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不易

1老馮神祕歸去

1976 年，一個溽暑的夜晚。

過了十一點，我照例把自己關進二樓的亭子間裡，打開袖珍短波收音機，塞進耳塞子，聽起《美國之音》裡《英語九百句》的節目。那是一個幫助中國人自習英文的課程，週一到週五晚上八點半先播出半個小時，然後在十一點半再重播一次。中間的時段有各類節目，文藝、音樂、歷史、社會，當然還有新聞報導和評述。

為了自修英語，我持續收聽《美國之音》已好幾年了，有時還聽英國的《BBC》廣播，覺得他們發的消息還算靠譜，即使要宣傳、搞洗腦，做得也頗有分寸。至於新聞播報的內容，除了有強調或淡化之分，也許還有知情不報的，但不至於杜撰、編造、竄改。

當時的新聞管制非常嚴酷，膽敢「竊聽敵台」的人一旦被緝拿，立即就被投到牢裡，甚至有人因此被處決的。我不得不時刻小心，即使是單個耳塞傳出的微弱聲音，也心懷恐懼，怕會溢漏出去被樓下的行人聽到。所以，我「收聽敵台」時必須關起窗戶，然而夏天關窗，本身就是一件大可懷疑的事，因此不得不連燈也熄了。

這種神經質的恐懼有它特異的功能，說來奇怪，使人不覺得熱，黏在皮膚上的那層油汗也收乾了，心寒自然涼嘛。

漆黑一片裡聽廣播，神經老是繃得緊緊的。外面漸漸靜寂下來，夜深人闌，我還會疑神疑鬼的，老怕會有誰在窺伺，或許是站在樓下牆角，或者順著下水道爬到窗台邊。所以隔一會兒我就會停下來，注意聽聽行人匆匆經過的腳步聲，有沒有什麼異動？幸好那年夏天，弄堂牆角上的路燈一直瞎著，沒人顧得上換，經過的路人和自行車時不時會撞到黑暗裡地上的磚頭，發出他們的抱怨：「扯那！」、「碰著赤佬了！」

為了能聽到這些「安全訊號」，我故意把磚頭放回瞎了的路燈下面，這樣不斷有人不小心撞到，就不斷會發出惡聲的抱怨，而傳來了咒罵聲，我才放得下心來—沒人在監視呢。儘管撞到磚頭的人很有挫折感，準會罵罵咧咧，卻沒有誰想到要把磚頭挪開。

那天《英語九百句》之後傳來的新聞，聽了格外教人寒慄。兩個多星期前發生的唐山大地震，慘狀空前，據美國那邊的估計，死亡和重傷的人超過了六十萬。一想到夷為平地的瓦礫下還有生靈在蠕動，還有嬰孩在哭嚎，心就直往下墮。還有，幾個月前在吉林一場隕石雨紛紛墜落，這些災異徵象，究竟在預兆著什麼呢？

我不由得想起老馮去年末的預言，說龍年（1976的丙辰年）必有大悲大喜，定會有大轉折。而《美國之音》的時事評論分析，也是以這個題目為重心來展開的。他們判斷，中國的強人已近強弩之末，身體虛弱好比雷雨裡的風箏，心臟病頻頻發作，已處在昏厥中。總之他們認為，中國政壇的惡鬥正在趨於激化。

美國人跟蹤報導毛澤東的健康狀況，尼克斯來訪後就沒停過，大家都明白，中國局面的轉機沒有比這更為關鍵的了。《美國之音》多次報導，毛澤東行動艱難、口涎不止、轉頭遲緩，是大腦動脈硬化甚至有腦中風的跡象。可是接二連三去世的，倒是董必武、康生、周恩來、朱德，歷史的天平果真能夠翻轉得過來嗎，要是大砝碼還壓著的話？天象屢顯凶兆，而老馮去年末下的斷言8341更是直截了當，主席當權41載的龍年，也就是今年，83歲就是大限。然而，老馮的憑據又是什麼呢？

我正想得出神，「小牛，」一個輕微的聲音透進窗門，「—小牛？」

真是老牛的聲音，這麼晚了？

老牛是老馮的自稱，他說，儂就叫我老牛，我叫儂小牛好了。當年的「群眾專政」真夠厲害的，在街道執法的大姊、老太太，里弄居民委員會的主力，人稱「小腳偵緝隊」，她們的監控網是無處不在。老馮到我家裡來了不過兩、三次，就有人跑來警告我母親，你兒子跟「長鬍子的人」混在一起，影響很不好。

什麼壞影響，對我的還是對老馮的？但是這類警告的後果會很嚴重。老馮怕莫須有的影響，於是建議稱自己為老牛，說風馬牛不相及，理由是他姓馮，「二馬」—他的父親和母親都姓馬，是兩匹馬的後代；他的確屬牛，而我也是屬牛的，他1925年生，從「乙丑年」到「己丑年」，正好大我兩輪，所以不妨叫我作小牛吧。

「小牛—」再一次叫喚，輕輕地但帶著敦促。

我踮著腳尖下樓開大門，老舊門樞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我緊張得汗都滴下來了，果然是老馮。他隨我摸黑上樓，坐定下來我才看了他一眼，神色依舊，顯得有點落拓，臉更清瘦，頭禿得也更厲害了，剩下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卻還粗硬。老馮的眼光和往常一樣炯炯有神，側著燈光看過去，眼眸會泛出碧彩，長鬍鬚的末梢捲曲了起來，在燈光下竟然透出紫色的光澤。

「我大概是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先走一步到哪裡去？」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離開要去的是彼岸，已經定了。」

「啥個彼岸，覅瞎七八搭了。」

我不確定老馮講的彼岸究竟是啥意思，但還是吃了一驚。

1老馮神祕歸去

1976 年，一個溽暑的夜晚。

過了十一點，我照例把自己關進二樓的亭子間裡，打開袖珍短波收音機，塞進耳塞子，聽起《美國之音》裡《英語九百句》的節目。那是一個幫助中國人自習英文的課程，週一到週五晚上八點半先播出半個小時，然後在十一點半再重播一次。中間的時段有各類節目，文藝、音樂、歷史、社會，當然還有新聞報導和評述。

為了自修英語，我持續收聽《美國之音》已好幾年了，有時還聽英國的《BBC》廣播，覺得他們發的消息還算靠譜，即使要宣傳、搞洗腦，做得也頗有分寸。至於新聞播報的內容，除了有強調或淡化之...

開卷語
記憶和求索
引子
既濟—click, click, click⋯⋯
第一章　去彼岸問邵雍
1 老馮神祕歸去
2 要當面請益
3 天機洩漏，無異於死
第二章　牢裡交的朋友
4 密封艙原理
5 卜和算
6 易與天地準
第三章　學易開篇
7 陰陽互抱，萬物生焉
8 奧卡姆剃刀
9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10 八卦成象，序在其中矣
11 凡事相反相成
第四章　陰陽二元對立
12 有生於無
13 二進位數值編號
14 學英文識老馮
15 施老頭與小何
16 環龍路上不期而遇
17 0的符號
第五章　學《易經》的第二堂課
18 門須虛掩
19 吾道甚易知，天下莫能行
20 善者不辨，辨者不善
21 少則得，多則惑
22 善行無轍跡，善閉不可開
第六章　天道人道攪和
23 買蟹到昆山
24 代大匠斲，希有不傷其手者
25 不失其所者久
26 王寶和的酒和蟹
27 店堂裡的惡鬥
28 潤物莫若水，攻堅無不摧
第七章　學《易經》的第三堂課
29 信念帶來平安
30 徐光啟求精責實
31 生者寄也，死者歸也
32 物壯則老，不道早已
33 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用其爪
34 陰陽互變，二二成偶
第八章　學《易經》的第四堂課
35 小反革命份子
36 救兒和腐蝕
37 就要出去了
38 按陽爻分類
39 災象和凶兆
第九章　風雨欲來
40 風以散之，雨以潤之
41 卦以群分
42 挑戰和應戰
43 否極泰來
44 8341
第十章　峰迴路轉
45 不言善應，弗招自來
46 能忍者事竟成
47 生生之謂易
48 財經學院遇老和
49 大饑荒裡偷生
第十一章　學《易經》的第五堂課
50 負笈美國
51 科茲梅斯基和李約瑟
52 科學精神和祖傳祕方
53 仰觀天象，俯察地理
54 陰錯陽差重逢小何
55 知變、應變、適變
第十二章　以陽度為準
56 破解馬雅神祕符號
57 在美國討生活
58 小賈的輪迴
59 是故易，逆數也
60 山澤互換恰其時也
61 陽度—日照的強度
62 太陽回歸年的刻劃
結語
63 未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
跋
附錄

開卷語
記憶和求索
引子
既濟—click, click, click⋯⋯
第一章　去彼岸問邵雍
1 老馮神祕歸去
2 要當面請益
3 天機洩漏，無異於死
第二章　牢裡交的朋友
4 密封艙原理
5 卜和算
6 易與天地準
第三章　學易開篇
7 陰陽互抱，萬物生焉
8 奧卡姆剃刀
9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10 八卦成象，序在其中矣
11 凡事相反相成
第四章　陰陽二元對立
12 有生於無
13 二進位數值編號
14 學英文識老馮
15 施老頭與小何
16 環龍路上不期而遇
17 0的符號
第五章　學《易經》的第二堂課
18 門須虛掩
19 吾道甚易知，天下莫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