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芳草的黏功
一直擱著、一直擱著,不知不敢或不想明說或碰觸,菁芳草的美感真的吹彈可破,所以我下不了筆。
今天,我再度走向沒有菜的菜圃,被滿滿的菁芳草所盤佔。
我是忍了好長的一段時日,終於狠下心來清除菜圃上的菁芳草,因為我種植的一批白菜、青梗菜,全數被菁芳草所消滅,而它又是那麼楚楚可憐樣,小小的圓卵形對生葉,不只討喜,當水分無虞時,他噴掃眼底的綠,勾魂攝魄;夢幻般的綠,沁入骨髓,以致於我都儘量不置足跡。
可是當我狠狠地清除時,柔弱的草軀頓成繩索般地頑強,它們死纏著地母,彷彿我拉扯的是土地的臍帶。我拔到手軟與心虛。
除非我翻土,挑除掉潛伏土中的植枝,否則不出一個月,它們一樣綠得美豔。我不是不知道一般種菜的方式,我只是不想吃脆弱多病的蔬菜,否則市場上買。既然自己要種,就種有骨氣的菜,但市場上販賣的菜籽,就是如此不爭氣。
種了兩輪之後,我放棄。所以我現在的菜圃,就只單純欣賞著菁芳草。
一九七七到一九八三年間,我在台北地區觀察、調查次生演替時,界定了菁芳草的生態區位。我是觀測一個廢棄的魚池,隨著淤積,先是青萍的浮水植物在水面,而後李氏禾由岸邊逐漸入侵,大約一年時程,李氏禾完全覆蓋而積水消失。然後,菁芳草加入戰局,冷飯藤也湊上一腳。第四年,山黃麻幼齡族群盤佔,嗜濕的菁芳草、冷飯藤漸式微,山黃麻及水同木的次生林發展過程中,菁芳草即消失。
菁芳草屬於低矮型多年生草本,分布中心是偏潮濕的壤土地,對陽光的需求量偏高,但半遮蔭處尚可存活,它的無性繁殖力很強,因而靠藉族群的彼此支援,半遮蔭處的植物體分享了破空陽光直照部分的資源,一樣可以繁盛,但一旦次生林形成,它們得不到充分的光源而消失。
我的菜圃是因為不時的人為干擾,阻礙了樹木的入侵,且三不五時有朋友幫忙除草,反而促成菁芳草的長存。如果放任自然營力,我估計菁芳草在三年內,就被大花咸豐草等吞噬。
菁芳草的傳播,最主要靠藉著它的「黏功」,它的整個花序枝、萼片上,長滿老花眼看不清楚的綿毛,分泌著黏液,一旦人畜走過,不只褲管、皮膚或鞋襪,就連塑膠、木板都上黏,它們的花果序簡直就是萬用強力膠,水柱也難沖洗掉它們。
有句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如果指的是菁芳草,很適合改一個字:碧「黏」天,它必然是多情種。
假寐甜心
現代人重視養生,卻往往遺漏鄉土植物超療效的無形力道,那是從子宮時代起算的療程!
§鄉土
鄉土,意味著你來到這個世界上,那個時空交叉點上,周遭一切動態環境給予你的祝福,而且,你的誕生也開始或正式地影響著環境場域。不是你有經驗、記憶的累積而已,庭前屋後的花草、樹木一樣經驗、記憶著你。它們真的認識你!
可是,當人們不斷學習知識、經驗、累積自我,就不斷地遺忘或拋棄他在童騃時代,最真實的,聯結環境的各種情愫、慰藉,或只是某些奇特的安全、安定感,事實上,人從母體出,一生都在地球時空的超級子宮之中,尋求對永恆及未知的安定或錨定感。
於是,在遺忘的渺遠空窗期中,鄉土曾經陪伴你,還惦記著你的植物或地景,在你全然不經意的偶遇瞬間,不時遞出一絲絲慰藉,而大家都不知道,或未曾察覺那股子宮來的加持,常常只在文明、文字符號中,例如詩詞、小說、精神上的某類聯結時,找到原始況味的替代品,像台灣鄉間尋常作物的香蕉,就與文字中的芭蕉雜交且替代,而充其量說是移情作用;古人的睹物傷情或藉物賦、比、興,卻可取代你始源的母體記憶。
然而,當你心緒沉澱,恰好在意識流竄的缺口上,又與鄉土植物近距離接觸,就有可能發生抽象臍帶的通聯,而植物就是有著跨時空導航的神奇能力,讓人翱翔在思維之上,啟動潛意識底層的網頁,進入思考不能及的天地,鄉土始源的座標原點處,就會引發心靈自我的按摩,進行系列內分泌等的調整,而不止於外在負離子的唯物解釋。
§蕉葉
香蕉「樹」是由層層螺旋套疊的葉鞘組合而成的假莖,撐起巨大的單葉,真正的莖在地中。它是超大型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也是假樹。
不管植物學正確的知識怎麼說,香蕉就是小人國中,放大的草本,天生屬於童話世界的幻象國度,幾乎沒有台灣人不認得它,而它的美,有點不大實際,偌大的長扇葉如此柔軟多汁,生來好似偏好惹風來撕裂。
我的山居處附近到處是蕉園與檳榔,即令不是蕉農,前庭、後院、路邊,也會種上幾株附風沾雅。而我每次觀見蕉樹,就有著飄渺漫遠的鄉情,我老是想截留幾幅捉摸不定的美,卻老是按不下快門,一種很貼切的近鄉情怯。
這天下午,傾斜四十度左右的陽光,有偏光、有逆光,總成強烈又淡淡的招攬,就在種瓜坑溪畔,我隨意截圖。
三片蕉葉左側是平展後的老葉,平行脈局部黃化;中偏右是已開展的新葉;右側是正在旋展中的初葉。
初生蕉葉捲旋成桶柱,有如捲紙筒,先端遭霜凍傷,有如燃香燼,然後旋轉開張,攤展成平面,平行脈運輸光能所合成的多醣,聯結來自地土的水分與礦物質,進行生命的天責。中肋也此過程中,由直立而下傾。老葉黃枯後,下垂而宿存。
寫實的生、住、滅。
平展的新蕉葉翠綠欲滴、生機旺盛,富滿青春的美感與朝氣,凝視著它,來自地母后土的生命力,可以經由目觸,啟動你的原力中樞,是謂養眼,實則起心正念。
重雨敲擊或強風撕裂,則大葉片會沿著平行脈開裂,分散風阻或風險。老葉則先黃化,葉綠體進行裂解、養分回收,供養花果,並存貯於地下莖芽。
枯黃轉褐焦的蕉葉大致回收了基本養分,徒留乾褐的粗纖維片,宿存一段時程,實踐天責之後,自成收斂之美。
我在這片斜逆光的蕉園停留三分鐘,理想中我該看它三年。三分鐘看樣相;三年觀生命。只因眾生紛紛,有時候三分鐘足以聯結三年或一世。
斜光
一直對斜照的陽光印象深刻。
只有晨昏或特定時段的斜射光,可以點燃林床的一席金黃,我是指路徑穿越處的森林下,也才可揭露局部地被沉睡的夢境,為它們披灑華麗的金粉,好為諸多幽靜修行的林下草本、灌木的容顏感光截圖。它們絕不會貪圖熾熱短暫的激情,但我確定它們的光合作用能量激增。我也確定斜光確保溪谷、林緣保留一席棲地,好讓被林海吞噬的次生物種宿存它們的種源基因庫,一俟森林發生變故,再度復出,擔任補地的首席修護工。
不只是我看斜光烘托出來的色層、色溫連續變化,也可以讓我品味有別於一般生態相關的奧秘。記得年輕時代的我,老師的研究室有了什麼新的儀器,我總是很想要拿到野外測試去,有次,自己買了一部打折廉價的光度計,帶去南仁山的原始森林內,爬樹、架梯,測量林冠下幾百個點的光度,測量時邊測邊嘲笑自己的愚蠢,每分秒光線都在林內複雜位移,加上樹葉、光斑連動,要產生相對精確的相對光度,我必須「同時」測量多少數據啊?後來,只好依理想化的模式,繪製森林分層結構與光梯度,而且,只能在中午測量。斜射光則又是另一回事。我想著年輕時的天真,忖度著年邁之後如何以意識觀我心的山林光影?
目前,我只以手機,隨順捕捉側光的寫影、唱詩、聽靜。
斜光側照,樹葉的逆光照最富飽滿的韻味。
我山居前,溪溝對岸的一片薩爾瓦多銀合歡,只有在斜射光入照時,整個林相才渾厚立體地活了出來。
有次,我在一處大約三十度的山坡上,陽光大致平行於山坡斜射進來,林下的江某小樹,偌大掌狀複葉的七至九片小葉,彷同被點亮的綠花傘,溫柔養眼的綠光,聚焦了世界。宇宙就在那個位置上,成就了意識的黑洞。
如果說佛洛斯特的〈林間小佇〉或〈未竟之路〉是我壯年或之前的況味;眼前的江某,就是當下「我」的意識。「我」不是「我」的我,是萬物、萬象在我內靈外魄的我;我是不必脫殼的蟬,直接入定。
所以我也恰好觀自己的風動及葉動。
幾乎每種葉片,甚至每一片葉片或小葉葉片,都有自己獨特的風中舞步,也都會演奏自己的調性,發出唯一的音或聲。我大概是世間最貪心的人,我想聽盡每片葉子的「古典音樂」。
江某隨著林隙或道路吹送進來的風力大小,會有特定的小葉片起舞或起乩。如果風力或氣流超過一定程度,則全面「翻盤」。
過往生理生態的研究,多集中在葉片氣孔的蒸散作用等面向,可是我認為太簡化了,龐多葉片的動態或與氣流的動態力學,必然包括各枝條生長的調整,也隨著樹齡作修飾,事涉從根部到枝梢的水文、光合作用、呼吸作用、重力平衡等等,乃至葉片與葉片、葉片與枝條、葉片與全方位環境因子無窮的互動與交涉。
有時候我以為植物生理的生態研究,太過於人學化,就是欠缺植物本身角度的探索,包括從根系到枝葉的整體體會。
植物不只有「感覺」,還有「意識」,並非化學激素的唯物思維所能究竟。森林內,我不時觀見「植物奧義書」,不是一冊冊,而是一片片葉子的交響曲。
我了知斜射光淋上谷地岩隙或林緣五節芒的時段,曲曲長長的葉片,演奏的是宏亮的進行曲。
新情也綿綿
§茄苳的身教
說起茄苳,必定是我某一世的情人吧?可是,它是雌雄異株,我說的「情」人,只是強調因緣綿長,我認定的「情」字,偏向「心中長青」,永遠生機旺盛、鬥志高昂而情義相挺。
小時候我就讀故鄉北港的南陽國小。記憶中,我們小朋友常會撿拾掉在地上,有一種長長的葉柄,然後彼此將葉柄交叉成X形,用力一扯,看看誰手中的柄斷掉了?沒斷掉的勝方,繼續以該葉柄跟人比賽,直到斷掉。
我們努力地去找尋最堅韌的葉柄。我們都知道,剛掉下來新鮮的落葉柄,飽滿、圓潤、多汁,卻是最脆弱,一扯即斷;我們都會找那種較乾癟,卻堅韌厚實的。我們樂此不疲,就是要找到一根堅忍不拔的葉柄,即令贏了多回,我們也知道,很快地,再怎麼堅強的「王」,也會斷掉。沒有人知道,贏了有什麼好處,只是瞬間的歡呼。
不確定是否茄苳公給予小孩子無言的「身教」,也不曉得這樣是不是自然的教化?我們都知道「眼見不一定為真」,經驗也常槓龜,所有形象都很容易滑動。我們究竟在找什麼究竟?秋天故鄉常是滿滿的陰天,我們的答案就寫在茫茫的天上。
§茄苳老樹的戀情
二○○九年八八災變的幾個月前,有天,我在台21公路(註:即今之台29公路)的楠梓仙溪支流調查植被。
就在公路旁的溪溝側,有株老茄苳樹,其周圍算是演替較完整的次生林,所以我設置樣區進行調查。
正當我以皮尺圍抱老茄苳量胸圍時,我看見公路上有位老阿嬤,跨騎著一部「小綿羊」(機車)從旁經過。她一直盯著我看,看得我為她捏把冷汗:
「歐巴桑!小心看路喔!不要掉到溪溝啊!」她沒理會,甚至還回頭看我。
她前行約百公尺,停車,且調頭騎到我跟前,開始跟我談這株老茄苳。
她說了老半天,我搞不懂她在說什麼。我是在工作,甚至厭煩她的磨蹭。
後來,我終於弄清楚怎麼一回事。
茄苳嗜濕。茄苳成林或大樹下,常有地下水或湧泉,而我在調查的這株巨木,幹基旁有出冒的泉水。這正是台灣早期移民拓殖的地名,常出現「茄苳腳」、「上茄苳」、「下茄苳」等等小聚落名稱的原因,因為定居其地的先決條件之一,即覓得穩定的水源,而茄苳往往是地下水的指標,先民懂得下挖一探。
水源指標樹在台灣最有名的,大概首推茄苳。在中國,殆如水柳。所以左宗棠帶兵打新疆,先差人種柳樹,柳樹長得好的地方,很可能有地下水源,畢竟行軍沒水是個大問題。
回阿婆的故事。
原來,阿婆是附近窮人家的孩子,七、八歲即負責一家人洗衣服的工作。她每天一早,提著衣籃來到這株茄苳樹下搗衣洗淨。她洗了十幾年,直到結婚。
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騎車盯著我看,更在車行百公尺之後,回頭跟我話茄苳。
讀者不妨想像,從小女生,經懷春少女,乃至婚配,一生最是浪漫情懷的灰姑娘,數不清的心緒,化作清濁漣漪了無痕跡,她自言自語,若有對象,唯獨這株茄苳傾聽、陪伴!
這樣的人樹情,很可能終其一生無人知曉或分享。而就在這天,她看見我「擁抱著」她的春天,拚老命也得過來一遣悲懷啊!我把她的故事編在人地情感項下講述,那是我演講土地倫理的一環節。
有時候我也會想起我在南橫東段,新武呂溪畔調查到生平唯一調查過的茄苳純林時,何其雀躍、滿心歡喜。偏偏撕肝裂肺的不幸發生了!南橫工程單位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剷除了我記憶中唯一的天然純林,架設了水泥鋼筋駁崁,那群茄苳老少的慘叫聲浪,迄今傳達到太平洋上,永遠哭泣的海濤,而恆無人知曉。
「不是我的錯!」
§植物說話
人魔病毒橫行全球以來,許多城市、區域執行隔離,各地的幽默創意也傾巢相傳,從卡通可愛的,到古板神明的諷刺,琳瑯滿目,而我一樣寫著與植物的對話,所以朋友傳來一則:
「精神科醫師協會通知:
親愛的公民,如果被隔離,您開始和花樹聊天,這很正常,無需來電。只有在那花樹開始回答您的情況下,才有必要尋求專業協助。
您疲憊的精神科醫生。」
朋友還加了一句:「你適合參考。」
我看了,打算要說給植物朋友聽,看看它們會告訴我什麼?不同的專業也理應對話。
沿著68山路,在高架橋下看見幾株台灣肖楠、台灣楓香及相思樹的植樹及人工草皮後,陽坡馬拉巴栗的次生族群逐漸增多。道路右側下方,外來種荖葉攀纏在兩株檳榔樹上,間夾一株南台指標的次生樹種蟲屎,似乎代表台灣西南平原物種,東進內山的最前哨,或說氣候暖化以來,西南半壁帶有半沙漠氣候的物種,近年來才北進東升,來到了68山路。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人們會種植蟲屎。
我們依序經過綠竹園、雜林等,我記錄著茄苳、龍眼、九芎、龍柏、台灣櫸木、第二片酒瓶蘭園、月橘、馬拉巴栗次生林、榔榆、檳榔、野莧、台灣肖楠(或者中國翠柏)、相思樹⋯⋯香蕉園。
就在一大片香蕉園下段,乾旱立地中,出現密密麻麻的小花寬葉馬偕花。
§千錯萬錯不是我的錯!
小花寬葉馬偕花是一、二十年來的外來入侵種,以不到二十年的時程,遍布全國中、低海拔地區,而它的屬名的中文俗名叫做「十萬錯屬」(Asystasia),拉丁文的原意帶有「不按牌理出牌」、「不一致」的意味,原本的命名者是基於它的花部型態給人困惑,所以取下這樣的學名,譯成中文時,加重了強調,於是就出現了「十萬錯屬」,所以這一屬的所有植物,當然都可以冠以「十萬錯」之小名。
我在拍它照時,它就跟我說:
「不是我愛強佔你們的土地,我也不想欺凌其他的物種,是因為你們不斷下重肥、施灑化學藥劑,導致土壤劣化、酸化,迫令太多原本的物種生病、體弱,而我們族群初來貴地,一開始過著大富大貴的生活,承蒙台灣人百般呵護。哪知道你們喜新厭舊,短短好日子之後,我們就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垃圾堆旁。許多我們的同胞埋冤異域,幸虧少數先人吃苦耐勞、耐旱抗毒,而且大量生殖,賦予我們接上台灣的地氣,趁著這樣的氛圍,我們才可能在你們糟蹋過後的荒地,取得綠卡……」
我說:「那我之前說你們是異形,你們讓台灣生界異化,是我誣賴了你們?」
小花十萬錯:「沒錯!你先考量一下時間順序與因果邏輯。是你們到國外百般遴選,派出大花轎把我們的先人迎娶入門,然後遺棄我們時,你們大概認定我們準死無疑,或說你們本來就不在乎我們的死活。而長年來,你們一直強取豪奪你們的土地,用盡種種殘酷的手段,壓榨、虐殺土地的生靈,導致土地垂死,清空原生植物基因庫,而我們的先人歷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拉拔我們這些適應惡地的族群存活下來,替你們在不毛惡地,撐起護土的責任分擔。是你們先造成土地的異化,而後有我們的迴饋,以德報怨……」
在此敦請假精神醫學協會出面評鑑,是台灣人有問題,還是入侵植物犯了精神異常?
台灣人數十年來視本土物種為「雜木、雜草」,去之而後快,每年成千上萬引進外來物種,且一波換過一波。種了樹又每年數度強加截肢斷根,或是偷偷謀殺;每年編列預算,表面上清除外來入侵物種,實質上增加演化壓力,逼迫外來種縮短生幅、調整生活型,加速世代突變,培訓外來戰鬥的能力,於是最近十五年來,外來種的馴化與入侵速率暴增,實在是導因於「台灣人十萬錯」啊!
不只山坡地小花十萬錯的猖獗,68山路的路面間隙,一樣見有它們的足跡,更且體型甚至可縮小至六、七公分以下即行開花結實。
小花十萬錯的抗告辭,小花蔓澤蘭說過十萬次、大花咸豐草說過十萬次、馬拉巴栗正要說,而銀合歡早已懶得說話了。
樹的感覺
§台灣低海拔落葉林的精義
西元二十二至三十七年間,漢光武帝在建立東漢帝國期間,戰功最了不起的,後世為其立傳的,所謂雲台二十八將。其中一位功勞最大的叫馮異,他為人謙虛,生性不喜歡爭功諉過,每當打勝仗之後,大家在爭論誰的功勞最大的場合,他便悄悄地走去大樹下,坐靠在樹幹看天邊。這樣的情況多了,大家就叫他為「大樹將軍」。
馮異打戰時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大小傷口不斷。有天,他死了,他經常去樹下的那棵大樹,所有的樹葉一夕之間掉光,於是史家為他留下了八個字:「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我在大一時,中通老師語帶感情地說了這個故事。
我們這一代人,年輕時被灌輸了很多中國式的瀟灑浪漫,加上我唸了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海明威、卡繆……等等,他們描述西伯利亞大草原,我腦海便升起廣漠草原地景或白雪皚皚;他們敘述黑死病屠城,我腦海中浮現彷如武肺在全球最淒慘的畫面,因而「將軍一去,大樹飄零」頓時把樹木的性靈或意識呈現出哀傷美麗的畫面,永遠烙印。
我那時候不瞭解溫帶落葉樹種,在強烈寒流的洗禮之下,是可能「一夕」落光樹葉的,也不會去考據,馮異是否在冬季逝世的,只是陶醉在悲劇的美感之中。
這是人的移情作用,文學的感染效應,不是樹木的情感。
樹有「情感」嗎?人家說:故鄉的樹木記得你,這是一種不是真、假值的真或假,而一半是人的意識投射。(「台灣低海拔的落葉林解說輯」)
§天文、地文、生文與人文
大學四年,我從植物採鑑、社會調查、歷來研究報告文獻的收集與研讀,漸漸釐清自己的志趣,然而,真實影響我的,是無法說明或明說的,就像佛教界唯識等,把人的意識劃分為八或九識,眼、耳、鼻、舌、身、意(志)或思維的第六識、第七識(或潛意識),到第八的阿賴耶識,或意識到能意識的那個主體(純意識)本身,然而,是因為我們現在溝通的工具及思維、心念、知識、經驗等等,是在第六識的範圍,而第七、八識(靈魂、純意識本身)是無法使用第六識去明確說明及理解的,為了可溝通,所以才權宜地劃分為八識,事實上根本無分,所有人為劃分的什麼識,其實都是一體、本一的。
我第一次調查玉山之後,接著首度調查中央山脈秀姑巒山區時,從中央金礦到白洋金礦途中,處在台灣二葉松疏林及滿山遍野的紅毛杜鵑盛花之間,我腦海中萬花的視覺連結到聽覺記憶庫,浮現出熱門搖滾;山徑一轉鐵杉幽林、深澗,又轉為古典如歌的行板,我了悟五識是迅速轉換、互為聯動的。
不只感官識覺交互快速聯動一體,經驗知識記憶海、思維、意識通通瞬息流轉,只因我們要轉換為語言、文字時,必須聚焦,以致於習慣性地將意識現象,狹限在特定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受覺或思考等。
我們在起心動念、思考時,雖然聚焦在特定的範圍或對象,事實上也是全意識聯動、整體在運作。但是,我們在思考中不僅不會注意到極其錯綜複雜的心識漂流,反而排斥那些內在的「騷動」,甚至斥之為反理性之類的。所以,專注深思是種美妙的單純,也放棄了無限的可能,除非思想沒被自我綁架。
「自我」不是「我」,只是「我」在生長、生活中,經驗、學習而來的知識或資訊、記憶的總和,隨時都在改變。「自我」放下時,那個「我」才會出現,那個「我」才能感覺樹木的感覺、感覺可以感覺的我。
然而,由學習而來的抽象經驗資訊,有時卻是刺激、啟發原「我」的媒介,即使在理性的範圍很難掌握。
在我搜集任何關於台灣植物或生態的文獻過程中,有天我影印了松田英二在一九一七年十二月發表的一篇短文〈追思相馬先生〉,悼念在採集回來後,以三十六歲英年逝世的相馬禎三郎。
我先前已經轉述了二、三次,我還是要再敘述一次。松田英二寫道:
「……自然的研究當然是一項高潔的志業,我以為世界上沒什麼(比它)更重要的事了。然而,當我目睹『死亡』這個大事實的時候,我似乎被引領著,要去尋求自然研究之上的某種東西啊!
我想五感(官)的研究之外,更需要第六感的探究。西洋有:Be right with God and all will be right的諺語;所謂自然的研究,不是多數人所認為的,樹木與花草的研究;不是石頭與土壤的研究;也不是蟒蛇與蚱蜢的研究,而是透過這些,去敬拜背後的造物主或對神的虔敬。
有人問我採集植物的目的,我以為是這樣的:
進入山林的目的只有一個,
想要看聖父的奇異的事業!(註:原文以日本短歌文體寫的。)
我的目的在此。
說採集、研究,只不過是為了觀察更深奧的,廟堂宮殿之上的『某種東西』的程序而已!
(不是給別人看的,而是為了將來的回憶而書寫。)」
松田英二(Matsuda Eizi;1894-1978年)是長崎人,二十來歲來到台灣,曾任職於總督府殖產局植物調查課、高雄州屏東尋常高等小學校教諭;寫下這篇悼文時,他才二十三歲!
一九二二年,他二十八歲時舉家移民墨西哥開農場,同時研究動植物;一九五一年,他五十七歲時任職墨西哥國立自主大學教授(National Autonomous University),一九六○年,東京大學授予名譽博士。
一九五六年,一種墨西哥特產種的仙人掌,以他的姓氏命名為種小名;菊科有一個新成立的屬,以他的姓命名「松田菊屬」(Matudina);還有,有兩種青蛙也是以他為名……
他在台灣的時間不長,松田女貞、松田冬青、松田莢迷以他為名,寒莓(Rubus pseudo-buergeri)的模式標本,是他在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於拉拉山所採集,如今存放在台大原植物系標本館中。
雖然我尚未去搜尋他晚年的作品,但我很想看看他一輩子戮力自然的調查研究之後,回頭看他這篇悼念文時,「聖父奇異的事業」究竟開啟了他心靈何等的向度、深度與靈悟?
我約在二十四歲時,看到松田前輩二十三歲的感受很是激動。我在高中時代極為醉心於哲學的理想與浪漫。然而,我在台大植物系、所,耳濡目染的價值系統中,愈是所謂的典範、表率或是被承認是「大牌教授」的,似乎愈是唯物科學主義者,加上自己本來在高中時代即被中國霸道唯心唯我主義「嚇」到,才會轉向自然科學的,況且台灣人裸真禪的性格,教我識破「中國來台虛假」的一面,所以我從大四開始,自行以台灣自然為師,跑去台灣最複雜的原始森林區,恆春半島南仁山,從山頂殺到溪谷,一草一木測量出平面分布圖,並測度繁雜的各項徵值(parameters)。
那個年代,我每次到野外調查,就是跟真理之神把臂而行,真理之神就是我的拜把兄弟。我的情懷,如同松田氏在說的:「高尚的志業」,而且,是唯物論客觀實物的驗證。
就這樣,從一九七七年到二○○七年,三十年期間,調查、消化台灣歷來幾盡所有植群的報告,一九九四年正式開撰,一九九五年出版第一冊《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第一卷):總論及植被帶概論》,二○○七年為止,共計寫成十五冊(註:兩冊未出版),二○○七至二○一九年再增補「生態綠化」及綠島等四冊,總共十九大冊。然而,除了第一冊被《聯合報》選為一九九五年「十大好書」之一以外,四十四個年頭,我最主要的十九冊自然史系列似乎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般認識我的,反而是其他七十餘本為環境運動打仗的、教育的、宗教的、自然文學或其他雜文當中,少數的幾本。(「山林生涯路幻燈輯」)
§樹的感覺
我始終將自己立志在一個學習上帝志業的研究者,我投入種種弱勢運動、環境運動、生態教育的流程中,台灣生界是我的後花園、靈糧堂,自然的啟發,隨時隨地逢機逬發,而心智、性靈是沒有年齡的,生、死也不是端點,一個接著一個山林生靈的史詩、故事,都不是給人答案,而是新生的重新出發,我的老話: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嫩枝新葉鮮花,永遠天真,如天之真!
從幼小接受台灣禪宗隱性文化的薰習,到日本、德國科學文化的自我教育,乃至直接投入台灣最真實的,二百五十萬年大化天演道場的教化,我在山林中的驚喜無窮,也不斷地分享給有緣的人。因為我從感官識覺,經思想意志,到主體意識的示現渾然一體(註:我從沒有結合什麼人文與科學、理性與感性、左腦與右腦,或所謂二元論的分別識,我沒有結合,我只是沒有分割而已!)。現今大家好像分不清、搞不懂「主體」跟「自我」是徹底的兩回事。
主體,簡單地說,就是靈魂、能意識到所有意識的純意識本身;「自我」是意識或主體示現、呈現、作用下的,隨時都在變化的經驗、記憶、知識、資訊海。再說一次,放掉「自我」的綁架,讓主體同萬物、萬象對話、聯結。
一九九○年代,我帶人到阿里山進行山林解說,在經過一株空心的台灣紅檜時,我會請大家一一進入樹洞靜坐一下下;又,抱抱這株大樹,體會能夠聽到什麼?
當你願意抱著大樹時,你已經放掉了一大部分的自我障礙。你的皮膚接觸粗糙、冰冷的樹皮時,你可以想像你是樹上的一隻花豹,你可以任意馳騁心念,但只放鬆,然而,你也可以不思不想、不起心動念,進入單純專注。
這時,你的聽覺變得相對敏銳,你可以聽聞鳥叫蟲鳴、遠近諸多聲浪;如果你的心再靜注些,你會聽見微風吹拂枝葉聲,我曾經在不等風力、風向中,諦聽不同樹種的葉樂,最容易區辨者,針闊葉之別,事實上,每株樹各有其音階、調性,多樣非凡;如果你把耳朵壓貼在樹幹上,特定的壓力及角度,如同你枕肱側睡的偶然,或你捂壓耳孔,你立馬聽見自己的心跳、血液流經大大小小血管中的汪洋澎湃,而真正滿聽的,是數不清微血管的合奏;如果你冥想著你擁抱的樹,漸漸止息心念,彷彿入定的時分,你的血管同樹的維管束汁液的流動,彷彿對話彼此的心音而無彼此。
事實上你並不是只在聽取樹木的音聲,你的心肺正在快速繁忙地,同樹的皮孔、氣孔交換氣體元素;你的觸覺、嗅覺、視覺、心念的節拍、每一毛孔,都處於跟環境場域的氛圍交流,你在影響著場域,共同的氛圍也在感染著你。
放下自然、自然放下,你不見得抱樹,你是隨順徜徉在無心無念時,數不清的綠精靈翱翔於自在天,你可以睡著,你可以淨空,不知所終之間,你「知道了」樹同你共同的「感覺」,無法「說」,說無法。
我所領略的,每株樹各有其不同場域的質感,種種味道超越想像。不必搜索你的經驗記憶海,而是接納全然新奇的新經驗。我不可能告訴你是什麼感覺,是你要去告訴你的樹。
我每次上阿里山,頻常會去看看一株老朋友長尾栲。我從它是小樹,看到它撐開了一座樹塔。有時我拍攝他的長尾尖,有時看看它的葉金背。我沒有任何一絲絲想要幹什麼、說什麼。你有如此的朋友嗎?
有次,我前往新竹鳥嘴山,我在一片台灣紅檜及闊葉樹的混生林中,恰好陽光斜射、雲霧瀰漫,一條條光霧柱的水精靈游走,我坐定,環顧一周。這株紅檜樹齡當一千五百年、那株五百歲、另株苗木正茁壯、有株枯立木正分解……密密麻麻的大小樹木,各自且聯結成連動的大場域,美得讓靈魂戰慄。我估算目力所及的大小樹木,它們的樹齡總和超過一萬年,而萬年來這個場域從來沉默,那等美感和力道,只有沉默能解。
我在南一段狂風暴雨的噴射氣流中,體悟自己數十年穿梭數百萬年的大化天演,我明白了自己之所說。我了然台灣的脊稜為何呈現劇烈的鋸齒分布;我感悟山羊、黑熊在此天地家園的「心情」;我知道為何槍林彈雨火海中,生命鬥士唯一的心志就是往前衝,全然沒有生死……
有一回在新仙山頂冷杉林緣大雷雨的暗夜,每當一道閃電霹靂祭起,銀光撲射而來,每株冷杉筆直森列的黑影瞬間羅列,顯影在腦海心靈深處,美到神經錯亂、視覺永駐。
隔天我們冒著暴風雨,搶登東台首嶽新康山頂做調查。我永遠記得雙手抓傘,讓我在筆記本記錄樣區的助理拉・乎以,他割傷手指的鮮血,一滴滴,滴落在我的調查簿上。
調查結束下山,是夜整理樣區資料,我才明白新康山神為何三度阻止我登頂調查,事涉「東台首嶽」的令譽因我登頂而降格,它不是高山!它在演化史上已然脫離高山生態帶。
我從年輕進入到晚年,大大小小山頂的體悟 ,從鼻頭角山岬巔、南岬大尖石山山尖、北大武懸崖絕嶺、各大高山頂天書的展讀,樹木的感覺,如是況味。
我曾經在南仁山頂獨自一人放聲大哭,我歷經野牛陣的包圍、蛇族的威嚇、虎頭蜂的盤旋示警、數不清螞蝗的吸血……,首度登頂玉山,山神的考驗,乃至將近半個世紀兆億山林精靈的賜福,我知道我無能分享屬靈的境界,但我了悟,場域隨著我感染十方。
今年以來,我開始依著自身的體會感受,撰寫個別物種的介紹,且集中在台灣當今的景觀樹種,我的重點迥異於歷來的植物介紹,強調每物種的「質性」,也就是人與樹之間意識流動的映射,當然只限於個人一生跟植物之間的情誼與體悟。長年間,植物投射的場域、況味,乃至它們對人們身、心、靈的影響,大家都忽略最大部分的能量場,通常只看上它們的生殖器官,褻瀆了植物崇高、尊嚴、更龐大的能效。
事實上宇宙萬物皆存有不等程度的「意識」,目前為止,「意識」的開發以人類最為強烈,但人性仍然十分野蠻。意識的覺醒,便是各種宗教的終極目標,也是生靈的究竟。我久參自然禪。感恩樹木賜予我的法喜!
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