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紅萼有情春未老
疫情驟起的二○二○年,我從上海回到久違的故鄉臺灣。不僅是疫情的影響,世界局勢的多變也讓身在其中的人們不由自主的生起徬徨、困惑,因而尋求再次遷徙與改變。
二○二三年的秋天,我在新北市郊的一所中學教國文,學校坐落在山腳下,離住處不遠,山色時而嫣然如霧,時而明媚蒼鬱,清晨搭車到學校,雙眼總是緊緊跟隨窗外迷人的山色,捨不得移開視線。天空的雲氣也美,無論是斑斕的鱗片、蓬鬆的繡球,亦或一件鑲金的霞披,雲朵的邊界總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變幻莫測的景象經常令我浮想聯翩。在我看來,天空是場域,雲朵也是場域。天空漫無邊界,雲朵卻有著清晰的界線,雲的形態(Form)經常伴隨著氣候條件而改變,邊界游移,且充滿了不確定性。我並不觀測天象,我彷彿是一朵雲,一個人的場域,隨著山脈湖泊的板塊運動遷徙、流浪,並留心風的行跡,看它來去,任意移動雲的邊界。
這是為甚麼我喜歡邊界(Boundries)這個詞彙,它是我喜愛的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經常運用的理論術語。在談論社會空間與社會距離時他曾說,「我們的生存空間是一個具有內在性、基於社會互動、與人類情感密切相關的空間,位於社會空間之內的行為主體所受到的約束不僅是空間性的,也是時間性的。只有在時空的特定約束下才能充分理解行為主體之間的社會互動過程。」這段話我理解為,歷史塑造空間與關係的互動,而人是距離的尺度。思想、理念、社會位置、人際網絡皆有各自的主張與交換邏輯,而「邊界」正是其中最詭異、最模糊,卻最有力量和創造力的一個「虛無空間」(empty space)。我們所看見的各種跨界現象、斜槓人生、異業結盟與複合式經營,疫情期間交往距離的受限,以及國與國之間的聯盟、對抗、戰爭,無一不顯示邊界效應及其主張的融合與變異。綜觀這二十年來世界局勢快速的消長變化,我驀然驚恐,文明並不高於自然現象,宇宙創造所啟示的一切已然包括。
我出生、生長於臺北,童年的暑假最常待在嘉義溪口的外婆家,看附近的農民在馬路上曬稻穀。烈日下塵土如旋風,飛蟲與穀粒碎屑齊飛,打得我雙腿紅腫起包,雙眼含淚,空氣中除了碾壓稻稈發出乾燥熱烈的煙硝氣,還混合著任職於衛生所的外公洗手時慣用的消毒水的氣味。每年春節,則一定去往臺南白河關子嶺的火山碧雲寺祭祖,寺廟現已列為國家三級古蹟,正門的匾額刻有曾祖的名姓,偏殿文史室亦高高懸掛祖先的相片,那裡正是父輩先祖們從明清開始就殷勤開墾的原鄉。而我想說的是,世代在臺灣居住、成長的孩子,因為歷史之手的隔離,並不存在什麼「鄉愁」,祖先血脈的根長久深植於此,已是臺灣歷史的一部分,無法磨滅。雖然我沒有「尋根」的執念,但我卻因緣聚合在九○年代就開啟了在中國求學的經歷,並與對岸許許多多老師、同學、各階層的老百姓結下不解之緣,包括結識了我的伴侶。至此,從前我在課本裡讀不懂的鄉愁,於今有了更深層次的含義;我逐漸能理解他人之鄉愁,可以體會老一輩外省族群的流離之苦、分別之慟與失根之愁,我對語言的隔膜與「邊界」逐漸消融,對於因文化差異所造成的歧義與岐意,有了超越與轉譯的空間。所以我在這本小書裡的追問,也同樣是尋求這樣一種在邊界的原則之上,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的「虛無空間」,這樣的空間在你我心裡,並不虛無。
回首二○○四年,我離開當時在臺北任職多年的出版業,帶著對時局和未來的困惑,渴望藉由全然投入的閱讀與研究,重新得到前進的力量,於是我回到大學時代的母校南京大學,攻讀文藝學博士學位,主修西方美學。回到校園,昔日景物依舊,民國時代烏瓦白牆、梧桐綠水的江南氣息依舊,學生三兩成群、細語歡笑,懷揣幾本磚頭書,悠然走在林蔭大道,偶爾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一如當年中央大學女詞人沈祖棻寫下的詩句,「畫穀相隨大道邊,南園草色正如煙,迴廊絮語暫留連」。在攻讀博士期間,沈祖棻孫女、也就是〈早早詩〉的主角,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張春曉學姊慨允讓我借住她結婚前的宿舍,並領我小憶南京街道,添購窗簾布、棉被等生活用品,使我得以迅速進入安頓狀態。約莫十多坪米小小的單間裡,最珍貴的就是程千帆教授曾用過的舊書桌,我經常在讀書研究疲乏之際,學著中文系老師們用透明玻璃杯泡一杯白茶,當尖尖的銀芽漂浮在茶湯裡,我彷彿就能穿越時空,與沈祖棻、程千帆夫婦靈犀交談,理解他們這一代人的風華與哀愁。
「遲日園林阻俊遊」、「海內思耆舊,而今幾輩存」、「細字真珠訊暗通,也知刻意相回避,咫尺闌干不再逢」,細讀沈祖棻這些「旨隱辭微」的詩句、老中大「南雍」學人們的離散記,每每教我為之心折,思緒難平。而諸如〈寄懷慰秋〉、〈再寄慰秋〉、〈久不得慰秋書,卻寄〉、〈得慰秋書賦答〉等篇什,寫盡兩位同學分處兩岸,彼此之間無盡的情誼與思念,以及「此生不做相逢計」的無望與悲愴。他們在一九四九年有的加入國民黨輾轉到了臺灣(慰秋即慰素秋,慰天聰之姑母),有的留在大陸於文革時期被迫害,成了「右派」,有的自殺、有的埋首書堆,當年因政治而身處兩岸的知識分子,無論外省或本土,其命運又何其相似。那些堅持留下文字作品的,就成為孤獨的旁觀者、時代的見證人。而當我尚且埋首時代的故紙堆時,時代卻向著虛擬數位的電光速率前進,所有的關係與連結都將成為電腦運算的結果。記得誰說過,越是懷舊,就越是現代;這些互相矛盾、互為表裡的人間圖景,不就是哈貝瑪斯所稱之「未完成的現代性」嗎?對人類生存而言,一個尚未解決、尚未完成的方案。
我想該是對這段奇妙的「個人歷史」做個小結的時候。沈祖棻在一首〈浣溪沙〉中說「車輪輾夢總成塵」,而我寧取「紅萼有情春未老」為序,記取韶光,以此自勉,追趕未竟的書寫。在此,我首要感謝的,是我在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的指導教授周憲老師。他是一位著名的譯者、美學家,在教學研究之餘,致力於將歐美前沿的文化研究、社會學理論、藝術學理論,翻譯、介紹到華文世界,讓艱澀難懂的西方學術論著可以被引入、傳播,以饗廣大的文藝愛好者與研究者。他帶學生以嚴格著名,幾乎沒有一位研究生在接到周老師的問候電話時而不心頭一驚的。對於來自臺灣的我,周老師多了一份擔待,除了對大量理論資源的運用給予嚴謹的指導,更以無比的耐心,讓我自由且高度的完成我對論文的想像,尊重學術興趣與歷史文獻的事實,並不多加干預。這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學術風氣與傳統,更是做為導師的寬容,讓半路出家、經常心有旁騖的我,成就一次對學術跨界的實驗,一次對自我的超越。此外,我要感謝南京大學的劉俊教授,給予我論文架構上的啟發,我大一的時候第一次聽見賴和的名字,就是在他教授的臺灣文學課堂上。
我還要特別感謝惠賜本書推薦語的封德屏老師,許多年前為了查找文獻而拜訪《文訊》,當年的資料編輯吳穎萍小姐耐心的聽我對論文的想法,並向我推薦《文訊》的「台灣文學雜誌專號」第二一三期(2003年7月),我銘感至今。可以說這本書的寫作,在文獻部分,要歸功於「台灣文學雜誌專號」詳盡的資料彙編與深度介紹。《文訊》雜誌豐厚的文學資產,實是海內外致力於臺灣文學研究者的寶庫。謝謝我大學至今的好友,冰純與花揪。冰純在遙遠的倫敦政經學院拼搏,她犀利的學術風格與既廣且深的閱讀功力令我望塵莫及,而她們夫婦曬出來堪比米其林星級的廚藝也讓我經常恨不得買張機票就飛奔過去。花揪太太住上海,她在自家的園子裡種花,開得極好,有各色的鬱金香、芍藥、牡丹和繡球。我說她是我見過最聰明、智商情商雙高的絕巧主婦。謝謝妳們讓我看見智識和人文意義上的接納可以達到何等程度。
謝謝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的國能兄,不會忘記高中的「文藝社」,一起編輯校刊的情誼。那時作文比賽的佈告欄,你永遠是高年級閃亮的第一名,仰望你的座標,我會繼續前進。
當年帶著滿滿的問題意識重返校園,早已不再是青澀的年紀,也不只是為了一個學位,更像是尋求解答,一種為了找回自己而沉潛閉關的勇氣。這是一本自我解答之書,克羅齊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那麼想像的空間就留給讀者,太多故事與感激,容後再敘。最後謝謝萬卷樓的總編輯張晏瑞先生,以及編輯團隊以邠小姐、薈茗小姐,你們傾力的支援與信任令我感受溫暖,讓我覺得,回家真好。
陳嬿文
二○二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