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本書要講的,是由歐洲主宰的棉花帝國興亡滄桑史。由於專注在棉花身上,這也是建造和重建全球資本主義以及現代世界的故事。在全球規模的分析下,我們可以知道,歐洲勇敢的創業家和強大的政治家如何在極短的一段期間內,把帝國擴張和奴工與新出現的機器和受薪工人結合起來,重新打造世界最主要的製造業。他們創造出來的貿易、生產和消費的特殊組織,顛覆了已經存在好幾千年的棉花世界。他們活化棉花,投入可使世界產生大變化的動力,以它為槓桿改造全世界。歐洲的創業家和政治家掌握住古老植物的恩賜,以及在亞洲、非洲和美洲一個古老工業的技能和巨大市場,建立了規模和活力極其之大的棉花帝國。但諷刺的是,驚人的成就也喚醒了他們所創造的帝國之內的力量,進而把他們邊緣化。
一路下來,從新英格蘭到中國,數以百萬計的人把他們的生命投入耕種,棉花田慢慢散布到全世界,從棉樹上摘取數十億個莢殼,把一包包棉花從手推車運到船上、從船上送到火車上,然後由通常相當年幼的童工在「非常惡劣的棉紡廠」裡工作。許多國家為了取得這些肥沃的良田而作戰,許多農場主把算不清的人送進桎梏,雇主縮短其作業員的童年青春;後來引進的新機器造成舊工業中心人口減少,無分奴隸工或自由工,都要為自由和賺取活命的工資掙扎。長久以來透過一小塊地,在糧食之外兼種棉花賴以溫飽的男女,眼睜睜看著自己生活方式遭到終結。他們放下農業工具,投入工廠。在世界其他角落,許多人靠自家織布機織造身穿的衣物,現在卻發現機器無限量產製的布匹全面壓倒他們的產品。他們放下紡紗機進入工廠,卻陷入無限的壓力和債務。棉花帝國打從一開始就是奴隸與農場主、商人與政治家、農民與商人、工人與工廠主之間,在全球持續鬥爭的場域。棉花帝國就以這種以及其他種種方式,帶出現代世界。
今天棉布已經無所不在,使我們很難看穿它的真相:它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之一。你在讀這段話時,很可能身上穿的就是某種棉織品。同樣也很有可能,你從來沒有從枝梗上摘取莢殼,從來沒有看過一絲纖細的生棉纖維,或是聽過紡紗機和動力織布機震耳欲聾的噪音。棉布為大家所熟悉,但大家反而對它毫無所知。我們把它的恆久存在視為天經地義。我們貼身穿它。我們睡覺時蓋著它。我們拿它包裹新生嬰兒。我們用的紙鈔裡有棉質,我們每天起床醒腦沖咖啡用的濾紙有棉質,我們炒菜用的蔬菜油,洗臉用的肥皂,打仗用的火藥都含有棉質。真的!阿佛烈‧諾貝爾(Alfred Nobel)因為發明結合硝化甘油與硝化纖維(guncotton)的無煙火藥,於一八八七年拿到英國專利權。你現在手裡捧的書,也含有棉質。
從西元一○○○年至一九○○年約九百年時間,棉花產業是全世界最重要的製造業。雖然目前已被其他產業超越,但以就業及全球貿易而言,棉花產業依然相當重要。它在二○一三年仍然無所不在,全世界至少生產一億兩千三百萬包棉花,每一包重約四百英磅,這些棉花足夠替全世界每個人製作二十件恤衫。把這些棉包一一堆高,可以創造高達四萬英里的一座巨塔;平躺下來,它們可以環繞地球一圈半。巨型棉花田分布世界各地,從中國到印度和美國,從西非到中亞。由棉花所製成的粗棉線,緊密包裝成一包,仍然運送到全球雇了數十萬工人的工廠去。成品賣到世界各地,從偏鄉村落的商店到沃爾瑪商場(Walmart)都有蹤跡。的確,棉布可能是少見的,實際上無所不在的人造物之一,這證實了棉花的可利用性,也見證資本主義啟發性地增進人類生產力和消費力。美國有一則廣告,非常正確地宣稱:「棉花是我們生命的基礎。」(Cotton is the fabric of our lives)
我們不妨想像一下,沒有棉花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你早上會在覆蓋著皮毛或稻草的床上醒來。接著你穿上羊毛織品,或者,依天氣和你的財富而定,穿上亞麻布織品或甚至絲裳。因為你的衣服很難清洗,也由於它們很昂貴,或者說如果你是自己裁製衣服的話,因非常耗費勞力,你不會常常換衣服。它們有味道,會讓你覺得癢。它們大多是單色,和棉花不同,羊毛和其他天然纖維不易吸進顏色。你身邊會有一大堆綿羊,需要約七十億頭綿羊才能生產等同於目前全球棉花收成量的羊毛。這七十億頭綿羊需要七億公頃的土地來放牧,約為今日歐盟地表面積的一點六倍。
上述情況很難想像,但這在歐亞大陸最西端的一片土地上,卻是長久以來的常態。這塊土地就是歐洲。歐洲人雖然知道棉花的存在,但直到十九世紀,在歐洲紡織品的生產和消費上,棉花僅占邊緣角色。
為什麼歐洲這個世界上和棉花關係最淡的區域,可以創造並主宰棉花帝國?若是在一七○○年,任何明理的觀察家一定會預期全球棉花的生產,將仍集中在印度或是中國。的確,直到一七八○年,這些國家生產的生棉和棉紡織品,其數量仍遠超過歐洲和北美洲。可是這時候情況變了。歐洲資本家和國家以驚人的迅捷速度,搶占棉花產業的中心位置。他們利用自身的新地位,點燃工業革命。中國和印度以及世界上其他許多地區,變得愈來愈臣服於以歐洲為中心的棉花帝國。接著,這些歐洲人又利用他們活潑的棉花產業作為平台,創造其他產業;棉花的確成為廣泛的工業革命之發射台。
里茲(Leeds)的一家報紙東主艾德華‧拜因(Edward Baines),在一八三五年稱棉花是「工業史上很壯觀、無可比擬的東西」。他認為分析這個奇觀,要比研究「戰爭和朝代嬗替」,更「值得學者去傷腦筋」。我完全同意這個說法。跟著棉花走,我們將看到現代世界、工業化、快速和持續的經濟增長、龐大的生產力增加,以及驚人的社會貧富不均之起源。各種立場派別的歷史學者、社會科學家、決策者和意識型態人物,都曾經試圖化解這些起源。特別惱人的問題是,為什麼經過數千年遲緩的經濟增長,少數人突然間在十八世紀末暴發致富?學者現在稱這短短的幾十年為「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直到今天仍形成世界結構巨大分歧的開端:工業化與未工業化國家的分歧,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分歧,南半球與北半球的分歧。在此很容易提出宏大的論述,有些非常悲觀,有些充滿希望。然而,我在本書對這個疑惑採取全球性,以及本質上屬於歷史學的取徑:我先從調查存在於此一「大分流」開端之際的工業著手研究。
聚焦在棉花及其具體且經常是粗暴的發展,使我們對太多觀察家視為當然的若干解釋,產生懷疑:歐洲爆炸性的經濟發展,可以從歐洲人具有比較理性的宗教信仰、他們的啟蒙文明傳統、他們所生活的氣候、歐洲大陸的地理,或是類似英格蘭銀行(Bank of England)和法治的良善體制來解釋。然而,這些很基礎且通常不會改變的特質,不能完全拿來說明棉花帝國的歷史,或用來解釋持續變化的資本主義結構,而且它們往往也不正確。 第一個工業國家英國,並不像它經常被人描述的那樣,是個自由、精實的國家,有可靠、又不偏不倚的體制。英國其實是個帝國體制國家,其特色是龐大的軍事支出、幾近持續不斷在作戰,擁有一個強大而持干預主義的官僚體系,高稅負,政府負債巨大,加上保護主義的關稅――而且它肯定不是民主政體。專注特定區域或國家之內,與社會階級衝突有關的「大分流」論述,同樣有瑕疵。反之,本書採取全球視角,以顯示歐洲人如何聯合資本和國家力量(通常都很粗暴)去鍛造全球生產的複合體,然後利用資本、技能、網絡和棉花的體制,啟動科技和財富提升,界定了現代世界。本書回顧資本主義的過去,交代出資本主義發展的故事。
和許多有關資本主義歷史的著述不同,《棉花帝國》並不只在世界的一部分地方尋找解釋。本書以「放在全球框架中」這個唯一能夠適當了解資本主義的方法,去了解資本主義。資本、人力、貨品和原料在全球的移動,以及全世界偏遠地方之間形成的聯結,是資本主義大轉變的核心,而它們正是本書主旨。
――本文摘自「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