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三年,清明。
一隻船,如一枚重重的棋子,落向大宋的棋盤。
天下局勢隨之而變⋯⋯
.引子 客船消失⋯⋯
欲問大宋興衰,先數汴河船帆。
大宋貨運主要靠水路,若說汴京是天下的頭腦,汴河便是喉管。它斜貫京城,西接黃河,東連淮泗,向南直通長江,天下財貨十之五六都由汴河輸送至汴京。大宋定都於汴梁,正是為此。汴河上客貨船常年不絕,白帆如翼,船槳翔舞,每天輸送財貨數以億計。尤其是開春以後,河水初漲,東風借力,往來船隻時常擠滿河面,騰讓不開。但自從去年底方臘在東南造反,來汴京的船隻大減,今天水面上空出不少。
不過,片雲難掩晴空,東南再亂,也止不住汴京人的賞春興頭,何況今天是清明,城裡大半人家都出城掃墓踏青,汴河兩岸仍舊人頭如蟻,聲喧如蜂。加之一河春水漾漾東流,兩岸新柳淡淡籠煙,景致仍舊鮮明活暖。
汴河北岸有家章七郎酒棧,臨河欄邊坐著個微胖的中年男子,名叫古德信,他是樞密院北面房令史,在這裡等人。由於心裡有事,他無心觀賞這河景,手指不住叩著木欄。
這時太陽升至正頭頂,已到正午,古德信扭頭向外望去,見自己的親隨甘亮正在和店主攀談,便問道:「如何?」甘亮二十來歲,身穿青緞長袍,細眉細眼,簡練乾淨。他雖在說話,卻不時望著西邊虹橋方向,聽到問話,忙答道:「仍不見人。要不要卑職過去看看?」古德信答道:「不必。」
甘亮仍繼續望著,卻見斜對岸人群中隱約一個矮胖身影,提著件東西正要上虹橋,再一看,是古德信老友顧震的親隨萬福,他忙道:「萬福倒是來了。」
古德信正要答言,虹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叫嚷,聲氣似乎很緊急,他不由得站起身,探出半截身子向虹橋那邊望去,見橋上許多人都趴在橋欄上,全都望著橋下一隻客船,紛紛揮臂叫嚷。再看那隻客船,正要穿過虹橋,桅杆卻高過橋樑大半截,眼看就要撞到橋樑。古德信心裡一驚,忍不住說了聲:「不好!」
對岸一隻小篷船上,有一對船家夫妻。男的叫魯膀子,女的叫阿蔥。阿蔥正在淘米,聽到叫嚷,怕漏了米,並不理睬,自顧自繼續小心傾倒米盆裡的水。魯膀子卻天生好事,一抬頭,看到那船的桅杆還不放下,甩開腿就往虹橋那邊奔去,前面岸邊泊著隻長篷客船,魯膀子縱身跳上了船篷,揮著臂膀,大聲朝那隻客船喊道:「桅杆!放倒桅杆!」
聽到四周叫喊,那隻客船上的人才發覺,幾個船工先後跳上頂篷。那船的桅杆根部有軸,嵌套於桅座上,用插銷固定,可以拉起放倒,稱為「眠桅」。一個船夫慌忙拔開插銷,其他幾個抓住牽繩,一起拉倒桅杆。但春天水漲,水流很急,其他船工又慌了神,稍一耽擱,船頭便被水流沖偏,船身也跟著橫了過來。
魯膀子又在這邊繼續叫喊:「穩住舵!快划槳!」
其實四處人都在叫喊,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清自己在喊什麼。魯膀子卻顧不得這些,常日小心伺候船客,難得大聲說話,這種時候,熱心出出力,喊喊很痛快。
他見那船上有個身穿褐色錦衣的人也爬上了頂篷,應該是船主,那船主揮臂大聲呼喝起來,下面船工這才隨著他一齊喊起號子,拼力划槳,「呼嗨呼嗨!呼嗨呼嗨!」船身漸漸穩住,但船頭卻難以回轉。魯膀子又叫道:「縴夫!縴夫!」
那船上的人似乎聽到他的喊聲,有兩個漢子急忙跳下船,飛快奔上橋頭,從橋面拋下繩子,下面船夫接住拽緊,橋上幾個路人也出手相助,上下一起用力,死命拉拽,船頭才終於調正。
虹橋上,萬福提著一壺酒,剛走到橋頂就聽見叫嚷,他忙趴到右邊橋欄去看,見下麵一隻客船遇險,也不由得替它憂急起來。船上二三十個人全都在拼力喊號子划槳。萬福見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童,竟也爬到頂篷上。婦人慌得失了張致,不停望著四周叫喊,又不時搖著身邊孩童的手,後來竟將孩子抱起來,不住向橋上的人指著自己孩子,似乎是在求救,但船篷頂距橋樑至少有兩人高,根本無法將那孩子接上來。萬福有些著惱:這個做娘的,這種時候帶孩子到頂篷上做什麼,萬一跌倒摔進水裡可怎麼是好?就算那船被沖得倒轉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好好留在艙裡,根本不會有什麼危險。
幸而那船終於掉回船頭,緩緩駛進橋洞,萬福才松了口氣,繼續向對岸走去。才走了幾步,卻聽見岸邊又有人嚷起來:「鹽!鹽!」再看岸邊的人,都指著橋底下驚喊。
他正在納悶,鼻子裡嗅到一股香氣,像是木樨之香。聽人們又在喊「著火啦!」隨後便看到橋東邊升起一陣煙霧,他這才明白人們喊的是「煙」。橋上的人又都奔到另一邊橋欄,他也擠進去向下望,那隻客船半截已經駛出橋洞,船上竟然煙霧騰騰,漸漸將船身罩住,只能依稀看到頂篷有人影晃動。煙霧中並不見有火苗,再細看,那煙霧也似乎並不是船板著火的煙氣,更像是水蒸的霧氣,而且並不是一處冒煙,船頭、船側、船頂、船尾,處處氣霧蒸騰,整艘船像是一隻沸水上的大蒸籠。
氣霧漫上橋樑,香氣也越來越濃,直沖鼻竇,馥鬱透腦。萬福覺著有些心神迷眩。他身邊兩個人更是如同被酒熏醉,竟然閉起眼,咧嘴傻笑,一個甚至揮起臂膀,像是要舞蹈一般。
氣霧迎面飄過,萬福眼睛有些酸刺,淚水隨即湧出,迷蒙中,只見那船已駛過虹橋,氣霧越蒸越多,船上人與物全都隱跡不見。水面上,唯見一大團白霧,滾滾向前。
虹橋上游不遠處,北岸泊著兩隻船。前面一隻是新船,漆著鮮亮紅漆,船簷一圈掛著彩簾,下了錨停在水中,離岸有一段距離。後面一隻則是客貨兩用的舊船,緊靠岸泊著。三個船工正躺坐在船頂涼棚下閒聊午休,聽到叫嚷,都向虹橋那邊望去,見一隻船煙霧騰騰穿過橋洞,向自己這邊駛過來,三人驚得都坐直了身子。
那船通體都被煙霧罩住,看不到船上人影,只聞到一股濃郁香氣。那船一路疾馳,不多久就駛到近前,卻仍不減速,竟直直沖向前邊那隻新船!
三人全都爬起身,朝前面那隻新客船大聲叫嚷:「喂!要撞船啦!」
然而那新船的窗戶全都關著,方才還聽到裡面男男女女在說笑唱歌,現在卻聽不到任何聲響,也不見有人出來。三人繼續大叫,新船上卻仍然毫無回應。這時,那隻煙霧船已駛過三人面前,相距只有幾尺之遙,一陣煙霧撲面而來,濃香貫腦,眼淚頓時被激出,想咳嗽又咳不出,只覺得胸悶神眩。淚水混著煙霧,再看不清東西,只聽到木板擠撞的吱吱咯咯聲。
岸上有家老樂清茶坊,臨河的桌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年輕店主樂致和,另一個中年儒士叫簡莊,兩人聽到吵嚷,一齊向外望去,見河面上橫著一大團煙柱向這邊沖過來,滾滾煙霧中,只隱約露出一些船影。兩人眼睜睜看著它撞向新船,都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
然而——當兩船相撞,前面那隻新船劇烈晃動,後面那隻客船雖然停住,卻仍舊霧氣蒸騰,那霧氣將新船尾也一起罩住。而且,霧氣竟像是被新船吸食了一般,不斷收縮,霧中那客船卻始終未露出身影。
霧氣漸漸越縮越短,不多時,只剩新船尾部一團。
而霧中那隻客船,竟憑空消失!
河面上只剩那隻新船,仍在不住晃動,船尾仍罩著一團煙霧⋯⋯
兩人睜大了眼睛,啞了一樣。正在吃驚,那團霧中忽然飄出一個身影!
很快,那身影飄離白霧,在水面順流滑行,漂向虹橋。兩人這才看清,那身影似乎是位道士,白色道袍,白色道冠,一領白色大氅,迎風翻飛。他身後,竟有兩個小童並肩而立,也是小白冠,小白袍。
萬福一直擠在虹橋上驚望著,看到那隻客船竟憑空消失,做夢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等看到霧氣中飄出人影,更是驚得張大了嘴。
橋上、兩岸的人紛紛叫起來:「神仙!神仙降世啦!」
半晌,萬福才發覺,那「神仙」並不是漂在水上,他腳底下有一大張白氈布,氈布似是鋪在一張木筏上。「神仙」很快漂到虹橋下,萬福睜大眼睛細看,只見那人身形豐腴,銀髮銀髯,面色紅潤,頭戴銀蓮華冠,身穿素錦道袍,腰圍鑲銀玉帶,肩披雪白道氅,足蹬一雙繡銀雲履。他挺身而立,大袖迎風鼓蕩,白氅飄舞翻飛,仙風絕俗,颯然出塵。
他身後那兩個小童,都穿銀白小道服,玉琢一樣,玲瓏可愛。每人提著一隻銀絲花籃,籃裡盛滿了花,紅如胭脂,異常醒目。兩個小童不停伸手抓起籃中花朵,隨行隨撒,水面上,紅瓣不斷飄飛。
萬福如同跌入夢境,恍恍惚惚,嘴角竟流下口涎。
很快,白氈漂過虹橋橋洞,順流向東而下。身邊眾人鬧嚷著又紛紛追到東邊橋欄,萬福這也才回過神,忙擦掉嘴角口水,轉身也趕了過去。但人太多,他身形矮胖,行動又慢,還得護著手裡的酒罈,費力扒拉踮腳,才勉強看到一點影子,過了片刻,靠裡面的人喊起來:「天書!天書!」他卻什麼都看不到,更是急得不得了。
甘亮剛才就急急趕到虹橋邊,但橋上已經擠滿了人,他只能在橋根踮著腳張望,煙霧中飄出人影后,人們嚷成一團,有的竟跪倒在地上,叩拜祈禱起來。甘亮雖然不信神仙,也驚得眉毛直跳。
那白衣道士順流漂過虹橋,甘亮腿快,忙沿岸追了下去。見那白衣道人在水面上張開雙臂,上下揮動,如一隻白鶴淩風而舞。白氈後忽然展開一匹銀帛,銀帛在水上越展越長,足有一丈多長,兩尺多寬,帛上似乎有幾個泥金大篆字。但甘亮離得遠,銀帛又在水面漂翻不定,只看到第一個字似乎是「天」字。
白衣道士越飄越遠,只留下那幅銀帛在水面上漂浮⋯⋯
.木篇 八子案
.第一章 羽客、天書
子不語怪、力、亂、神。
——《論語》
汴河從汴京城南斜穿而過,沿河一條長街叫汴河大街,橫貫全城。進東水門不遠,一條南北縱向小街,是香染街。兩街交會的東北街角有一家小食店,是查老兒雜燠店,店頭坐著一個濃髯、鼓眼的說書人,正在講史,店週邊了十幾個人。
其中有個年輕男子,叫趙墨兒,剛剛年滿二十,目光清潤,性情溫善,略有些靦腆。站在人群裡,如一卷細韌竹紙,靜待筆墨。
他剛剛送嫂嫂去近旁趙太丞醫鋪,給小侄兒看病。他先回轉來,見旁邊在說書,認得那說書人是彭嘴兒,便也湊過去聽了幾句。彭嘴兒向來喜歡信嘴海說,現在又開始編扯東漢末年張角黃巾的故事,又造出些神魔鬼怪的事蹟來:「那天公將軍張角,生下來時,狂風大作,雷聲滾滾,頭頂生了一根三寸肉瘤,剛巧有個異人路過,認得那是龍角⋯⋯」
旁邊一人忽然插了句:「現今東南鬧事的方臘,和這張角倒有些像呢。」
另一人道:「果然有些像,張角當年鬧得天下大亂,覆滅了漢朝。如今方臘才起事幾個月,就已經攻下了江浙二十幾個州郡。童貫率大軍去剿,至今還奈何不了。對了,那張角後來怎麼樣了?」
彭嘴兒笑道:「被曹操滅了,諸位聽我慢慢道來⋯⋯」
第一個人又插話:「童貫和曹操也像!」
又有個人道:「這兩位可不像,曹操能生出曹丕、曹植,那童貫這輩子都是童子身。」
眾人一起哄笑起來,紛紛評點調笑起朝中那些大臣陰私醜事,繼而又爭執起東南局勢、遼金戰事,早忘了聽彭嘴兒說黃巾軍。看彭嘴兒坐在那裡哭不是、笑不是,墨兒忍不住笑起來。京城便是這樣,似乎人人都是皇城密使,朝野上下,京城內外,無事不知,無理不通。又似人人都是說書人,一張嘴,就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沒有個窮盡,把正經說書人擠得沒地兒站腳。
墨兒回頭望向街對角涼棚下自家的書訟攤,哥哥趙不尤已坐了下來,來了兩位客人。他忙摸了幾個銅錢,投到彭嘴兒身邊的粗瓷碗裡,轉身回去了。
趙不尤年方而立,身形魁梧,眉如墨刀,似黃庭堅《松風閣》詩帖中的雄健兩撇。從左額到右頰,斜斜一道傷疤,讓他的臉乍看起來,十分猛厲。
此刻,趙不尤端坐在桌邊,正在聽對面一個青年男子說話。墨兒認得,那人姓梁,是個刀鑷手,專門替人理髮修眉,因鼻樑生得有些歪,人都叫他「梁歪七」。另有個男子陪坐在他身邊,姓胡,扁胖臉,常日出入宅院,替人跑腿幫閒,說合交易,這一行當的人當時被稱為「涉兒」。兩人常在一處。
只要趙不尤接待訟客,總有人圍過來旁聽,甚而比彭嘴兒更討人氣。這時已有好幾個人湊了過來。
梁歪七用右手捂著左臂,苦著臉,正在述說原委:「我上那人家裡給他修完了面,他不給錢,我爭了兩句,他抓起我的剃刀,就朝我脖頸割過來,我想躲,沒躲贏,被他一刀割在了臂膀上⋯⋯」
胡涉兒在旁邊重重點頭:「對!幸而我正好進去,全被我看見了,看得真真的!那廝好不兇惡,不給錢,還連罵帶踢,要殺人,現在人證、物證都在,趙判官好好幫阿七寫張訟狀,得狠狠懲治懲治這惡徒!」
趙不尤像往常一樣,注視著兩人,只聽,不說話。他的目光沉黑,很多人都怕和他對視。這時,墨兒見哥哥眼中隱隱射出一陣寒意,有些納悶。而梁歪七和胡涉兒兩人一碰到趙不尤目光,都很快閃開,一個斜望著桌角,一個眼珠轉個不停。
趙不尤聽完後,略一沉思,望向梁歪七的左臂:「我看看傷處。」
梁歪七用右手費力解開衣帶,胡涉兒忙站起來,幫他脫掉裡外兩層衣袖,露出臂膀來,左臂上紮了一圈白布,布上浸著血。趙不尤起身湊近,輕輕揭開白布邊緣。墨兒也忙過去一起查看,臂膀上果然有一道斜長傷口,雖然敷了藥,但仍看得出來傷口情狀,從臂膀外側,一直延到內側,由深而淺,劃破了臂圍的小半圈。
看過傷口,墨兒不由得望向哥哥,趙不尤也正望向他,兩人目光相遇,會心一笑。
胡涉兒在旁邊又大聲補充道:「是斜對面梅大夫替他醫的傷。我陪阿七去的,梅大夫也是個證人。」
趙不尤問道:「割傷後立即去醫治的?」
梁歪七才點了點頭,胡涉兒便搶著道:「一條膀子看著就要廢了,怎麼敢耽擱?」
趙不尤神色忽變,直視梁歪七,目光威嚴,沉聲道:「回去!莫生事。」
「嗯?」梁歪七和胡涉兒都一愣。
胡涉兒大聲問道:「趙判官,你這話是怎麼說?」
趙不尤並不答言,轉頭望向墨兒:「你來告訴他們。」
「我?」墨兒知道哥哥想考較自己,對此事他心裡已經大致明白,只是生性靦腆,當著這麼多人有些難為情。
「不怕,儘管說。」趙不尤鼓勵道。
墨兒輕聲清了下嗓子,才對梁歪七道:「這傷口是你自己割出來的。」
「你胡說什麼?」梁歪七沒答言,胡涉兒已經跳起身大聲嚷道。
墨兒驚了一跳,忙望向哥哥。趙不尤沉聲喝道:「坐下,聽他講!」
胡涉兒眼珠翻了兩下,悻悻坐了回去。
墨兒在心裡默默梳理了一下,又清了下嗓子,才開口對梁歪七道:「有三條證據可證明你說謊。第一,你要告人,卻聲音低弱,不敢抬頭直視我哥哥,定是由於心虛⋯⋯」
胡涉兒嚷起來:「他生來就這個膽小樣兒,不成嗎?」
趙不尤又喝道:「莫嚷!好生聽!」
胡涉兒只得閉嘴。
墨兒接著道:「第二,若是對面的人手執剃刀,誤割到你的臂膀,一般只是一劃而過。但你臂上的刀傷,起刀處深,收刀處淺,定是自己去割,下手時咬牙狠心用力,所以深,刀劃下去後,受不了痛,所以收刀時淺⋯⋯」
「割道口子哪有這麼些說法?」胡涉兒嘴裡咕噥著,聲氣明顯弱了許多。梁歪七更是面色灰白。趙不尤則笑著點了點頭。
墨兒繼續道:「第三,還有個最大的漏洞——衣袖。你上門去給人修面,必定是穿著衣裳,這季節不會光著臂膀。那人用剃刀割你,自然會先割破衣袖。你說被割傷後立即去醫治了,自然沒工夫去換衣服,然而你的衣袖——」
梁歪七剛將袖子套好,左臂衣袖雖滲出血跡,卻沒有破口。胡涉兒猛地跳起身,一腳將梁歪七踢翻在地,恨恨罵道:「賊歪七!平白讓俺受一場黴氣,呸!」說罷轉身就走了。梁歪七費力爬起來,頭也不抬,也拔腿快步逃開了。
旁邊圍觀的,全都笑起來。其中一人笑得格外洪亮:「哈哈,趙大判官又幫我省了一樁麻煩!」
墨兒回頭一看,是哥哥的老友顧震。現任開封府左軍巡使,主掌京城爭鬥、糾察之事。顧震四十來歲,鷹眼鷹鼻,斜插一對眉毛,長相有些凶鷙,平日行事也和猛禽一般。今天他身著便服,看來是出城閒逛。
墨兒忙躬身作揖,顧震笑著在墨兒肩上拍了一把,贊道:「京城又多了個後生訟師,好!」
墨兒忙笑著謙道:「顧大哥過獎。」
趙不尤也已站起身,笑著叉手:「老顧。」
顧震笑道:「古德信在章七郎酒棧訂了一桌酒菜,走,今天清明,去痛快喝兩杯!老古應該已經在那裡等著了。」
「不巧,簡莊先生已先約了我。」
「那竹竿夫子?哈哈,那你就去談經論道吧,我和古德信大酒大肉去——」
顧震話未說完,一個矮胖的人從東邊急急跑過來,是顧震的親隨萬福,他一眼看到顧震,幾步奔到跟前,氣喘吁吁道:「大人,虹橋那邊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有隻客船憑空不見了,有個仙人降凡了,還有一大幅天書⋯⋯」
「什麼烏糟糟的?」顧震皺起眉頭,向東邊望去,隱約能聽到叫嚷聲,「嗐!看來這假又休不成了,不尤,到時候恐怕又得勞煩你了。」
「若有用處,儘管說。」
「那我先去看看。」顧震一叉手,帶著萬福一齊向城外走去。
「爹!」
墨兒正和哥哥趙不尤望著城外疑惑,忽然聽到一個幼兒叫喚。
是嫂嫂溫悅,抱著琥兒,和瓣兒一起緩步走過街來。墨兒忙迎過去,從嫂嫂懷裡接過小侄子,琥兒剛過三歲,半耷著眼皮,沒了精神。
溫悅身穿月白窄袖對襟長褙子,淺青襦裙,人如其名,溫婉和悅,如同夏夜清風淡雲間的月。墨兒從未見她冷過臉、惱過誰。嫂嫂和哥哥站在一起時,兩人看著既懸殊,又異樣相襯,似一幅墨石幽蘭圖。
瓣兒和墨兒是一對孿生兄妹,瓣兒眼波清亮,嬌小面龐上嬌翹的小鼻頭,穿著深綠錦邊的淺綠無袖褙子,粉白衫兒,鮮綠羅旋裙,如綠葉襯著一朵白茉莉。
趙不尤伸手摸了摸琥兒的額頭:「還有些燙。是我不好,不該忙著趕路。」
寒食清明,宗室子弟都去祭祀祖陵,趙不尤是太宗皇帝六世孫,前天帶著琥兒趕到太宗永熙陵,祭祀罷後,他不喜和眾人一起慢騰騰坐車輿,自己抱著琥兒,騎馬先趕了回來。琥兒第一次騎馬,一路歡叫,回來卻嚷頭痛。
溫悅道:「趙太丞說不打緊,只是受了點小風寒,吃幾丸藥就好了。」
琥兒撅起小嘴:「我不吃藥。」
瓣兒逗道:「琥兒又有什麼高見了?」
琥兒病怏怏地說:「藥是偷的。」
眾人都一愣,瓣兒笑道:「剛才我明明付了藥錢呀。」
琥兒奶聲奶氣道:「姑姑不是常念——『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家一聽,全都笑起來。
說笑了一陣,趙不尤讓墨兒去對街梁家鞍馬店雇了頂轎子,送溫悅、瓣兒和琥兒回去。
轎子走後,兩人又坐回到書訟攤,不到一個時辰,又接了三樁案子。
兩樁仍是無理興訟,當即說破勸回,一樁關涉到宅界紛爭,須得交官府裁斷,要寫訟狀。墨兒雖不愛說話,寫訟狀卻已是熟手,仍由他執筆。他照規矩,先用朱筆蘸了朱砂汁,在卷首寫下所訟事目,而後換墨筆,寫明所訟因由,不到一盞茶工夫,便揮筆而就。
趙不尤流覽一遍,簡練清晰,有理有據。官府明定,訴狀正文不得超過二百字,墨兒只用了一百六十字便將事由說清,自己來寫,也不過如此。趙不尤不由得贊了聲好,從袋中取出官授木印,在年月日前蓋了印,印文是:「文莊坊居住寫狀鈔人趙不尤官押」。
那人拿了訟狀,連聲道謝,雖然不甚富裕,卻也取出一整吊錢來答謝。墨兒忙告訴他,官府還在休假,得過兩三天才能去申報立案。等贏了官司,再一起付錢不遲,況且這案子不大,要不了這許多錢。那人這才收好錢,連口稱謝,拜別而去。
看時候差不多了,趙不尤讓墨兒收拾筆墨,一起出城去赴簡莊之約。
今天一氣辦妥了四樁訟案,墨兒看起來很是暢懷,走起路來腳步都輕快很多。迎面走來幾個身穿白色襴衫的太學生,趙不尤想起明天是殿試日,便問墨兒:「你還是不打算去應考科舉?」
墨兒點點頭,微微一笑:「我就跟著哥哥,替人寫訟狀,這樣很好。」
趙不尤略想了想,才開口道:「人固然不能利慾薰心,但也不必刻意清高。前日我讀《韓非子》,見他論『勢』,有段話說得很有道理,『有才而無勢,雖賢,不能制不肖』。我大宋,其他不敢誇口,但這科舉取士之法,卻是遠勝前代。真正做到了取士不問家世,哪怕寒門小戶、農家之子,只要用心向學,都有望博得一第,施展抱負才幹。我想,孔子若生在當今,恐怕也會全力應考——」
不能參加科舉,無法為國效力,曾是趙不尤心頭一大憾。
宋代開國以來,鑒於歷代皇親國戚篡權奪位之亂,故而不許宗室子弟參科舉、任官職,只能在宗室學校就學,學成也只授予虛銜,不任實職。趙不尤自幼好武,曾中過宗學武舉魁首,卻也只得了個「武功郎」的虛銜。近年來,宗室限令松了一些,有個別宗室子弟文行優異,被任了官職。趙不尤也轉而習文,不過,當初武舉比試兵器時,他臉上受了傷,留下道疤,形貌不雅,即便能參加科舉,也觸了「廢疾者」禁考之限。
最近幾年,他才對此漸漸釋懷。墨兒並非他親弟弟,只是義弟,並沒有這科舉限制。
墨兒卻微笑著說:「我不是要清高。哥哥不是也說,如今世道不正,朝廷被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等人把持,公門變作了私門,忠直之人,在朝廷難以立足。哥哥雖然做不了官,但這些年平息過多少紛爭冤仇,還不是一樣在行善濟世?」
趙不尤微微一笑,心想,墨兒不善爭競,若在仁宗朝,或許能有番作為,當今之世,不去仕途也好。何況朝廷現今官職冗濫,上屆進士選出已經三年了,大半卻都還在待缺,就算考中,也未必能得一個實職。
兩人說著話,才出東水門,就見萬福挪著胖身軀,氣喘吁吁奔了過來:「趙將軍,我家大人請你過去幫忙查看。」
當年,趙不尤參加宗學武試,按例馬上射八鬥力弓即為一等,趙不尤卻能騎射一石硬弓,當時箭靶掛在一株粗柳上,趙不尤一箭射出,不但中的,而且射穿了牛皮箭靶,箭杆貫透樹身,箭尖鑽出樹背。那日天子也來觀試,見後大喜,贊道:「昔日漢家有飛將軍李廣,能射箭入石;今日不尤神射,不亞李廣,乃我大宋趙家飛將軍。」並當即封他為甯遠將軍,雖然只是虛銜,但宗族及朝中人從此都尊稱趙不尤為「趙將軍」。
「老顧現在哪裡?」趙不尤問道。
「汴河北岸,虹橋西頭,老樂清茶坊那邊。」
「我正巧要去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說出來您一定不信,一隻客船,兩岸數百人盯著,憑空就沒了!」
「老顧去那裡初查過了?」
「查過了。顧大人說那樣一隻大船豈能憑空消失,若不是被燒掉,便是沉船了。那船消失前,我正巧在橋上,親眼瞧見那船被霧氣罩住,並不是著火的煙氣,而是霧氣,還散著木樨香氣。那船消失後,水上也不見燒焦的木塊殘片,所以不是燒毀;顧大人又找了幾個船工,潛到水裡去找,也沒有發現沉船⋯⋯」
趙不尤聽後並不言語,墨兒則有些吃驚。
萬福繼續講道:「客船消失後,又有個白衣道士在水上飄,人都說是神仙。還有一幅銀帛,寫著八個大字⋯⋯」
「什麼字?」
「天地清明,道君神聖。」
「哦⋯⋯」趙不尤聽後仍不言語,默默沉思。
「趙將軍,您先過去,我家大人命我去城裡找人手——」
趙不尤和墨兒一路來到虹橋邊,沿途街邊人們紛亂無比。有的大呼小叫,有的交頭接耳,亂哄哄中,斷續聽到一些言語:「我眼睜睜瞧著,那船就沒了!」「神仙降世,天降祥瑞!」「天地清明,道君神聖。說的不就是當今趙官家?」「如今這世道哪裡清明了?分明是反話!」「都三月天了,哪裡有鮮梅花?」
兩人一路聽著,剛要上橋,趙不尤無意間一扭頭,看見橋東頭茶棚下坐著個人,圓臉、大眼、厚嘴唇,認得是樞密院北面房的令史李儼。李儼正閃著大眼,微彎著腰,賠笑說著什麼。再一看,他對面上首坐著個中年濃須男子,身穿便服,不認得。那濃須男子聽李儼說完,點頭笑著高聲說了句「不亦樂乎!」雖然隔了段距離,旁邊又人聲混雜,趙不尤仍聽到那四個字說得語調有些怪,不像漢地聲調,似乎是高麗人學說漢話。再一想,高麗使者如今由樞密院北面房接引款待。那短髯男子應是高麗使者,李儼恐怕是陪他來游賞清明河景。
趙不尤沒有多想,舉步上橋。橋上仍有不少人,三五聚在一起,也在指點談論,都興致高漲,眼睛放光。只有一人,身穿灰袍,背著個木箱,獨立在右手橋欄邊,低著頭,扳著指頭,像是在算什麼。趙不尤認出來,是故友張擇端,翰林圖畫院的畫待詔。
此刻,張擇端站在橋欄邊,一時閉眼,嘴中碎念不已,一時又睜眼,左望右望,忽而又急轉過身,朝左邊跑過來,距趙不尤只有幾步遠,卻視而不見,跑到左橋欄邊,又指指點點,念念叨叨:「貨船五隻、一大四小、客船三隻⋯⋯不對,還有一隻貨船,方才在橋這邊,已經穿過橋到了下游⋯⋯」趙不尤頓時明白,他是在打腹稿,恐怕是想把方才一場大亂畫下來。
他知道這位畫癡一旦入迷,雷也打不醒他,便沒有打招呼,徑直走了過去。
上到橋頂,趙不尤向西邊望去,北岸不遠處泊著兩隻客船,前面那隻新船邊有幾個士兵執械守著,應該便是那裡。簡莊所約的老樂清茶坊就在岸邊,正對著那隻新客船。
兩人下了橋向西,快步走近那隻船。趙不尤先望了一眼老樂清茶坊,見簷下立著兩個人,一個清瘦挺直,正是簡莊。另一個年輕溫雅,是這茶坊的店主樂致和。簡莊是汴京名儒,同樂致和等七人志趣相合、師友相稱,常在這城東汴河灣相聚,談文論道,詩酒唱和,人稱「東水八子」。
看來其他六子都還沒到,趙不尤走過去向兩人叉手致意:「簡兄、樂老弟,今日之會我恐怕要缺席了,這邊出了件大事,我得去料理一下,還望見諒!」
兩人也一起向他叉手,簡莊道:「正事要緊,日後再聚不遲。」
「不尤!」顧震從岸邊那隻新客船的一扇窗戶中伸出頭,大聲叫喚。
趙不尤又叉手告別,忙轉身走過去,顧震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後,趙不尤湊近,透過窗戶,見船內地板上躺著兩個人,一動不動,不知是昏了,還是死了。
.第二章 二十五具死屍
燭天理如向明,萬象無所隱。
——張載
那隻客船應是新造不久,漆色鮮亮,工藝精細講究。
船頭、船尾的甲板都是從船身懸空虛架出去,在船兩頭各伸出一截,稱作「虛艄」。船頭用細葦席搭成涼篷,可以觀景瞭望;船尾則搭了兩層,底下一間客艙,頂上一座小涼篷;船前身一大間客艙,腰部則是兩排小客艙。整個船體雖然很長,但外形輕盈秀逸。
四個兵士守在客船邊,手執著火杈,都衣衫松垮,打著呵欠。是城外軍巡鋪屋的鋪兵,主管夜間巡警防火,白天無事,故而這樣懶散。
趙不尤和墨兒從船頭登上那客船,船裡殘餘著一股香氣,似乎是木樨香。
顧震立在涼棚下等著,神情有些焦躁。身邊還站著一人,是古德信,也擰著眉,沒了常日那樂呵呵的笑容。趙不尤向古德信打了聲招呼,古德信還沒開口,顧震已搶先打斷,指著大客艙悶聲悶氣道:「那隻客船憑空就沒影了,它消失前撞到了這隻船,附近的人都說這船上先有一群男女在唱曲說笑,撞船後,卻沒了動靜,也不見一個人下船。我上來一看⋯⋯」
趙不尤朝艙裡望去,只見船板上躺著幾個人,一動不動。都身穿短葛布褲,船夫模樣,只有一個穿著褐色綢衫,臉上一圈粗黑短須。另有一個是中年婦人,身穿皂布衫裙。
趙不尤轉頭問道:「可請了屍檢官?」
顧震搖搖頭,望了一眼岸上幾個鋪兵,皺著眉道:「正趕上休假,到處找不到人手,只捉了這幾個軟腳漢來。」
「我先看看。」趙不尤走進艙裡,蹲下身,湊近門邊躺著的一個船夫,見他仰天空瞪著眼珠,全身僵硬,面色發青,嘴唇發烏破裂,唇縫微張,露出齒齦,滲出烏青色。趙不尤伸指在他鼻端探了探,沒有氣息,摸摸脈搏,也無脈動,已是死了。再一看,指甲也透出青黑色。
趙不尤又繼續查看其他人,這大客艙裡總共七具屍首,死狀都一樣。
顧震也跟了進來:「應該都是中毒身亡,裡面還有。」
趙不尤小心避開地上的屍體,走到小客艙入口,頂篷很矮,過道極窄,如果兩人對面通過,須得側身費力避讓。各客艙門窗都開著,倒還不暗。他身材魁梧,只能低著頭走進去。先看左邊一間,裡面木板上躺著兩人,進去探查,死狀和大艙那七人相同。小客艙左右各三,一共六間,他挨個查過去,每間都倒著兩人,共十二人,其中一個是婦人,死狀都一樣。
穿過小客艙,是個小過道,用來上下客。過道通往後面一間大客艙,比船頭那間略小。他走進去,裡面也躺著幾個人,數了一下,一共五人,都是船工模樣。他一一細查,狀況和前面諸人一樣,也都是中毒而亡。
「如何?」顧震在身後問道。
趙不尤回頭一看,古德信、墨兒也走了進來,顧震緊皺眉頭,古德信一臉納悶,墨兒滿眼迷惘,都望著他,期盼著答案。
趙不尤搖搖頭:「以目前所見所聞,還得不出任何結論。對了,說是有個白衣道士順流漂走了,可曾找人去追?」
顧震答道:「這多虧老古。發生這事時,老古正在橋邊——」
古德信在一旁接道:「那道士漂下去時,附近都是大船,不好調用。只有對岸有隻小船,我讓甘亮趕緊去追了,還沒回來。」
趙不尤點了點頭:「你親眼見到那船消失了?」
古德信搖搖頭:「當時我在章七郎酒棧等你們二位,那是虹橋東邊,又在北岸,只看到那船鑽過橋洞時,忽然冒出煙霧來。不過那道士漂下來時,我倒是見著了,那道士估計有六十來歲,後面還立著兩個小童,雖然隔得有些遠,但還是能斷定那是凡人,不是什麼仙人。」
趙不尤答道:「這是當然。」
「還有這個——」古德信走到窗邊小桌上,端過一個碗來,「道士身後兩個小道童撒的。他們飄走後,我讓河上的船夫撈給我的。」
趙不尤低頭一看,碗裡盛了些水,水上漂著兩朵花,是梅花,殷紅如血。他拈起一朵,見花蕊細細叢立,花瓣鮮嫩舒展,淡淡有些香氣,是鮮梅花,仿佛剛從枝上摘下不久。
顧震也湊了過來:「已經清明了,哪裡找的這鮮梅花?」
趙不尤沉思片刻,並不答言,反而問道:「還有那寫了八個大字的銀帛呢?」
顧震忙道:「忘了給你看了,就卷在船頭那裡,那東西更扎手——」
眾人來到船頭,船舷邊果然有一卷浸濕的銀線鑲邊白帛。
顧震俯身慢慢扯開,帛上先露出一個泥金篆書大字「天」,接著是「地」,顧震停住手,抬頭望著趙不尤,目光有些異樣:「你看後面這字——」他繼續扯開帛卷,「地」字後面露出一個墨筆寫的字「不」。這個字比前兩個字尺寸小一些,站遠就看不清。筆劃粗劣,像是剛學字的人所寫。
顧震繼續展開帛卷,後面是「清」「明」「道」「君」,四個泥金篆體大字,之後又是一個墨筆字「欺」,最後是「神聖」二字。
連起來,八個泥金篆體大字是:天地清明,道君神聖。
不知何人,又用墨筆添了兩個字,如此便成了:天地不清明,道君欺神聖。
趙不尤心裡一沉,當今官家自稱「道君」,這寫金字的人,自然是想造出祥瑞,向天子獻寵。而添墨字的人,則是公然嘲罵天子,侮辱朝廷。
古德信低聲道:「這是十惡不赦、頭等大罪。什麼人這麼大膽?」
顧震迅速卷起銀帛,犯愁道:「叫我怎麼處置這東西?比火炭還燙人——」
「大人!」客船外忽然傳來叫聲。
眾人向外望去,一隻小船停到了客船邊,船頭站著一個書吏模樣的精幹男子,是古德信的親隨甘亮。
顧震忙走到窗邊問道:「如何?」
甘亮在船上搖了搖頭,面帶愧色。
古德通道:「上來再細說。」
船尾一對船工夫婦各執著一根船篙,甘亮掏了幾十文錢,給了那船夫。趙不尤看那船夫眼熟,卻想不起來。墨兒在一旁道:「是魯膀子,正月間不是租了他的船,請二哥一起看燈喝酒?一壇酒他偷了小半,被咱們發覺⋯⋯」
魯膀子似乎也認出趙不尤和墨兒,低著頭趕緊划船走了。
甘亮上了船,先拜問過顧震和趙不尤,而後講起追蹤過程:「卑職趕過去時,那船主不在,只有他媳婦,等她找來自己丈夫,那道士已經轉過了河灣,卑職催他們夫妻盡力快划,追到河灣那邊,一眼望過去,卻根本不見蹤影。」
趙不尤問道:「前後大概耽擱了多久?」
甘亮略算了算:「最多一盞茶工夫。」
趙不尤想了想:「轉過河灣,河道就直了,並沒什麼遮擋,今天天晴,能望到一二裡遠。道士乘的應當是木筏,就算你耽擱了些時間,他也不會漂得那麼快。當時河上有沒有往來的船隻?」
「沒有,河面上空空蕩蕩。卑職一直追到了汴河下鎖稅關,問守關的人,他們也並未見到有人來過。」
「沿途岸邊呢?」
「這一路下去,都是田地,只望到遠處有幾個耕田的。」
顧震氣悶道:「又沒影了?」
幾人都沒了言語,各自沉思起來。
這時,日頭偏西,天色已近黃昏,漫天雲霞如染絮,被夕陽燒灼得漸漸烏黑。兩岸人漸稀少,虹橋上歸人匆匆,船裡也漸漸昏暗起來。趙不尤扭頭看岸上老樂清茶坊,門窗幽寂,簡莊、樂致和也似已不在。
靜默中,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咚咚聲,是小客艙那頭。
隨即,似乎有人在喊叫,悶聲悶氣,像是從船底發出⋯⋯
墨兒循聲搶先尋了過去,趙不尤、顧震、古德信及甘亮也隨著忙鑽進過道。
「是這裡!」墨兒在左邊第一間客艙外大聲道。
客艙過道本就狹窄,這時天色已暮,過道中越發昏暗。趙不尤弓著身跟過去,客艙右邊一張木床占了小半間,勉強可睡兩人;左半邊雖空著,但窗口擺了張小木桌,兩把方凳。地上還躺著兩個昏迷的船夫。墨兒進到門裡,艙中已無多少餘地容足。
墨兒跨過兩個船夫,站到木桌那邊,給趙不尤騰出一點地方來。
這時,艙裡又響起那悶叫聲、敲擊木板聲,是從墨兒腳下發出。
趙不尤忙走進去,顧震也已趕來,扒在門邊,伸進頭來粗聲道:「下麵藏了人?」
墨兒把木凳和木桌都搬到床上,趴下來聽了聽,下面仍在哼叫敲擊,他用手掌沿著木板縫隙摸索,摸了兩個來回,都沒找到撬開木板的下手處。
趙不尤俯身看了看床下,見牆板底縫隱隱透進些微光,便道:「平推試試。」
墨兒用兩掌抵住木板,左右使力,木板果然向床那邊滑動了一些,他加倍用力,木板橫著移動,從床下牆底縫伸了出去,底下露出一個長方深坑。因在窗根下,昏黑如墨池,是個暗艙。
墨兒正低頭查看,一個黑影猛地從暗艙裡冒了上來,伴著一聲刺耳怪叫。墨兒驚得一倒,坐到了腳後那具屍身上。暗艙裡冒出的那個黑影大口粗聲喘著氣,並不斷發出怪聲。
一團光從過道裡亮起,是甘亮,從大艙那邊找到盞油燈,點亮端了過來。趙不尤忙接過燈盞,朝裡一照,是個年輕男子,也穿著船工短葛,他見到艙裡諸人,猛地睜大眼睛驚叫道:「你們是誰?想做什麼?」
顧震在門邊粗聲道:「開封府左軍巡使,你是何人?為何在這底下?」
那船工越發驚恐,邊喘氣邊答道:「小人⋯⋯小人是這船上的船工,名叫谷二十七,小人也不知道⋯⋯為何在這底下。」
「大人!」後面忽然傳來叫聲,是萬福,站在岸上,從對面客艙視窗的暮色中露出一張胖臉,「大人,只找到了七個弓手。」
「正好!」顧震走進對面客艙,「叫他們都上來!守住船的各部位,不許任何人上來。」
這時暮色漸濃,河水變得烏青,河上升起一陣春寒涼意。
甘亮將船上掛的十幾盞燈籠全都點亮,船頓時變得暖黃透亮,如一彎明月浮於墨雲之上。但燈影下,那些船工的屍體卻顯得越發幽詭,若不是有人走動,簡直如同一隻鬼船。
趙不尤一直暗暗盯著谷二十七,從暗艙裡爬起來後,他一直低著頭,又偷偷環窺四周,不停咬著下嘴皮,似乎在探視什麼;看到地上兩個死去的船工,他眼中驚疑,卻沒有出聲,雙手捏弄著,似乎在猶豫什麼;帶他出去,走進大艙時,見到地上躺的那些人,他腳步一頓,左右亂瞟,像是在下什麼決心。
半晌,他才低聲喃喃道:「不是⋯⋯」
古德信在他旁邊,忙問:「什麼?」
谷二十七抬起頭,目光發怯,聲音提高了些:「這不是那隻船。」
古德信又問:「什麼?」
谷二十七望瞭望船艙四周:「這不是我們那隻船。」
古德信有些著惱,第三次問道:「你說什麼?」
谷二十七似乎已經清醒確證,目光鎮定起來,聲音也提得更高:「我家那隻船是從應天府來的,船主姓梅,船帆上繡了朵大梅花,叫『梅船』,那就是我家船主——」他指了指地上那個身穿褐色綢衫的男子。
眾人聽了都迷惑不解,趙不尤問道:「你們那船上午是否停在虹橋那邊?」
「是!」谷二十七忙點頭。
顧震忙問:「這麼說你本該在那隻梅船上,現在卻到了這隻船上?」
谷二十七才點點頭,沒來得及出聲,小艙中傳來一聲急叫:「顧大哥!哥哥,你們快來看!」
是墨兒的聲音,從方才左邊那第一間小艙中傳出。
趙不尤和顧震又一起躬身鑽進小艙過道,到那艙門前,見墨兒趴蹲在地板上,手裡端著那盞油燈,燈影下,方才那個暗艙旁邊又露出一個方洞。
墨兒回頭指著暗艙邊緣道:「我見木板縫邊似乎有血跡,試著推了一下,果然還有個暗艙,裡面也有個人——」他將手中的燈盞朝裡照去,裡面露出穿著一雙黑氈靴的腳,石青色梅紋緞袍,在燈光映照下,泛著幽藍光澤。由於暗艙的小半截伸到床下,艙底那人的上半身被床板遮蓋,看不到面部。
顧震忙喚了兩個弓手,將小艙中那兩具屍體搬到對面艙室中,騰出空地,又將床板也掀開搬走。墨兒將燈盞照向那人面部,一見之下,猛地驚呼起來。趙不尤等兩個弓手出來讓開,才走進去,墨兒回頭望著他,滿臉驚異,雜著悲恐。
趙不尤俯身望去,雖然這幾年他經慣了各色奇詭場面,但一看到艙底那張面孔,也不由得一震,發出一聲低吒——那人是「東水八子」中的「劍子」郎繁!
郎繁雙眼緊閉,面部僵冷,他的眉骨、顴骨、鼻樑本就生得高聳,燈影之下,更顯得眼窩黝深。加之燈焰搖動,他嘴角的陰影也隨之遊移不定,原本面無表情,看起來神情卻似乎在變個不停,忽樂忽憂,忽哀忽懼⋯⋯
趙不尤忙伸手按住郎繁右手腕去探脈息,然而,觸手冰硬,脈息全無,已經死去。他剛要鬆開郎繁的手腕,卻見手背上有一圈傷痕,抬起來一看,是一圈牙印,咬得很深,看印痕,應是成年人所咬。再看郎繁左胸口,衣襟上一大攤黑影,如墨蹟一般,伸指一蘸,冰涼濕滑。墨兒忙將燈光移過來,暗紅濕浸,是血。趙不尤揭開那衣襟,裡面是件白綾衫,心口位置一道傷口,應是利器刺傷。
郎繁之所以被稱為「劍子」,是因他不但好文,兼愛習武。曾跟一位道士學過一套清風劍法。趙不尤曾與他過招,他這套劍法,藝過於技,足以健身,難於禦敵。大宋開國以來,太祖趙匡胤為斬除唐末武人亂政之弊,抑武興文,重用儒臣。百餘年間,文教勃興,書卷遠勝刀劍,使大宋成為讀書人之天下。萬千文弱士子之中,郎繁武藝縱然不高,卻也已經是稀有難得。
他為何在這裡?因何死去?
甘亮提了兩盞燈籠進來,在小艙室角上各掛起一盞,亮了不少。
那盞油燈則擱在暗艙邊的木板上,燈影搖映著郎繁蒼白僵冷的臉。
顧震和古德信也走了進來,顧震先俯身望去,隨即悶叫了一聲:「這不是劍子郎繁?」
古德信聽到,忙一把推開顧震,望向屍體,一眼認出來後,身子猛地一顫,喉中發出一聲怪異聲響,像是心被人猛踩了一腳,驚痛莫名。
趙不尤心中也悲意翻湧,郎繁今年還不滿三十,他不但練武習劍,更熟讀兵書戰策,滿懷壯志,盼著能被委以軍任,遠赴西北邊地,守土衛國。這兩隻船究竟藏了些什麼秘密,竟讓郎繁也捲入其中,並命殞於此?
悲慨一陣,他定了定神,對艙門外的萬福道:「讓那谷二十七過來認一認。」
萬福忙出去帶了進來,谷二十七一眼看到那個暗艙底有人,身子一顫,瞪大了眼。
趙不尤盯著他:「你過來看看這人。」
谷二十七畏畏縮縮走了過來,朝郎繁的臉望了一眼,低聲驚呼一下,納悶道:「他?」
顧震忙問:「你認得他?」
「他是搭我們船來汴京的客商,昨天在應天府上的船,住在對面最尾一間小艙裡⋯⋯哦,不!不是這隻船,是我們那隻梅船。今天晌午船靠岸的時候,他和其他客人都上岸了呀,咋會在這裡?」
「你看到他上岸了?」
「是呀,就是看著客人們都走了,梅船主才讓大家收拾客艙,小人進來收拾這間⋯⋯唉,又錯了,不是這間,是我們那隻梅船的。正收拾著,不知怎的,後腦一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你轉過頭來。」
谷二十七轉過身子,用手摸著後腦:「就是這裡——」
趙不尤湊近一看,他的後腦果然有一片新瘀傷,還滲出些血,尚未乾。
「你們那船穿過虹橋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你們那船上的小艙室和這船的很像?」
谷二十七環視艙室:「大小差不多,擺設也差不多,小人在水上過活,見過的客船無數,小艙大都是這個樣子⋯⋯」
「腳下也有這種暗艙?」
「這個?這個倒沒有。一般客船都沒有,這汴河水不算深,人和貨加起來已經很重,再在這暗艙裡放滿東西,船會吃不住水。」
「你們那船上一共多少人?」
「我算算看,」谷二十七扳著指頭,「梅船主,劉嫂,吳嫂,舵工兩個,錨工兩個,桅工三個,篙工八個,縴夫六個,雜役兩個,總共二十六個人。」
趙不尤心想,除了郎繁,這船上死去的共有二十四人,連谷二十七,則是二十五人,便問道:「你自己算進去了?」
「算進去了,小人是雜役。」
顧震吩咐道:「萬福,你帶他去認一認那些人,看看是不是都認得?」
過了一陣,萬福帶著谷二十七回來:「那二十四人中,他說二十二個人都是他們船上的,只有前艙兩個,他不認得。」
趙不尤聽了,心中驚疑。那隻梅船憑空消失,船上的人卻到了這隻新客船上,而且全都死去?
他忙問谷二十七:「梅船上原先總共有二十六人,死去二十二人,除了你,還有三人,哪裡去了?」
谷二十七忙道:「小人也不知道。」
萬福道:「那船在虹橋下遇險時,兩個縴夫跳下船,到橋頭拋下纖繩拉船。當時太亂,不知道那兩人去了哪裡。卑職今早四處查問,附近的人都沒留意這兩人。至於剩下一人,就不知道了。」
趙不尤問谷二十七:「那三人姓名你該能想起來吧?」
谷二十七道:「兩個縴夫應該是胡萬和劉七,另一個⋯⋯也是雜役,名叫汪三十六。」
萬福道:「卑職再去查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