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香譜》,今有《琥珀時光》
義大利文豪卡爾維諾在生命的最後有個宏願,就是要針對人的五種感官寫五篇小說,但直到一九八五年逝世,他只完成了味覺、聽覺、嗅覺三篇,觸覺與視覺則成了未竟的遺憾。
卡爾維諾以〈名、鼻〉這個題目寫嗅覺。一個風流紳士在面具舞會上邂逅了一名神秘女子,匆匆離去後他只依稀記得那獨特的香味,於是他到最大的香水店,希望能循香找人。調香師根據他說的記憶感覺來調香,然後他來印證。但結果如何呢?小說裡這樣寫道:
──「在香氣程度鑑別的來回拉鋸裡,我迷失了。我不再能識別我應當有的記憶走向。我只知道在這個香氣的譜系裡,在某一點上出現了斷層,出現了一個祕密的凹洞,而我認為徹底女人的那個香水就隱藏其中。」
循香找人,會迷失在嗅覺記憶不確定的秘密破洞裡,最後會造成一種困境,那就是對某種香氣我們似乎記得,但要我們去說那個記憶時,我們卻忽然察覺到,我們其實什麼都不再記得。香氣,和我們去說香氣(即香氣的名)之間其實存在著一個幾乎無法填補的溝隙。這也是人們在談論嗅覺時,總是顯得很無力的原因。
人類與所有動物一樣,嗅覺都佔了重要的位置。嗅覺是識別食物、性、敵友,以及建造記憶的主要載具。當人類由原人逐漸演化,知覺日益複雜後,仍會極端講究嗅覺,迷戀香氣。嗅覺是人類古老的本能。
然而,氣味是如此的本能,但它卻也如此的不確定。氣味的分子掠過,它就消失在空氣中。氣味的難以抓住儲存,氣味有較大的主觀性,這都使得人類感覺演化的過程裡,嗅覺遠遠的落後於視覺與聽覺。人類可以用很客觀的光學、色彩學、以及各種視覺的記載和表達方式,如繪畫及影像等讓視覺被保留;也可以靠聲學、樂學,各種記譜的方式和錄音科技等讓聲音被保存。但一談到嗅覺,則大家都手足無措。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孔狄亞克(E.B. de Condillac)在《感覺論》裡即明言:「在所有的感覺種類裡,嗅覺是對人類心智運作貢獻最少的一個。」大哲學家康德甚至說道:
──「哪一種身體感覺我們受惠最少,幾乎到了可以置之不理的程度?它就是嗅覺。它無法讓人培養嗅覺能力與改進它,俾增進嗅覺的快樂,嗅覺只可以找出讓人厭惡的對象,特別是擁擠地方的惡臭,而不是讓人愉快的對象。此外,嗅覺的快樂也易逝難留。」
因此,從十八世紀以來,人類的哲學科學都致力於建造所謂的「現代化」,就是替世界的有序合理建造出清晰的原理原則,在視覺和聽覺上都有極大的成就,而在嗅覺上則相對的落後不發達。當嗅覺的知識不發達,這就意謂著它欠缺了可以客觀表達及度量的原理原則,換言之,也等於人們在談到嗅覺時,只好主觀的根據自己的體會,用其他的比喻、聯想來表述。從十八世紀開始,有無數的文學家都在作品裡談嗅覺,如愛情的氣味、花朵的芬芳、人的體香、氣味和記憶,甚至包括城市的味道,戰爭的味道等。但因嗅覺的低度發展和欠缺原理原則,縱使在文學敘述上連「嗅覺語彙」都顯得不足。一種感覺要發達,必須該感覺的知識與經驗增加,有關該感覺的語彙也不斷豐富,溝通介面始能擴大,在這方面,嗅覺實在是個相當後進新生的領域。
不過,隨著時代的發展,這種情況已逐漸的有了改變,近代分子化學及膜的神經生理學,使人們對嗅覺的科學基礎有了突破性的認知,香料使用的範圍也隨著社會發展而增多,於是人們說嗅覺愈說愈多,新的嗅覺語彙因而開始增加。嗅覺的科學、歷史、文化、以及主觀上認知的強化,正在彌補人類五種感覺裡被荒廢已久,而同時也最神秘的嗅覺領域。
芳療師溫佑君的這本《琥珀時光》,雖然短小,但卻不輕薄。它可以說即是近代被發展之後新型態「香氣書寫」或「嗅覺書寫」的形式。香氣和香氣的嗅覺效應,已不再是空虛無力的主觀感受,而是有多固體內容的書寫型式,這是一種新的香氣嗅覺文化。讀這種書,可以打開人的嗅覺細胞,去跨入以前的人認為無路可通的神秘領域,而產生心靈的化學反應。
中國古代有「十三經」,後人又續之以「正續小十三經」,其中有宋代洪芻寫的《香譜》二卷,專門說香及香的製造方法。《琥珀時光》的作者如果有志,其實是可以去寫現代版的《香譜》啊!
文化評論權威 南方朔
(本文原收錄於2010年由大田出版社出版之《溫式效應》[本書之舊書名],原文章名為「古有《香譜》,今有《溫式效應》,經作者同意後,再度收錄於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