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本書是我父親身為一個詩人最後的勞動。我很希望他能看著這本書完成――倒不是由於在他手中,這本書將會更好、更真實、更豐富或更有型;也不是由於這會比較像他的風格,或書的形式,會更符合他想呈現給讀者的樣子――因為,完成這本書,是最後這段時間裡他活著的目的,繼續呼吸的理由。在他編輯本書的困難時期,他會寄發「不要打擾」的電郵給我們這幾個少數會定期去看望他的人。他重新投入嚴格的冥想,幫他在體力日漸衰弱與多重壓迫性骨折所產生的尖銳疼痛時,還能專注於他的心靈上。他時常向我強調:在他豐沛而複雜的人生中,透過所有他採用的藝術和生活策略,他但求能更全然、堅定不移地確認,寫作是他唯一的慰藉,是最真實的目標。
我父親,在其他身分之前,首先是位詩人。他把這個職業視作――如他在筆記裡寫下的――「神(G-d)賦予的任務」(連字號表現出他對神的崇敬,即使以英文書寫,他也不願意寫出神的全名。這是一個古老的猶太習俗,而這也更加印證,他在他的自由中混進了虔誠)。「宗教、導師、女人、藥物、道路、名聲、金錢……沒一個能像塗黑一頁頁白紙的書寫那樣,致使我高潮或為我緩解痛苦。」這份以寫作為意向的宣言,也是一份悔恨的宣言:他提供了神性的文學,去解釋他自覺沒做好父親、沒處理好關係,以及對財務和健康的輕忽。這讓我想起他一首鮮為人知的歌曲(也是我最愛的歌曲之一):「為美,我走了這麼遠,把許多東西拋諸身後。」但顯然,還走不夠遠;在他看來,還拋棄不夠多。而這本書,他當時就知道,將是他最後的奉獻。
小時候,每當我向我爸要錢去轉角商店買糖果,他常叫我去他西裝外套的口袋找看看有沒有零鈔或零錢。而我總是會在他的口袋裡摸到一本筆記本。當我稍大一點,問他有沒有打火機或火柴,我打開他的抽屜會看到一疊紙和筆記本。有一次,我問他有沒有龍舌蘭酒,我打開冰箱,發現裡面有一本結霜的筆記本。可以這麼說,去認識我父親就是(在他諸多驚人事蹟之外)去認識一個隨身攜帶紙、筆記本,還有雞尾酒餐巾紙的男人。每張紙上都有他好認的手寫字,這些紙(整齊的)散落在每一處。它們取自旅館的床頭櫃,或99分錢商店;那些燙金的、皮革封面的、精緻的,或以其他形式看起來重要的,他從來不用。我父親偏愛簡陋的文字載體。到了九零年代初期,有好幾個塞滿一箱箱筆記本的儲藏櫃,這些筆記本等同於這個男人一生奉獻的,最能定義他的事。寫作,是他存在的理由。寫作是他隨時看顧著的火,是他點燃過最有意義的火焰。從未熄滅。
許多主題和字眼重複出現在我父親的作品裡:凍結、破碎、赤裸、火,與火焰。第一張專輯封底寫著「跟隨聖女貞德的火焰」(他把它放入之後的歌)。「誰焚於火?」在一首關於命運的歌裡,他惡作劇地戲仿猶太祈禱文,寫下了這個著名的問句。「我點燃一支小小的綠蠟燭要讓你嫉妒我。」這支蠟燭只是許多個點燃當中的第一個。有許多火和火焰,代替創造與毀滅、熱與光、慾望和實現,貫穿他的作品。他點燃火焰,辛勤地看顧它們。他研究並記下它們最終的結果。他興奮於它們的危險――他時常談到其他人的藝術不夠「危險」――讚揚「在火焰中生出的思想所具有的興奮」。
這對於火的全心關注持續到最後一刻。「你要它暗一點,我們滅掉那火焰。」他在他生前最後一張專輯,他的告別作,緩慢吟唱。他死於2016年11月7日。現在一切感覺更暗了,但火焰並沒有被熄滅。他用墨水燒黑的每一頁紙張,都是燃燒的靈魂不滅的證據。
――亞當.柯恩 2018年2月
編者按
在生命最後幾個月,儘管他的身體嚴重受限於疾病,李歐納• 柯恩還是為他的最後一本詩集該是什麼樣子,做出了一些選擇。羅伯特•法根教授和亞歷珊德拉•普列索亞諾,以及長年為李歐納出書的加拿大出版社都相信,《焰》的形式呈現反映李歐納的心意――本書是以柯恩編輯的手稿為基礎,也採用他前幾本書所選的文體風格作為指引的。羅伯特‧法根在這企畫案一開始就和李歐納密切合作,而亞歷珊德拉‧普列索亞諾則是在2017年4月加入協力完成編輯的工作。亞當‧柯恩,李歐納的兒子,建議了書名。
李歐納為本書的組成提供了明確的指示,亦即:本書包含書寫作品以及大量的繪畫樣本與自畫像。他設想了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他仔細挑選出的六十三首詩,選自幾十年來累積的一大批未出版作品。李歐納以打磨一首詩作花上數年而聞名,有時候在出版前要花上數十年。他認定這六十三首詩為完成品。
第二部分包含的詩是後來變成他最後四張專輯的歌詞。李歐納的歌,所有的歌詞一開始都是詩,也因此它們比起大部分歌曲作家的歌詞更有資格被視作詩來欣賞。值得注意的是,李歐納先拿一些歌詞當作詩在《紐約客》發表,之後才發行有這些歌詞的專輯。像晚近的〈遵循你的路〉,以及先前的〈大街〉、〈幾乎像一首藍調〉和〈回家〉。安嘉妮‧托馬斯的唱片《藍色警報》(Blue Alert,2006,李歐納製作),還有李歐納的《老想法》(2012)、《大眾問題》(2014)、《你要它暗一點》(2016)。我們遵循李歐納在詩歌選集《異鄉人音樂》(Stranger Music,1993)所採用的編排形式,也就是以呈現大量歌詞作為特色。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出現在《焰》的這些詩與伴隨唱片發行的歌詞,有一些不同。
本書第三部分呈現的是李歐納的筆記選集,在筆記本上書寫是他從青少年時期到他生命最後一天,一直持續的日常行為。羅伯特‧法根主導六十年來累積超過三千頁的筆記的謄寫。雖然李歐納有參與篩選筆記內容編入《焰》,但他沒有給予明確的最終指示。這真是一個挑戰――假如不是不可能――去按照年份、時間先後進行編輯,因為李歐納時常會同一本筆記本用好幾年,以不同顏色的墨水表示不同的條目。李歐納用一種我們不了解的系統為他的筆記本編號,儘管如此,我們還是選擇遵循筆記的號碼順序,即使很明顯這些順序也常不是按照年代先後排列。這些筆記選輯包含多樣的詩節和詩行――李歐納曾一度稱它們為「殘片」――而熟悉李歐納作品的讀者會看到很多條目似乎是他的詩和歌詞的草稿。我們沒有試圖去排列出一個明確的故事去連結這些筆記,而是盡可能複製那些條目使之維持它們在筆記裡的樣貌,我們也沒有試圖更動標點符號或詩的分行。謄寫筆記條目時,我們遵循某些慣例,底下的符號被用來列出一些變異:()表示該字或該句子被寫在詩句上方或下方;[?]表示該字或該句子無法辨識;***表示條目之間的分隔。
在這三部分之外,李歐納也希望公開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的得獎致詞,他2011年10月21日在西班牙受獎。我們另闢一區收進――承蒙李歐納的摯友兼同事彼得‧史考特提供――李歐納最後幾封電郵往來,其中一封寫於他去世前不到二十四小時。
李歐納建議將他的一些自畫像及繪畫收錄其中,這是從《渴望之書》開始的慣例。既然李歐納沒有機會做這些挑選工作,便由亞歷珊德拉‧普列索亞諾從他畫的370多幅自畫像中,選出將近70幅,再加上從他的美術作品中選出的24幅畫作。李歐納也同意我們可以複製一些筆記原稿來展示筆記原貌,這樣的原稿選收了二十張。
最後,稍微說明個別的詩作。<全民就業>這首詩基本上就是<神要他的歌>的較長版本。<幸運的夜晚>和<喝多了>這兩首詩之間的近似也值得注意。<海底逆流>是李歐納的專輯《親愛的希瑟》(2004)裡的一首歌。<從來不給人惹麻煩>一詩也是作為一首歌發表在李歐納的現場專輯《忘不了:大巡演紀念品》(2015)裡。詩作<一條大街>和<謝謝你的舞>,都再以歌詞形式、但內容略微不同的版本出現在本書第二部分。那些對賈科‧阿爾雅塔洛主持的網站Leonard Cohen Files website熟悉的讀者,將會認出一些詩、自畫像和繪畫,事先經由李歐納授權已經在那裡張貼過。
羅伯特‧法根和亞歷珊德拉‧普列索亞諾 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