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大腦是由幾塊未探索的大陸與許多未知的領域組成的世界。
——病理學家暨神經學家 桑地牙哥.拉蒙卡哈(Santiago Ramón y Cajal, 1852-1934)
醫院裡有三名醫生,卻有超過五十名患者候診。我是最資淺的醫生,而資深主治醫生約翰則在我的隔壁診間。他比我多受了幾年的訓練,而經驗對醫生而言十分重要,因此他的知識遠勝於我。第三位醫生則是顧問醫生,是我們兩個人的主管。
一如往常,在有限時間裡要看診的病患太多,因此我們必須以超乎自信的速度看診。任何困難的問題,我都必須與約翰或顧問醫生討論,但當時的我認為好醫生就是看診迅速,且不打擾其他資深同僚,因此極力避免求助。
顧問醫生辦公室外的推車上積了一大疊患者病歷,所有焦急候診的人都看在眼裡。我從那一大落病歷的最上方拿了一本病歷進辦公室,所有人都轉頭看我。這本病歷只有幾頁,我鬆了一口氣。如果病歷很厚,表示有多年的病史需要了解,而且有某種可能無解的慢性問題。有太多神經病症無法治療或非常難治,因此病歷薄可能表示,這名病患在上次看診後,小病症就消失了。不過,我打開病歷一看便嘆了口氣。這個人之前只來過一次,那一次也是由我替他看診。當時我替他做的檢查結果都正常,表示我沒有找到問題的根源。這一次應該讓其他醫生替他看診比較好,也許他們會注意到我遺漏的地方。
根據病歷上我做的對話紀錄,這名患者表示他的右手臂有奇怪的感覺。我替他做了檢查,卻沒發現任何異狀。我懷疑這個問題可能是頸部神經受到壓迫所造成,因此請他去做神經電測,檢查手臂神經是否健全。檢查結果顯示,神經功能看來正常。我知道如果這個人第一次看診後症狀沒有改善,接下來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即使沒有我幫忙,他也自己復元了。我請他進診間。
「你好嗎?」我問。
「還是老樣子,」他告訴我,我聽了心裡一沉。
「好。呃……你能再跟我說明一次你的問題嗎?」
「我的右手前臂會起雞皮疙瘩,很明顯的雞皮疙瘩。就這樣。」
他雖然說得很簡單,但我對這個症狀卻束手無策。
「有任何麻痺感嗎?」我問。
「沒有。」
「除了起雞皮疙瘩,你的手臂感覺都正常?」
「大多時候感覺都正常,只有起雞皮疙瘩的時候除外。」
他將手掌張開又握拳,盯著出問題的手臂。我正在設法釐清問題,試著了解原因卻毫無頭緒。
「你的手掌或手臂會無力嗎?」
「不會……也許……不會。起雞皮疙瘩的時候感覺很怪,我猜想如果當時手裡拿著東西可能會掉。」
「你多久起一次雞皮疙瘩?」
「一天一次,只有一、兩分鐘。也可能兩次。」
這名男子年約三十多歲,看起來很健康,過去也沒有什麼病史。我好奇他為何會這麼擔心一天只持續一分鐘的症狀。他描述的症狀對我來說根本微不足道。
「嗯,好消息是檢查結果完全正常,」我對他說。「我想你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加快這套安慰的說詞,希望他只是在無病呻吟。也許他只需要有人告訴他一切都正常。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
完了,他的語氣很焦慮。檢查結果正常對他來說並不是好消息,他希望有更好的解釋, 但我說不出來。
「我想你描述的情況可能沒有明確的原因……但多數無法解釋的症狀放著不管也會自己消失。我的意思是,起雞皮疙瘩?是你辦公室的溫度造成的嗎?……空調的問題?」
我只是姑且一試,這點我們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我覺得妳沒搞懂,」他的音調高了一點,「這些雞皮疙瘩像蟻丘一樣長在我的皮膚上。這不正常……這……這是……不自然的。」
我在沒信心和覺得能力不足的時候很容易臉紅。此時,我感覺到自己從脖子到臉上慢慢漲紅,覺得連我的皮膚也開始起雞皮疙瘩。
「再讓我看一下你的手臂,」我提議,替自己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我請他坐上診療椅脫掉上衣,看著他的肌肉,似乎都很正常。我用反射鎚輕敲他的反射神經,反應也很正常。我用鈍頭針輕戳他的手臂,檢查他的感覺。正常。我檢查他的力氣,他的右手握力比左手弱,但我覺得那是因為他沒有真的用力。也許他想讓我發現異常。
「我想我沒辦法說明原因,」最後我說,一度覺得自己看到他翻白眼。我認為這表示我需要幫助。
「如果你不介意等一下,我得去找顧問醫師討論這個問題,」我對他說。
「謝謝,」他說,顯然鬆了一口氣。
就在我走向走道對面的老闆辦公室時,我退縮了。我不想因為有個人偶爾會起雞皮疙瘩,就去打擾他和詢問他的意見。
我輕輕敲了敲門,有人開了門。
「啊哈,問題來了,」約翰一面笑著說,一面叫我進去。他也來找顧問醫生討論某個病患的問題。
我和約翰的相處模式是他會嘲笑我犯的每個小錯,竭盡所能地提醒我犯過的這些錯誤, 而我也會把握每個機會還以顏色。我們都喜歡對方,但競爭是醫療工作的一部分。任何錯誤,即使是可以理解的錯誤,都會被人牢牢記住。
我走進辦公室帶上門。
「我可以聽聽你對這個病例的看法嗎?」我指著手中的病歷問。
「外頭還有多少病患?」顧問醫生問。
我們都躲在各自的診間盡快看診,但不清楚其他人看了多少名病患。
「推車上還有一大堆病歷,」我告訴他,「可是能不能拜託您和我正在看的這名患者談談?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的右手臂會起雞皮疙瘩,就這樣而已。我想可能是神經根病變。上次我請他去做神經傳導檢查,但結果正常。我是不是應該讓他做頸部掃描?我之所以不確定,是因為這顯然不是皮節的問題。檢查找不到異狀。」
皮節是神經系統眾多解剖構造之一,神經科醫生會透過皮節來確認患者的症狀是神經、脊椎和大腦網絡中的哪個部位出問題所造成。皮節會連結到特定脊椎神經根在皮膚上的神經分布區域。手臂的皮膚可以分為七個皮節。如果肩膀或手上某塊區域的某個皮節感覺異常,可能表示特定脊椎神經根有病變。我一直無法了解我這名病患的問題。他手臂上的異常感覺無法歸納至某個明確的皮節區,但我已經盡可能歸納出原因。我的調查都集中在脊椎神經根,推測他的頸部可能有某條神經受到壓迫。但檢查結果顯示我的推測錯誤。
「他上次來就診的時候,你有來找我討論嗎?」顧問醫生問。
「有。」
我在每家診所都會盡可能多看些病患,而且一遇到困難的病例便立刻與顧問醫生討論, 以便他也有機會看看那些病患。至於情況比較單純的病例,則等到看診時間結束之後才討論。當然,這個制度表示顧問醫生得完全仰賴我的判斷,以及我提供給他的資訊品質。
顧問醫生、約翰和我一起走回我的診間。我覺得自己聽到候診室其他病患異口同聲嘆了一口氣。他們依舊看著那堆病例,等著輪到自己看診。等到發現我們三人都沒有拿起新的病歷,他們知道自己要被耽擱更久了。
顧問醫生向我的患者自我介紹。「我聽說你手臂有異樣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向我再說明一次嗎?」
那個人並不介意。有個看起來更厲害的醫生來看他,他似乎放心了。
「我皮膚上會緩緩起一波雞皮疙瘩,然後又消失。」
他用手指出前臂有異狀的區域。
「這波雞皮疙瘩大概多久會消失?」
「我想大約一分鐘,可能還不到。感覺很不舒服,真的很糟糕。」
「每次感覺都一樣嗎?」
「對。」
「這隻手臂平常感覺怎麼樣?」
「不太對勁,我沒辦法說得很清楚。」
「但其他部位都正常?另一隻手臂?兩腳也是?沒有頭痛,或其他我應該知道的症狀?」
「沒有。」
顧問醫生拿出他的眼底鏡靠近病患,以便檢查他的眼底。然後他檢查了患者四肢的力氣和感覺。
「右手的力氣好像比左手弱一點?」他回頭對我說。
「我不確定,」我回答。
「白天晚上都會發生嗎?」顧問醫生問患者。
「任何時候都會發生。有時候是半夜醒來起雞皮疙瘩,有時候是走在街上的時候出現。每次都一模一樣,你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嗎?」
「沒辦法馬上確定,但我想我們必須安排一些精密檢查。這位醫生會替你安排做個腦部掃描,我們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顧問醫生朝我的方向點個頭,然後又轉身安慰那名病患一番,向他保證我們很快會跟他聯絡。等他走出診間後,他用只有我聽得到的音量悄悄對我說:「小姑娘,妳好像檢查錯地方了!」
一星期後,大腦核磁共振造影(MRI)檢查的結果出爐。顳葉是大腦的一部分,大約在耳朵的高度由前而後沿著頭部兩側分布。這名患者的左顳葉長了一顆腦瘤。這顆腫瘤還很小,因此不會造成頭痛,但會刺激周遭的皮質,也就是形成大腦表面區域的灰質。大腦皮質具有感電性。這顆腫瘤干擾了皮質,造成一波波不必要的電流活動。這些自主性腦內風暴就是癲癇發作。而這些癲癇唯一的外在表現就是立毛,也就是雞皮疙瘩。
我看漏了一顆腦瘤,原因在於我犯了兩個錯誤。首先,我沒有好好聽患者說話。患者對醫生的自述,通常就包含了診斷的依據。而診斷主要仰賴的是醫生理解患者敘述中各項細節的能力。我的病患向我描述手臂的異樣感時,我以為他是在告訴我一種感覺紊亂,主要是因為連結大腦的神經傳導路線出問題所造成。但雞皮疙瘩嚴格來說並非感覺紊亂,也並非由感覺神經系統掌管,而是一種自主現象,屬於逃跑或戰鬥反應,是恐懼及激動的具體表現之一。自主神經系統與感受疼痛或碰觸的神經叢截然不同。身為神經內科醫生就像在當偵探。要找出神經問題的肇因,必須先釐清問題模式,再從正確的人體構造區域下手尋找原因。你必須解讀線索,並追循線索。由於我誤判了線索,因此也跟著錯誤的解讀找錯了地方。
我犯的第二個錯就是低估腦部病變的廣度。我沒有替患者做腦部斷層掃描,因為我忘了大腦是多麼詭譎難料的器官,還有腦部病變的表現有多麼複雜多變。人們往往只在遇到最明顯的症狀時才會聯想到大腦病變,像是麻痺、記憶喪失、頭痛、暈眩、昏倒等等。但大腦與全身每個器官的功能都有關聯,包括每條肌肉的運動(自主或非自主)、每個微小腺體、每個毛囊。因此一旦大腦出差錯,可以合理推論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可能出問題,而且不一定是大問題,也可能是小問題。腦部病變可能造成麻痺等明顯症狀,也可能導致微小的功能喪失。以我的患者來說,由於腦部病灶太小,因此只刺激到自律神經控制的中心,其他功能不受影響。於是,這顆腦瘤唯一的症狀就是起雞皮疙瘩。
身為醫生,診斷錯誤絕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但我安慰自己,在一九八○年代我開始攻讀醫學學位時,這個人的腫瘤小到以當時的科技根本無法測得。我現有的神經學書籍索引中,也沒有列入雞皮疙瘩這個症狀。有很長一段時間,臨床神經醫學都因為大腦難以探究而受到局限。診斷都是憑經驗和知識做出的推測,完全無法搜集證據證明神經內科醫生的推斷是對是錯。很多人都不知道,雖然科技已有長足進展,但腦神經醫學目前的情況仍一如往昔。大腦,也就是我們之所以為人類的特徵,仍是一大片未知的領域,而腦神經醫學仍是所有醫學專科中最複雜又神祕的科目。
大腦對科學界造成的挑戰,始終高於其他任何器官。心臟會跳動,肺臟會擴張和收縮, 但沒有任何表面線索可供我們了解大腦如何運作。封閉在頭骨中的大腦極難觸及。即使突破這層屏障,還是無從得知大腦各部位的功能。大腦主管最複雜的活動,但肉眼始終無法看見。
早在十八世紀就已經有腦部粗略解剖的詳細繪圖,當然,所有繪圖都是在驗屍時畫下。解剖學家將人腦分為腦幹、小腦和大腦。大腦包含四個腦葉:額葉、顳葉、頂葉和枕葉。科學家只能猜測這些構造的特定功能,或甚至這些構造是否有特定功能。
科學家觀察到手部與足部各有特定形狀以配合其功能,因此推測腦部的形狀也會配合其功能。大腦檢查顯示,每個人大腦表面的腦回(gyri)與腦溝(sulci)都十分相似。由於大腦是「軟的」而腦幹是「硬的」,因此科學家推測前者負責感知,後者則負責運動功能,且腦部各區域可能具有預設的功能。但這一切都是推測。除了等待有人腦部受傷或生病並觀察結果,根本沒有其他方法可以驗證上述推論。
腦神經科學的許多早期重大發現都要歸功於個人,有時是醫生,有時是患者。而在所有患者中又以費尼斯.蓋吉(Phineas Gage)最為著名,他讓我們以最懵懂無知的狀態展開大腦研究。
一八四八年,鐵路工人蓋吉在一場爆炸中受傷。一根被炸飛的填炮鐵棍刺穿他的頭骨, 破壞了他的左額葉。這場意外導致蓋吉的個性從沉著變為躁進。這是第一個線索,讓人類明白額葉在我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透過蓋吉意外造成的額葉切除術,科學界首次推測額葉對個性具有重要影響。
有很長一段時間,戰傷、自殺、意外及中風是神經內科醫生唯一的調查工具。醫生從傷者與垂死者身上學習。起初這只是極為隨機的知識取得方法,但隨著臨床解剖方法的發展, 研究方法也漸漸變得更有條理,成為一種勾勒神經疾病典型特徵的系統性方法。神經內科醫生在患者生前替他們做檢查,持續追蹤直到患者死亡,然後驗證臨床數據與驗屍解剖結果的關聯。醫生透過比較許多患者,學會了區分脊椎病變與腦部病變的臨床特徵,或區別神經病變與肌肉病變造成的四肢無力差異。重要臨床指標已經確立。刮腳底若腳拇趾上翹,表示有腦部或脊椎病變。輕敲反射神經點卻無反射反應,則表示周邊神經可能出了問題。
臨床解剖方法就是我們如今所知的神經醫學的開端。神經內科醫生透過這個方法學會仔細搜尋臨床病徵來辨別疾病。這套方法教會我們將特定的失能情況連結至腦部解剖位置。但仰賴意外與驗屍結果建立的系統永遠無法提供所有答案,我們還是需要能夠了解活人腦部的契機。十九世紀末這個機會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出現,但那並非創新技術或任何新事物,而是很古老的東西——癲癇症。
癲癇是公元前四百年由希波克拉底提出的腦部疾病。但人們過了千年才完全接受這個疾病,甚至過了更久才了解癲癇發作的原理。不過了解相關原理後,人類便能迅速透過癲癇症提供的特殊腦部課程了解大腦。
至於癲癇症為何成為最重要的腦部研究工具,則要從一位有「青蛙跳舞大師」暱稱的義大利科學家說起。十八世紀時,路易斯.伽伐尼(Luis Galvani)說明了生物細胞具有電性。他利用電能刺激青蛙腿部讓肌肉收縮。這便是神經、肌肉及腦部電信號及模式的研究開端。
一百年後,神經內科醫生約翰.修林斯.傑克森(John Hughlings Jackson)觀察同僚刺激猴子大腦皮質(腦部外層)的實驗。修林斯.傑克森是一名醫生,習慣透過仔細觀察來學習。這個動物實驗讓他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癲癇發作。他在評估癲癇發作患者時發現,肌肉痙攣往往是系統性擴散至全身,先從某處開始,然後傳至另一處。他觀察動物實驗時,也發現了類似的症狀行進模式。修林斯.傑克森因此判定,癲癇是因為一股突然失控的力量在腦部擴散所造成。他後來進一步解釋這個觀點,表示這股擴散的力量就是一種放電。他認為這種放電是從大腦皮質開始,經由細胞間的連結擴散,這個觀點的確正確。至於隨著放電進行而產生的症狀,則視受影響的腦細胞所具有的功能而定。假設腦部不同部位代表身體不同部位,且每個人腦部排列都極為相似,則上述理論的確無誤。
癲癇發作於是成為一種症狀,而非疾病。每一次發作的表徵,都代表腦部被不正常放電侵襲的部位。若放電影響的是推論為控制右臉的區域,則會導致右臉抽搐。若放電接著擴散到控制右手的腦部區域,則抽搐便會跟著擴散到右手。因此觀察患者癲癇發作,就像參加了一場大腦解剖構造之旅。
這個理論讓神經內科醫生與神經外科醫生得以聯手釐清腦部病灶與癲癇發作症狀的關係。例如,若患者癲癇發作導致手臂抽搐,外科手術發現該患者的額葉有一顆腫瘤,則可以合理推斷腫瘤所在的大腦部位,想必對該手臂的活動控制具有某種重要性。醫生追蹤癲癇發作的根源部位,再據此外推該部位的腦功能,藉由比較患者的差異而建立基本雛形,將症狀與腦部區域做連結。
當然,這個方法和臨床解剖法都有類似的限制,主要都是要碰運氣。此外,若外科醫生打開顱骨後沒有立刻看到問題的根源,也無從得知該從腦部的哪個區域下手尋找。因此還是需要有方法讓我們探索正常腦部,而癲癇也提供了這種方法。癲癇發作具有獨特的特徵,因此是格外有用的腦部探測工具。人類可以利用神經刺激法,以人工的方式重現癲癇發作。
自十九世紀末起,科學家便利用電流刺激動物腦部,這個方法對動物並未造成明顯的傷害。而麻醉藥與抗生素問世,表示這個方法也可以用在人體。大腦本身並無感覺受器,因此不論是觸摸、切割或刺激,都不會引起疼痛。外科醫生利用局部麻醉可以在患者意識清醒的情況下打開患者顱骨,接著以電流刺激大腦皮質。由於患者的意識完全清醒,因此可以回報每一種大腦皮質刺激帶來的感覺。在動物實驗中,研究人員只能觀察動物的反應,但人類可以描述自己的感覺。有些腦部刺激會造成運動,有些刺激則會導致感覺錯亂、幻覺、記憶重現,或情緒擾動。
多數接受手術的患者都有癲癇症。藉由測試腦部不同區域,外科醫生可以試著重現他們的症狀,找出癲癇發作的根源。例如,若患者在癲癇發作之初會出現幻嗅,外科醫生便會刺激不同大腦皮質區域,直到患者回報聞到那個氣味。若成功重現幻嗅,便可以認定已找到癲癇發作的根源,也可以假定該區域一定對一般嗅覺處理具有某種重要性。但科學家不只是利用這個方法來尋找病狀,也開始有系統地運用這個方法來研究健康腦組織的功能。外科醫生系統性地刺激大腦皮質的不同區域並記錄結果,藉此進一步了解大腦皮質各區域的功能。科學家不再完全仰賴隨機的受傷與疾病來獲得新發現。神經刺激讓他們能勾勒出更精確的腦部功能圖。
現在快轉到我早期受訓的時候。雖然經過了一個世紀,神經科學的診斷仍全憑醫師的臨床經驗。一九七○年代有一項重大發明問世,就是電腦斷層掃描,讓我們首度得以一窺活體器官的內部,也讓某些患者有機會在更初期確認臨床診斷。這項技術可以偵測出我們以前看不到的腫瘤和中風,但依舊有其限制;還是有許多病狀無法透過電腦斷層掃描測得。我們距離揭開腦部謎團還有一大段距離。神經內科醫生的推論能力和解讀患者自述內容的能力,依舊十分重要。他們憑藉著自己對神經解剖學與腦部圖的知識做出診斷,醫學檢查大多只是輔助。
一九九○年代中期,多數醫院採用核磁共振造影掃描技術時,我已經是個正在接受神經醫學訓練的菜鳥醫生。核磁共振造影能顯示腦部驚人的細節,而且不像電腦斷層掃描每次檢查前,患者都必須施用放射性顯影劑。這表示同一人定期接受核磁共振檢查也很安全。即使是兒童脆弱、發育中的腦部也能接受這種造影檢查,而不必擔心後果。核磁共振造影可以用來尋找病狀,但也可用於追蹤腦部的正常發育變化。
雖然電腦斷層掃描與核磁共振造影都是重大的醫療發展,但必須了解這兩者仍舊只是影像,也就是照片,雖然能顯示生理構造,卻無從顯示腦部功能。盯著核磁共振掃描影像想從中了解腦部如何運作,就像盯著電腦電路想知道電腦如何處理資訊。清醒與睡著時複雜的腦部活動,兩者的核磁共振影像看來卻別無二致。直到二十一世紀新造影技術問世,才讓我們得以同時探究腦部的功能及結構,但依舊沒有科技能預測或解釋智能、天分、同情心或幽默感。醫生無法透過掃描得知患者的感受。我們雖然可以透過解剖學了解周邊神經系統,知道哪條神經通往哪條肌肉或器官,但密緻的大腦並沒有那麼容易解構。科技雖然有幫助,但臨床評估仍勝於任何檢查結果。
我在一九九一年通過醫生資格考,並於二○○四年成為神經科的專家。而我受訓的那段期間,正好也是神經科學領域的重要時期。除了造影技術的精確度提高,讓人更了解腦部不同區域如何協同運作,遺傳領域也有許多重要的發現,不但讓我們進一步了解神經方面的疾病,以及神經系統的正常運作,也讓我們有機會透過單次抽血檢驗做出某些診斷。但這些進展對於腦部疾病患者命運的助益,並不如人們想像的大。新療法的開發速度並未追上知識的進步。我們依舊不知道多數腦部疾病的成因,也不清楚該如何扭轉病因。以腦部而言,未知領域依舊遠大於已知的部分。人格如何判定?資訊如何處理?在我們還在嘗試了解腦部的基本生理學之際,實在很難解讀及治療腦部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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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要以神經學為專業。神經系統既美麗又複雜。微小的神經分布在四肢各處,穿過脊椎,最後透過數十億個宛如長細線的軸突與腦部通訊。神經在某些地方接合, 在某些地方分離,全都出於精心設計。每條神經都負責傳導特定訊息,通過自己預定的路線。錯綜複雜的神經讓我們以高度精密的方式運作。然而一旦出了問題,這個複雜度也表示神經疾病往往以幾乎無限種的方式呈現症狀。脊椎、腦幹或腦部中的微小腫瘤不論是再往右或往左一公分,都會造成完全不同的情況。
醫科生通常覺得神經學非常可怕。走進檢查室如果發現患者的症狀是體重減輕、手部肌肉無力和眼瞼下垂,一般醫科生通常會不知所措。但同樣的問題對於已深諳神經系統構造的菜鳥神經科醫生而言,則是易如反掌。他們知道在肩胛區和肺尖有一個神經叢,其中包含幾條通往手臂的神經與一條最終通往眼睛的神經。長在肺葉尖端的癌瘤可能會侵犯該神經叢, 導致手部及眼瞼無力。追蹤這些徵兆和症狀的挑戰,正是吸引許多神經內科醫生投身這個專科的主因。身為一名醫科生,我和其他人一樣認為這個過程令人卻步,但也滿心好奇想知道如何追蹤。
如今我已是癲癇領域的神經內科顧問醫生。二十一世紀的許多新工具讓我得以探究患者的腦部功能,但神經科的看診技巧依舊不變。我如今的做法與前輩別無二致,依舊是根據患者自述的症狀推論,做出診斷。我根據他們描述的感受鎖定腦部特定區域,解讀患者的自述症狀。前輩繪製的腦部圖和現代科技已大幅提升這個過程的準確度,但許多患者的問題仍超出現有知識的理解範圍。我們還在不斷學習。腦部疾病的症狀有無限的可能性,因此尋找答案成為永無止境的過程。腦部疾病的範圍和影響,就像健康腦部的範圍一樣廣泛。
神經科的診斷就像拼圖,但你手上鮮少握有所有的拼圖片。如果是百片拼圖,你可能只有其中十片,必須單憑有限的線索推測出拼圖的全貌。即使時至今日,依舊沒有人知道腦部完整圖會是什麼模樣,有太多謎題根本無法完全解開。
雞皮疙瘩絕對不是我遇過最困難的臨床病例,那只是開端。我將在本書分享其他測試我的知識(而且往往挑戰到極限)的奇異故事:壓力沉重的校工出現童話故事場景的幻覺、不停跌倒的芭蕾舞者、對愛人失去信任的粉領族、不斷逃跑的女孩。聖女貞德與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也一起參與演出,還有一些極為勇敢的人為了治癒某種你即使和他們面對面可能也不會發現的失能狀態,接受了激進的腦部手術。我會說明先進醫學如何與舊式醫學並存,且至今仍完全仰賴舊式醫學。本書提及的所有人物都有癲癇症,但他們癲癇發作的經驗截然不同。癲癇症提供了一些史上最深入大腦的知識,書中人物將說明這個過程與原因。
本書談的是腦部、癲癇與人性,描述的是擁有獨特失能狀況的人所具有的驚人力量與聰明才智。醫生總是能從患者身上學到東西。我相信本書提到的患者也能讓我們所有人受惠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