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1 佛陀,很了不起嗎?
我是個典型的天枰、同時又帶有AB的血型,所以自認一輩子都在「矛盾」、「拉扯」中活著:一方面很嚮往《陋室銘》描述的清幽、研究的生活;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的研究如果沒有人理解、對世界沒有產生實際的利益,那我研究幹嘛呢?
更複雜的不只這樣:就算我想要過清幽與研究的生活,但是我還是有經濟壓力吧?如果我要經濟壓力無虞,我勢必得對社會有些貢獻(資源只會往能夠好好利用的地方流動),所以我必然是不能完全與社會斷聯的;但如果我與社會互動得更多,那勢必會犧牲我的研究時間,就像很多大學內部,當教授開始兼行政職後,學術研究能力就會下降一般。
這種矛盾不只我有,每個人都有,最典型的表現模式就是麵包與愛情、職場與個人生活。如果想要保有一點「自己的空間」,那我與人的互動就得減少,這看起來像是得到了某種自由,但也失去了某種自由(經濟獨立or whatever);但如果希望自己能夠對社會有更多貢獻(或是說,被社會利用得更好),那我的個人空間就得犧牲了。另外一方面,如果想要穩定的家庭生活,那的確會少誘惑、單純許多,但是可能就失去了某些能力與經驗的培養,導致老來「被離婚」?如果為了保持個人在經濟上的自由與獨立,或許就得面對家庭以外之社會中的一切誘惑,分分秒秒挑戰著我們對穩定生活的渴望……
怎麼辦?
佛法中也有這樣的矛盾存在:追求「個人空間」的原始佛法之阿羅漢們,以及希望能夠跟社會更緊密的「菩薩」,大家基於性格而做了不同的選擇、面對不同的壓力,他們選擇了不同的價值觀,又相對犧牲了一些決定。所以,這章節要談的不是「該怎麼辦」,而是要談一種典範:看看以前的人怎麼做,或許我們有另外一種不同的作法。
但不論我們要選擇哪種價值觀,都得先認識他們兩系的共同目標:佛。
我讀書的時候,我們一直很自豪佛法有一個特質:相對於其他宗教會強調他們的創世者、神或造物主,說是無所不能的大能者,而佛法裡面從來就不認為「釋迦牟尼佛」、任何成佛的個體是無所不能的,我們都說他是「無所不知」的。所以當時我們就覺得自己的思想比較優越,會覺得:「你們這些笨蛋,怎麼可能有人無所不能呢?人不可能無所不能,但有可能無所不知。」從那時候一直都會有這種想法,自認我們的主張比其他宗教的主張優越。
在印度語言中,佛陀(Buddha)意即「覺者」、「覺悟者」,而這個覺悟又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談:對一切現象本質上的理解(深),和對一切現象範圍上的理解(廣)。
《瑜伽師地論》:「云何真實義?謂略有二種:一者、依如所有性,諸法真實性;二者、依盡所有性,諸法一切性。如是諸法真實性、一切性,應知總名真實義。」
但是當我們越學越深的時候,發現了一些很強烈的矛盾。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以前研究的學科裡面,曾經記載了一些哲學家們對佛陀的質疑。
在我們的文獻記載提到,有一支特別有名的宗派叫耆那教,在佛教裡面又被稱為「裸形」(因為他們許多的修行者都不穿衣服)。耆那教對「無所不知」提出了很現實的質疑:「怎麼可能是有人無所不知的呢?你不可能知道人類的頭髮的數量有多少,你也不可能知道世界上有多少隻蟲子。」這其實是一個很「務實」的問題。
針對這個問題,後正統佛法詮釋是:佛之所以無所不知,並不是泛指知道所有的事物,而是指,他了解輪迴跟涅槃的一切現象,所以稱之為無所不知。這個輪迴,指的就是四聖諦裡面的「苦」跟「集」,意即了解到人的痛苦是來自何處,以及痛苦的結果是什麼;他也知道如何終結這個痛苦,以及終結痛苦的結果(涅槃)是什麼,所以稱之為無所不知。這也恰巧是《辯經・辨人生》裡面在討論的內容。
所以,如果你讀懂了《辯經・辨人生》,說不定就是佛了,哈。
佛陀是不是真的無所不知呢?我們得先回到原始佛法的角度來看。對於原始佛法者來說,這種辯論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當時的佛弟子們並不在意佛是否「無所不知」;他們在意的,是「痛苦如何終結」,僅此而已,這在《辯經・辨人生》裡面已有所介紹。
事實上,這個問題是在佛滅後,佛的角色和地位逐漸被提高的過程中才出現:他們開始討論佛是否無所不知、有無其他功德。而佛的角色為何會被提高,以致大家開始討論其功德多寡、是否無所不知呢?
▲不完美的阿羅漢、完美的佛?
首先,在佛陀廣大的弟子裡面,也有許多人透過修行而得到解脫,這些人就是所謂的「阿羅漢」。阿羅漢義為「殺賊」,也就是殺死了自己的煩惱與痛苦之賊,已得解脫之意。
原始佛法系統中,佛被視為阿羅漢裡的其中一個,甚至連佛陀自己也主張,自己不過是一名僧侶、一個阿羅漢。《五分律》中佛陀曾說:「我以法攝眾,我亦僧數。」而在佛陀離世之後,仍然有許多其他依循經典建議的方式禪修、得到解脫的阿羅漢們,相繼出現於世,直至今日。
但是,隨著佛的離世,人們對於阿羅漢的失望越來越深,促使一部分人對佛陀越來越崇拜、景仰,為什麼呢?主要的原因是:在佛離世之後才一百年,佛法便進入了充滿爭論的時期。這個爭論時期可以分成兩個階段來說:首先是對教條與規範的爭議,其次則擴大到針對阿羅漢的全面爭議。
第一次爭議事件被稱為「十事非法」。約莫在佛陀離世後一百年,住在西北印度地區的僧團與中印度的僧團,就戒律持守的態度產生歧見。採取保守教條主義的西北印度僧團與採開放主義的中印度僧團之間,就十條戒律內容無法達成共識,埋下了分裂的重要誘因。在這兩系僧團的對立中,雖然都各有幾位備受尊敬的大德,但是在人數上來看,開放主義人數較多,保守主義者則傾向年長。因此許多人認為中印度、開放主義的多數人是「大眾」,而西北印度、保守主義的長者們是「上座」。
《異部宗輪論》:云「佛薄伽梵般涅盤後,有百餘年,先聖時淹,如日久沒。摩揭陀國蘇摩城,王號無憂,統攝贍部,感一白蓋,化洽人神。是時佛法,大眾初破,謂因四眾,共議大天五事不同,分為兩部,一大眾部,二上座部。」
這是某種世代溝通的失敗吧!
無論如何,這種事件的發生對「整體佛法代言人」(也就是僧侶)的形象,特別是阿羅漢以及長老們的形象,造成重大的打擊。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明明你們都是阿羅漢,為什麼會有不同的意見?這樣的背景促成了第二個重要的分裂事件:大天五事。
不久之後,住在中印度的僧團中,有人(據說其名為「大天」)提出了五個事件,強調阿羅漢的不完美;特別是在修行的過程中,阿羅漢必須依賴他人(佛陀)的語言,否則無法真正成就(這段內容被稱為「道因聲故起」)。這一系列的論述得到許多人的支持,更加加深了中印度開放主義與西北印度保守主義的分裂。
西北印度的保守主義者們對大天的憤慨程度,在其代表著作《大毘婆沙論》中可見一斑:「於後大天因遊城邑,有占相者遇爾見之竊記彼言:『今此釋子卻後七日定當命終。』弟子聞之憂惶啟告,彼便報曰:『吾已久知。』還至鷄園遣諸弟子,分散遍告波吒梨城,王及諸臣、長者、居士:『卻後七日吾當涅槃。』王等聞之無不傷歎,至第七日彼遂命終。王及諸臣城中士庶悲哀戀慕,各辦香薪並諸酥油、花、香等物,積置一處而焚葬之;持火來燒隨至隨滅,種種方計竟不能然。有占相師謂眾人曰:『彼不消此殊勝葬具,宜以狗糞而灑穢之。』便用其言,火遂炎發,須臾焚蕩俄成灰燼,暴風卒至飄散無遺。故彼是前惡見等起,諸有智者應知避之。」氣到說人家的屍骨要灑了狗糞才燒的起來啊!
總之,這就是佛法最早期的分裂點。當時,有一部分人還是非常信仰阿羅漢,甚至尊崇他們,認為佛也不過是阿羅漢的其中之一;另一部分的人,則更加相信阿羅漢有他的極限、對他們感到失望。
因此,在這樣的歷史發展背景之下,就開始出現「把佛的特質捧高到阿羅漢之上」、對佛的憧憬越來越強烈的現象。嚴格來說,「佛無所不知」的爭論、對佛個人的崇信,便是到這個時代才出現的。
▲背錯經典?
另一方面,當大家對於經典開始出現不同的詮釋時,當時的佛教便想要從內部處理這個問題,因此出現了與傳統基督教「大公會議」(處理教義爭端問題)類似的「經典結集」,也就是眾阿羅漢、僧團們一起審視佛陀所說的教法。
第一次的「經典結集」,就發生在佛離世之後。佛在世時,他的教導並沒有以文字記錄下來,而是用口頭宣說的方式傳播。佛的弟子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角色,叫做「阿難」,他是佛的堂弟,據說是在佛成道的那一刻出生,年紀比佛小了大約三十五歲。
這位阿難可能是有記憶力方面的強迫症,能夠記住所有事情,因此曾經有紀錄說,佛將「記錄他的教導」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他,未來的經典結集則由他來領導,所以被稱為「多聞第一」。因此,以阿難為首的幾個佛的重要弟子,便在佛離世之後舉行了經典結集。
當時有五百個阿羅漢一起進行,阿難便把記憶中佛所說的話,全部背出來,由眾阿羅漢去審視是否真有其事,再記錄下來。這就是所謂「經典結集」的第一次發生,以及初次將佛的教導以文字記載下來,史稱「第一次結集」。
照理說,將佛的教法記錄下來之後,應該就不會再有爭議出現才對。但在往後的時間裡,僧團卻一次次頻繁地舉行經典結集,這又是為什麼呢?
據說阿難活到了一百二十歲,那是佛滅約七十五年後。傳聞在阿難離世之前,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聽到兩位比丘在背誦佛的經典,但兩個人卻背得不一樣,阿難告訴他們:「你們背錯了。」那兩位僧侶回去問自己的師父,但師父卻告訴他們,阿難已經老番顛、癡呆了。聽聞此事的阿難相當灰心,佛不過離世七十多年,眾人對經典的詮釋卻已經出現莫大歧異。
《人天眼目》:「阿難夜經行次,聞童子誦佛偈:『若人生百歲,不善水潦鶴,未若生一日,而得決了之。』阿難教之曰:『不善諸佛機,非水潦鶴也。』童子歸白其師,師笑曰:『阿難老昏矣!當以我語為是。』」
這個故事彰顯了佛法面對的重大問題:大家對佛的教導都有不同看法。但更簡單來說,是因為每個人的背誦能力與極限不一樣,再加上當時紙張、筆墨的稀有和文本傳遞的困難,所以就開始出現了同一部經典的不同版本。這也促使了人們對阿羅漢的不信任越來越加深,因此才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舉行經典結集。有趣的是,第二次經典結集,正是發生在「十事非法」被提出的前後。
▲誰是正統?
佛法在此時因而面臨了另一個重要問題:佛法當時已傳播太廣,已經沒有所謂「誰是正統」的概念;佛離世前,並沒有委託、指定誰是他的正統後繼者。雖然許多弟子們請問,他過世後大家應該以誰作為老師時,他回答:「以戒為師。」換句話說,他並沒有指定一位具體的繼承人。當然,後世有許多人牽強付會,例如中國的禪宗認為,佛陀最主要的繼承弟子是大迦葉(「拈花微笑」這個故事的主角),但其實並沒有很明確的經典根據。
這樣的狀況,導致「經典結集」並沒有發揮原本預期「確定正統」的效用,比如現代史稱的「第三次結集」,其實分裂就發生在各個派系之中。換句話說,第二次結集時,大部分的派系都有參與、也承認其權威性,但第三次的結集則幾乎是各派系各自進行的。諸如這些發展,都只能讓我們確定,當時某一個派系的看法是這樣、另一派是那樣,而無法篤定地說「當時的正統就是某個宗派的思想」。
佛法傳播太廣並缺少正統觀、眾人對佛離世之後的眾阿羅漢或在世僧侶們感到不信任,這兩者便是原始佛法在後期極為重要的轉變。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脈絡下,佛法開始走向緬懷佛陀、大大景仰佛陀,因為不會再出現像他這樣的明星了。
人們對佛的崇拜越來越提高,這一點便是本書最重要的核心基礎與發展土壤。我們在上一本書《辯經・辨人生》裡,討論的都是佛在世時的事情,而原始佛法面對的問題比較單純;但是,現在進入到了佛離世之後的時期,也就讓情況變得更為複雜,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
為什麼要了解「佛」被神聖化的過程?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由於原始佛法強調的,是一個追求「個人生活」的修行系統,導向「個人涅槃」的終極目標,所以在這個時候,學人不需要具備太多能力,只需要能夠管好自己(這其實也不容易),從約束身開始,走向約束心,再走向約束認知,而得到解脫;這是一系列「約束」的修行,如果用藝術層面來看,或許與「極簡主義」相似。
然而,後原始佛法時代(後面會解釋這個詞的意涵)開始意識到,不是每個人、甚至大部分的人都無法走上「約束」之途。就算在現代,你也必須有很好很好的運氣,才可以不工作、沒有社會義務地投入個人生活或是個人修行中,遑論是在勞動力缺乏的古代?直接導致的,就是大部分的人根本不可能走「極簡主義」的道路。那麼,難道他們就沒有訓練自心、走向解脫的機會了嗎?後原始佛法的答案是:「不,要面對多元價值的衝擊,這個學人其實不但有解脫的機會,反而具備比極簡主義者更強大的力量。」
講個好笑的事情:日本人吃飯時喜歡規規矩矩,湯歸湯、飯歸飯、菜歸菜,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分列清楚;但印度人徹底相反,他們喜歡把所有食物都混在一起,一坨一坨地吃。我看過不少日本朋友看到印度人吃飯方式後,嚇到不能自己、覺得非常噁心;但我幾乎沒聽過印度朋友抱怨日本人的擺盤方式,他們反而都盛讚日本人很有規矩,然後再自嘲地說:「阿我們就一團亂。」
你聽出什麼了嗎?
能夠擁抱混亂,是一種勇氣與能力。以前說為喻,那麼追隨極簡主義的就是原始佛法體制下的阿羅漢,擁抱多元與混亂的則是佛陀。在不少經典上都說過,佛陀是唯一具備處於「五濁惡世」的混亂中而泰然自若,《阿彌陀經》就說:「釋迦牟尼佛能為甚難希有之事、能於娑婆國土五濁惡世:劫濁、見濁、煩惱濁、眾生濁、命濁中,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諸眾生。說是一切世間難信之法。」
要了解佛陀如何具備這樣的能力,就必須了解當初佛陀神聖化的過程;進而認識到,在這多元混亂的時代,我們能如何像佛一樣,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