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洪流中的光明與黑暗
──輔仁大學法國語文學系助理教授 李宜蓓
西元一八三○年十一月初,即法國七月革命結束後的第四個月,時年四十七歲的亨利.貝爾(Marie-Henri Beyle)獲得新政府委任,甫收拾好行囊準備離開巴黎,前往義大利的提里雅斯特(Trieste)擔任領事一職。行前他將一份來不及校對完畢的印刷文稿交付給出版商,請後者代為處理。這位拿破崙帝國時代的前公務員是波拿巴(Napoléon Bonaparte)的忠實擁護者,更是個「義大利迷」,曾因職務緣故寄居米蘭,旅行足跡遍布羅馬、佛羅倫斯、波隆那、那不勒斯等地,對義大利的政治情勢和人文風情抱持高度興趣。第一帝國殞落後,原本跟隨拿破崙大軍南征北討的貝爾憤然卸下公職,接下來的十五年間大多仰賴文筆維生。除撰寫過數篇遊記和評論性文章之外,他於一八二二年推出一本以愛情為主題的雜記,五年後匿名出版一部以書中女主角命名的言情小說《愛爾蒙絲》(Armance),均無法獲得當時讀者的青睞。然而,貝爾並未因此放棄以情愛為題材的創作,或用文筆刻畫大時代的雄心。他自刑事案件報導中獲得靈感,一八二九年著手策劃一部名為《朱利安》(Julien)的小說,此計劃的成果便是他前往提里雅斯特前夕尚未檢視完畢的稿件。
當然,亨利.貝爾就是作家斯湯達爾(Stendhal)的本名,而那份題為《朱利安》的初稿後來則成為十九世紀法國名著《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若說標題會影響讀者對一本書的印象、看法,甚至左右其閱讀動機,《紅與黑》應屬最易造成分歧的類型。乍看之下,此書名似乎平淡無奇,缺乏文學價值,難不成是在宣告作品內容貧乏、了無詩意…… 但另一方面來看,《紅與黑》不僅帶有些許神祕色彩,能夠激發讀者的好奇心,其象徵性亦與故事情節相互呼應,可說是「名副其實」。關於此書名的解讀甚多,最常被提出的解釋為紅色是軍服的色彩之一,黑色則為神職人員衣著的顏色,因此「紅」與「黑」分別代表士兵與教士,也就是本書主角朱利安.索黑爾有意從事的兩種行業。此外有評論家認為「紅」象徵革命 / 軍國主義,「黑」則象徵(王室)復辟 / 宗教治國,其實是暗指第一帝國與波旁復辟兩大時代。如果將第二種解讀拿來對照小說鮮為人知的副標題──「一八三○年紀事」(Chronique de 1830),即可彰顯《紅與黑》的歷史意義:此書於七月革命爆發後不久出版(此次革命引發王室政權垮台),除了有劃時代的意涵外,故事本身也充滿對歷史事件的影射,以及對過往人事物的嚮往。
朱利安.索黑爾活躍於波旁王朝復辟時期(一八一五年~一八三○年),一生卻不斷地回朔著前朝,也就是拿破崙帝國的光榮時期;女主角之一瑪蒂爾德.德拉莫每逢四月三十日均堅持著黑衣,以悼念三個世紀前發生的一樁家族悲劇──其祖先博尼法斯.德拉莫(納伐爾王后瑪格麗特的情夫)於宗教戰爭期間遭斬首處決一事。但書中人物對過去並非僅有念舊之情,而是還透過歷史濾鏡檢視本身所處時代,從中吸取靈感,以求自我昇華。因此,朱利安期許自己能成為另一位拿破崙,所作所為皆以達成此目標為依歸(作者顯然將自己對波拿巴的仰慕之情投射在筆下人物身上);德拉莫小姐跟朱利安談到十六世紀一連串「神聖聯盟戰爭」(les guerres de la Ligue)時,形容那段黑暗血腥時期為「法國歷史上的英雄時代」,並對當時犧牲的博尼法斯.德拉莫與瑪格麗特王后之間的淒美愛情故事嚮往不已。提及德拉莫家英年早逝的先祖時,瑪蒂爾德告訴朱利安:「至少,他曾被人所愛,也許像他這樣被愛是非常愉快美好的事。現在可有哪個女人在碰觸到自己情人被砍下的頭時,能夠不覺得恐怖的?」這樣的今昔對比給予她莫大的啟發,同時為小說結局埋下伏筆:外表冷若冰霜但內心熱情如火的瑪蒂爾德在處理愛人身後事的過程中,將給讀者歷史重演的幻覺。
和許多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作品一樣,《紅與黑》是一部建構於史實之上的小說。正如小說的副標題所示,斯湯達爾欲效法蘇格蘭歷史小說家沃爾特.史考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透過文學紀錄某時代社會之各個面向,其視野觸角在本書中也隨史實發展深入英國、義大利等邦國。想接觸歐洲史但對生硬史書望而卻步的讀者,在《紅與黑》中可遇見栩栩如生的人物,透過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思考邏輯,或許更能理解人類如何造就歷史,甚至改寫歷史。
斯湯達爾曾表示,希望讀者從社會觀察的角度閱讀《紅與黑》,特別關注書中所呈現十九世紀法國外省(法蘭琪-康堤區)與首都(巴黎)風土民情之對比(如同小説一開始即透過巴黎旅人的觀點審視韋里耶爾鎮的人文地理)。雖然如此,這絕非唯一可賞讀此著作的角度!今日《紅與黑》普遍被認為是心理分析小説的典範之一。有趣的是,此故事的藍本其實來自兩樁真實的社會慘案,均關於出身微薄的青年仇殺情婦的案件,其中一案的內容過程與朱利安.索黑爾的故事幾乎是如出一轍。然而,案件報導所欠缺的是事件「背後」的種種情況,包括所有當事人的心路歷程、情感變化,他們在人際關係上所進行的算計和天人交戰的過程。面對這些實際案例,斯湯達爾所採取的手法其實與他處理史實的方式相去不遠,都是藉具體的事件作為背景來探討抽象的心靈層面,想像各種動機形成的條件、因素,以塑造筆下人物的性格與價值觀。
簡而言之,小說家為冷冰冰的事實加入了人性,不論是其光明面或是黑暗面,在本書中皆有精彩絕倫的描述和分析。例如自上述案件報導中,人們僅可得知犯案者的身分、罪過、對象等,但在小說中,斯湯達爾帶領讀者回到原點,即朱利安與第一位情婦──德賀納勒夫人初次見面時的美好光景:「他們二人靠得很近,互相對望著。朱利安從沒見過穿著這麼漂亮的人,尤其是用溫柔眼神看著他說話,臉色如此絢麗的女子。德賀納勒夫人看見少年臉頰上的大淚珠,原先毫無血色的雙頰,現在變得緋紅。她像名快樂的年輕女孩,哈哈地笑了出來,她嘲笑自己,同時湧現無法言喻的愉快。原來,這就是她以為會穿得破爛骯髒、斥責鞭打小孩們的家庭教師啊!」這段美好單純的關係,因一方的罪惡感和另一方的野心而逐漸疏離,兩人的分別也為朱利安在外省的生活劃下句點。接下來懷著雄心壯志的他前往首都,渴望征服巴黎的上流社會,也因此結識高高在上的德拉莫小姐。
《紅與黑》中兩位女主角的性情迥異,分別是外省與首都不同生活型態、風俗習慣之下的「產物」。德賀納勒夫人溫柔婉約,充滿母愛且自然不造作,是斯湯達爾世界中完美的女性形象;德拉莫小姐則是另一種典型,朱利安起初認為她驕縱冷淡,難以親近,甚至帶有「陽剛氣」。事實上,瑪蒂爾德.德拉莫就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化身。唯有透過與她親近,突破她的心防,征服她的傲氣,朱利安才能夠真正打入高級社交圈。當他收到瑪蒂爾德的告白信時,彷彿獲得一項「榮譽」,這表示他這個平民之子打敗出身高尚的德克瓦茲諾瓦侯爵 (瑪蒂爾德的主要追求者),贏得美人芳心。對朱利安而言,愛情如戰場,防衛自我的最佳武器是虛情假意,為達成目的須處處「耍心機」,如此態度決定了這位悲劇英雄的命運。如同作者所言,「與其留心對方因他而生的狂喜,以及雀躍後所帶來的悔恨,朱利安只在乎『任務』的完成;他擔心一旦偏離本該遵循的理想模式,就會產生可怕的悔恨,成為永遠的笑柄。總歸一句,令朱利安出類拔萃的原因,卻也正是害他無法享受盡在咫尺嘗到腳邊幸福的原因。」
因此,《紅與黑》何嘗不是真情與陰險之間的對決?當小説甫於一八三○年出版時,多數讀者對男主角的冷酷無情感到十分震驚,認為整部作品相當灰暗,甚至有引人犯罪沉淪之嫌。不過同時期作家歌德──其名作《浮士德》 亦是一場光明與黑暗的拉鋸戰──已注意到斯湯達爾過人的心理洞悉能力。若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朱利安的生命歷程絕非全無正面可取之處:這位來自法國東部小鎮的鋸木匠之子,因受到良好教育的薰陶加上自身的努力,一步步登上社會階層的頂端,著實是個靠高等教育脫貧的例子。他接受審判時在法庭中所說的一席話,無異揭露了司法不公、偏袒特定階級的亂象,等於賞了在場「憤慨的資產者」一巴掌;其懺悔之心亦博得庭上女性聽眾的同情熱淚。這位欲效法拿破崙脫離原生弱勢環境的青年,無論是在德賀納勒鎮長家擔任家庭教師,或是到德拉莫府當侯爵的私人秘書,都保持「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風骨。此人格特質加上豐富的學識使朱利安能震懾上層階級人士,贏得他們的敬重。年輕學子在閱讀《紅與黑》時不妨特別關注主人翁求學與人格養成的過程,但也請切記真情與陰險之間對決的結果,以此為借鏡:在生命的盡頭,朱利安.索黑爾決定脫下虛假面具,認清自我,擁抱真情,可惜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