
她點點頭,「再見!」萊哈德登上馬車,馬匹邁步向前。
馬車在街角轉彎時,他又看見她慢慢走回去的可愛模樣。
茵夢湖 Immensee
老人
一個晚秋的午後,一位穿戴講究的老人慢慢地走在街上,看樣子他剛散完步,這會兒正走回家;因為他腳上那雙過時的帶釦鞋上滿是灰塵。他手挽著一根鑲有金鈕釦的手杖,有一雙彷彿與已逝青春糾纏不清的黑色眼睛,與一頭斑白的髮絲形成鮮明對比。他靜靜地四下張望,或者朝城裡望過去,眼前的小城正籠罩在夕陽餘暉中。
他看似從外地來;因為過往的人中只有少數幾位和他打招呼,雖然看在他那雙嚴肅的眼中,有些人打或不打招呼根本沒兩樣。他終於靜靜站在一棟山墻向街的高大屋宇前,目光再一次投往城的方向,這才走進前廳。...
目錄
〈導讀〉〈茵夢湖〉的寫實與象徵 鄭芳雄
〈譯者序〉實境與夢境——從〈茵夢湖〉談起 楊夢茹
茵夢湖Immensee
木偶保羅Pole Poppenspäler
沉沒水中Aquis Submersus
三色堇Viola Tricolor
城堡Im Schloss
〈導讀〉〈茵夢湖〉的寫實與象徵 鄭芳雄
〈譯者序〉實境與夢境——從〈茵夢湖〉談起 楊夢茹
茵夢湖Immensee
木偶保羅Pole Poppenspäler
沉沒水中Aquis Submersus
三色堇Viola Tricolor
城堡Im Schl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