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君|臺灣高中哲學教育推廣學會副理事長
冀劍制|華梵大學哲學系教授 推薦
伍志學|華梵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導讀
閱讀作為一種在文本密林中的思想的狩獵,翻開這本書的第一頁,我首先注視並反覆閱讀的是:「真實的世界是音樂。音樂是一種駭異(das Ungeheure)。一個人聆聽音樂,便開始屬於存有。尼采如是體會音樂。對他而言,音樂是一切。」(參見本書頁26)這開端的第一句,其實也就是哲學的始源,尼采哲學生命旅程的出發點。回溯至古希臘,哲學就是在驚奇中誕生,湧向人的生命。音樂是尼采永恆的鄉愁,靈魂的詠唱與生命的謳歌撥動著尼采哲學思維的弓弦。音樂的世界也就是酒神的世界,存有旋律的生命感動,既是生成變化之永恆喜悅本身,同時也包含著毀滅的喜悅。尼采為此深深著迷,啜飲著希臘悲劇這杯最甜蜜的殘酷之酒。
正如書名《尼采:其人及其思想》所表示的,這是一本思想的傳記,刻畫著哲學家的生命年輪。在尼采短暫的生命逆旅中,作者試圖細緻地鐫刻尼采孤獨的心緒與瘋狂的思維,從年輕到年老一段充滿憂鬱美學的歲月。細讀此書,讓我們不僅學習到如何在尼采詩意語詞的淬煉中思索哲學的觀念,更重要的是,還原尼采作為一個真實的個人,而非只是龐大概念體系的建築師。在哲學家的身影中,我們體會到,真實的哲學就等於哲學家的生存姿態,這是一種偉大哲學真理的必然等式。因此哲學家的風格,也就是他的哲學內容的呈現。哲學家的傳記並非單純的生命紀錄,而是其哲學生命的刻痕。換言之,「對年輕的尼采來說,哲學是一種強力干預生命的事業。它不是對於生命的回顧與反思,而是為生命帶來變化。它本身即為該變化,思想即行動。不過,並非每種思想、每個思想家都是如此。不可或缺的是思想家本身特殊的魅力,思考的內容也要能帶來清新的活力,如此一來,真理才不僅僅是被發現,而是被創造。」(頁67)哲學與生命的交織,構成尼采思想地圖的疆界線。
我們發現尼采的全部哲學蹤跡指向的都是人之個體生命的自我創造,思想的火焰閃亮燃燒,生命的篝火,映照著一顆追求真理的熾熱的心。「尼采不想自限於思想的開拓,他想要顯示思想如何從生命裡湧現,如何回到生命且改變他自己。他要測試它們的力量,看它們能否對抗他的身體正在承受的痛苦。他要求思想必須可以『具體化』,如此它們對他而言才有價值和意義。一個人如果像尼采一樣時時在問,我是怎樣在塑造思想,思想又是怎樣在塑造我,他無疑必須成為他自己的思想的演員。」(頁72)是故哲學的真理對尼采來說已不是概念思辨的真理,而是生命自我創造的真理。哲學真理的辯論已不需要傳統的邏輯規則,反而需要的是肉體生命的修辭學,高貴靈魂的沉默,創造真理比證明真理更重要,這是尼采哲學表面所不曾直接說出的。畢竟對整個西方哲學傳統來說,這顯然是一種離經叛道的謬悠之說與荒唐之言,在世俗的群眾眼中這又似乎是一種危險的真理。而尼采一生都堅持著這種真理。
尼采曾說,思考是一種舞蹈,在輕捷的舞動中展示著身體微妙的顫慄與優雅。正如作者所言:「尼采的語言與思想有如戲耍般的輕盈,一種明快的感覺,即使在痛苦時,或負載沉重的思想內容時,也能翩翩起舞,『無論如何』也不會失去歡愉的性格,那是狂喜和安詳的混合。」(頁371)他喜歡思考的流動與跳躍,逃離沉重笨拙的慣性思維方式,使哲學思考不再只是抽象觀念的思辨,而是回返肉體的真實感覺。尼采說:「從身體出發,以它作為思考的主軸。它是更繁複的現象,讓我們可以作更精密的觀察。對於身體的信仰比起對於精神的信仰更確切。」(頁415)哲學思考於是成為一種身體美學的練習。自由輕盈的思考,使我們成為遊走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漫遊者。如此,哲學的思考也同時是人之存在的自我證明。「對尼采而言,思考是有極高的情緒強度的行動。別人的感覺方式就是他的思考方式。裡面有激情,有感動,思想劇場永遠也不會只是對生命的反省或學術的例行公事。『我還活著,我還在思考:我必須活著,因為我必須繼續思考。』」(頁225)在思想的劇場中,尼采既是偉大的演員也是無名的觀眾。
除了哲學思考,尼采也極端重視哲學的書寫。書寫是思想的物質性,「透過語言去形塑自我,將會成為尼采的終身志業,為他的思想帶來獨一無二的風格。在這樣的思想裡,發現與發明之間的界線趨於模糊,哲學成了語言的藝術和文學,結果是,思想與它的語言軀殼再也不能分開」。(頁71)由此可見,尼采在他所想像的哲學的空中花園中,綻放著各種繽紛色彩的花朵。哲學作為一種書寫,乃是生命之書的精微書寫。尼采終其一生,嘗試著以各種文體形式與修辭進行一場語言的巨大革命。「對尼采而言,思想唯有存在於美麗而洗練的語言軀殼裡,才能夠有對於身體的轉化力量。尼采對風格的感覺幾乎就是對身體的敏感性。他對語言的反應表現在身體的徵候,從輕盈好動到疲累和嘔吐。他搜索著可以打動自己和別人的句子,而且經常在踱步時擬就並捕捉音韻。」(頁224)我們該如何走進尼采的哲學,或許一種可能的方法,就是學習如何以語詞的力量接近尼采的文本,搜索模仿其隱喻書寫的迷宮。
尼采,這個熾熱的名字在西方哲學思潮之湧動中所激起的騷動,喧鬧與不安,以強大而誘惑的力量,將那些以哲學活動作為其存在方式的孤獨靈魂推向了哲學的邊緣,意識的臨界,寫作的原點。以如此澈底而激烈的方式,讓我們必須重新嚴肅面對並思索人類文明,道德,宗教,科學,形上學,甚至自己生命之本真存在的種種問題。尼采的哲學思索不僅只是在思維中掌握的時代的脈動,而是更孤獨地走在時代的前方,以顛覆的革命的腳步剛健而行,開展出一條震動未來思想風向的荊棘之路。此外,尼采的文本也是隱喻與象徵的嘉年華會,混雜著異質性,曖昧而晦澀的風格,彷彿是意義的播散,漂浮的能指的遊戲,詮釋活動的無窮旋轉。面對具有如此深沉豐富的尼采哲學,我以為《尼采:其人及其思想》這本書具有很強的導引力量,敘述清晰,思路條理分明,理論衍展與編年史的雙重書寫,可以讓讀者清楚掌握尼采哲學的思想軌跡。閱讀此書,即使是初學者依然可以伸展思想的羽翼自由飛翔。
這本書的最後一頁,作者在書的終結處說:「在寫作這本書的期間裡,我的眼前始終是卡斯帕•大衛•腓特烈(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一幅畫:《海邊的僧侶》(Der Mönch am Meer),其中一個人形單影隻地站在令人駭異的海天之際。這樣的駭異是可以思考的嗎?駭異者的經驗不是會再讓思考瓦解嗎?尼采就是這個海邊的僧侶,始終凝望著駭異者,隨時準備好讓思考在不確定性裡面被淹沒,接著嘗試重新形塑。我們應該離開基礎穩固的理性王國,航向一望無際的不可知的大海嗎?康德這麼問,並且奉勸我們留下來。但是尼采決定要出航。」(頁431)我們可以說,尼采凝望的深邃眼神,呈現的正是一種哲學家的觀看,默默注視浩淼無垠之海洋般的存在深淵。哲學家的凝望,是生命的悸動,也是思想的誘惑。而尼采作為一個哲學家不僅止於此,他還要解開纜索,展開遙遠的生命航行,儘管充滿危險動盪與不確定,依然堅持一次偉大壯麗的出航。思想的風帆飄蕩在蔚藍南方的天空,這就是尼采的風格,真正哲學家的酒神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