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恩
她風度非凡,她舉止出眾,她有著零瑕疵的肌膚,但伊莉莎白.佐特,本來其實是個化學家。
就像所有大明星一樣,伊莉莎白也是被挖掘的,只不過她不是在年輕男女聚集的冰品店1裡被搭訕,也不是在某個公園涼椅上巧遇了星探,更不是剛好有貴人介紹。她之所以會被挖掘,起因於一宗食物竊盜案。
事情是這樣子的:有個叫阿曼達.派恩的孩子,正以一種連心理治療師看了都會特別筆記下來的投入程度,在享用著瑪德蓮的午餐。瑪德蓮的便當可不是普通便當。當其他小朋友都在嚼著花生醬夾果醬三明治時,瑪德蓮打開她的餐盒,裡面裝的是一塊厚厚的千層麵(那是前一天晚餐留下來的精華),佐以奶油香煎櫛瓜,點綴著切成扇形的外來奇異果和五顆有如珍珠般滑溜的小番茄,另外再附上一小罐莫頓鹽。飯後甜點是兩片還有餘溫的手工巧克力餅乾,飲料則是裝在紅格紋保溫瓶裡、冰冰涼涼的鮮乳。
這樣澎湃的菜色誰不想吃,瑪德蓮自己當然也很想吃。她會願意讓阿曼達享用自己的午餐,不只是因為想維繫友情難免需要有些犧牲或交換,更是因為阿曼達是整個學校裡唯一不會取笑她是個怪小孩的人,雖然瑪德蓮很清楚自己其實是真的怪。
直到瑪德蓮的衣服像幾片難看的窗簾掛在她嶙峋的骨架上時,伊莉莎白才發現事有蹊蹺。因為在她精密的計算下,瑪德蓮每天攝取的營養量,正是她當下成長所需的最佳份量,這種狀況下還變瘦一定有問題。難道說她正好在抽高期?不可能,伊莉莎白也已經把長高的部分算進去了。早發性飲食障礙?也不太可能,瑪德蓮每天晚餐都吃得像餓死鬼似的。難不成是有白血病?算了吧——伊莉莎白可不是那種杞人憂天的媽媽,晚上睡不著覺都在擔心自己女兒是不是得了絕症的那種。身為一名科學家,面對一個現象的發生,她尋求的是合理的解釋。而就在她看到阿曼達.派恩的那一刻,她知道她找到了。那孩子的嘴唇上,還殘留著番茄義大利麵的紅色茄汁。
所以在某個星期三的下午,伊莉莎白趁著午休時間,驅車直奔當地某家電視公司的大樓。「派恩先生,」她無視一旁的助理小姐。「這幾天我已經打了幾百通電話給你,你卻很有禮貌地一通電話也沒回。我是伊莉莎白,我女兒瑪德蓮和你的女兒上同一間小學。我來是要告訴你,你女兒在詐騙我女兒的友誼。」說完,伊莉莎白看到眼前這人一頭霧水的樣子,只好再補一句。「我是說,你女兒吃了我女兒的午餐。」
「午、午——午餐?」在勉強擠出這幾個字的同時,沃特.派恩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閃亮亮的女人。她身上的實驗室白袍反射出神聖般的光芒。一片白晃晃中,他只看得清楚她胸前口袋上方繡的紅字寫著名字縮寫「E. Z.」。
「你女兒阿曼達,一直在吃我女兒的午餐。」伊莉莎白氣噗噗地說。「而且我看至少已經吃了好幾個月。」
但沃特只能傻在那裡,呆望著這個既高挑又纖細的女子,手插著腰、杵在自己面前。她的皮膚透亮、鼻樑直挺,嘴唇紅潤地沒在客氣,盤起來的焦糖色頭髮中插著一支當髮簪用的鉛筆。她低頭看著他的樣子,有一種軍醫在戰場上評估此人值不值得救的霸氣。
「這種假裝當朋友來詐取午餐的行為,」伊莉莎白繼續說。「是絕對不可取的。」
「妳、妳剛剛說妳是哪位?」沃特.派恩結結巴巴地問。
「我是伊莉莎白!」她呵斥回去。「瑪德蓮.佐特的媽媽!」
沃特晃了晃腦袋,試著理解現在是什麼情況。身為午間節目資深製作人的他,早就見識過各種場面,但是他當下只能瞪大眼。現在是在演哪一齣?她實在太漂亮了,讓人名副其實「驚」豔的那種漂亮。這女人,該不會是來試鏡的吧?
「抱歉,」沃特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護士這個角色的試鏡已經結束了喔。」
「請問你什麼意思?」伊莉莎白頂回去。
兩人半晌都沒說話。
「我是在說阿曼達.派恩的事。」她終於再出聲提醒他。
沃特這才眨眨眼、回過神似地答道:「妳說我女兒?」說完他馬上緊張起來,立刻站起身。「她怎麼了?妳是醫生嗎?還是學校的人?」
「天啊,我才不是。」伊莉莎白說。「我是化學家,趁午餐時間一路從哈斯汀研究院開車過來找你,因為你不回我電話。」
看他又滿臉困惑,她再解釋說:「你在想什麼是哈斯汀研究院嗎?有沒有聽過『破天荒研究,就在哈斯汀』?」
脫口而出這句空泛的口號之後,伊莉莎白嘆了口氣。「總之,重點是,我可是費盡心思在準備超營養的午餐給瑪德蓮。我相信你對你的女兒也是這樣。」看到他又愣住,伊莉莎白只好繼續說:「你應該也很在乎阿曼達在認知上的發展,還有生理上的成長,而且很清楚小孩子要長得好,靠的是充分、均衡的維他命和礦物質。」
「但是妳知道,阿曼達她媽……」
「我知道,阿曼達她媽不在。我有想辦法聯絡她,但據說她現在住在紐約。」
「我們已經離婚了。」
「真遺憾,但離婚和午餐之間顯然沒有直接的關係。」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不過……」
「男性也是有能力準備午餐的,派恩先生,煮飯不是受到生理性別限制的事。」
「說得對。」沃特一邊附和,一邊笨拙地拉開一張椅子。「佐特小姐,麻煩請坐,這邊請。」
「我還有東西在迴旋加速器裡等我。」伊莉莎白不耐地看了一下手錶。「所以我們已經有共識了對吧?」
「什麼迴旋……」
「次原子粒子加速器。」
伊莉莎白的目光這時轉到掛滿海報的牆上。那些精心裝裱的畫框裡都是些浮誇狗血的肥皂劇,以及一些譁眾取寵的綜藝節目文宣。
「這些是我做過的節目。」此話一出,沃特突然覺得有點羞恥。「也許有些妳看過?」
「派恩先生,」她將目光轉回他身上,口氣也沒那麼嗆了。「很抱歉我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和資源準備你女兒的午餐。我想你也很清楚,我們吃的食物不光是解鎖大腦的鑰匙,也是家庭和樂的關鍵,更決定了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說著說著,她的眼神又飄回那些海報。她盯著其中一張有個俏護士正在給病人來點「特別招待」的海報,又繼續說:「說真的,我真希望誰有空的話,可以好好教育一下全國大眾怎麼做些實在一點的食物。我沒這個時間,希望你有?」
伊莉莎白說完,轉身準備離開。「等……等一下!拜託別走,先別走。」沃特急忙叫住她。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讓她走,但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留住她做什麼。「妳剛剛,說、說什麼?好好教教大家,該怎麼做……做實在一點的食物?」
四個星期後,電視節目《1800開飯》開播了。伊莉莎白本業是做化學研究,主持節目對她來說當然沒什麼吸引力。她會願意做這份工作,還不是因為那個你知我知的原因:主持人的收入比較高,而她還有個小孩要養。
打從伊莉莎白套上圍裙、走進佈景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馬上就發現了:她身上就是有種渾然天成的「什麼」,一種虛無飄渺、沒人知道是什麼的「什麼」,卻會讓人想一直盯著她看的「什麼」,但實際上她又是個實在到不行的人,既坦白率真又實事求是,讓人想不通這些特質究竟是怎麼融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其他烹飪節目裡都是些討喜、笑咪咪的廚師,一邊煮飯還會一邊輕鬆小酌,伊莉莎白卻嚴肅得很,不苟言笑也不開玩笑,而她準備的菜色和她本人一樣腳踏實地。
結果,她的節目在開播半年內就爆紅,再過半年已經是家喻戶曉。伊莉莎白的節目才開播不到兩年就發揮了驚人的影響力,不只讓闔家觀賞的全家人變得關係更緊密,還讓全國人民有志一同。我們甚至可以說,每天傍晚伊莉莎白上菜的時刻,就是全美國上上下下坐下來好好吃飯的時候。
連副總統詹森都是她的忠實觀眾。某次有個窮追不捨的記者想訪問他時,他是這麼說的:「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你應該少寫一點稿子,多看一點電視。」他一邊揮揮手打發對方。「你可以從《1800開飯》開始看起,主持人伊莉莎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伊莉莎白的確很清楚自己在幹嘛。在《1800開飯》節目裡,我們不會看到她把「迷你創意三明治」或什麼「超心動夢幻舒芙蕾」之類的東西端上桌。她做的都是些很實在的家常美味,像是燉菜燉肉、焗烤這類的,得用厚重堅實的鍋具才做得出來的料理。對伊莉莎白來說,吃飯就是要吃得營養均衡、餐餐適量,有蔬菜水果五穀根莖奶蛋魚肉,而且煮飯就是要有效率,能在一個小時內做完的菜才是值得做的菜,然後每天用她的經典名句為節目收場:「孩子們,你們來擺餐桌、準備餐具,讓媽媽可以有點自己的時間。」
後來有個大名鼎鼎的記者寫了一篇名為〈為什麼伊莉莎白做什麼,我們就吃什麼〉的報導,還給了她一個既好記又順口的稱號:國民辣廚娘。這個稱號幾乎可以說是從報導刊出來的那一刻起就跟定她了。當然瑪德蓮還是叫她媽媽,但大街小巷的人都稱呼她「辣廚娘」。瑪德蓮雖然年紀還小,卻比誰都明白,這個稱號其實徹底低估了她媽媽的才華。她本來是個化學家,不是烹飪節目主持人。而伊莉莎白在自己的獨生女面前,更是不自在得有些羞愧。
每每在夜深人靜時,伊莉莎白一個人躺在床上,有時會忍不住心想,自己的人生到底為何會走到這一步。不過這想法大概也是一閃即過,因為她心裡清楚得很——還不都是因為凱文.伊凡斯。
■哈斯汀研究院
十年前,一九五二年一月
凱文.伊凡斯和伊莉莎白一樣,也在哈斯汀研究院工作,只不過有別於伊莉莎白得和其他研究人員一起擠沙丁魚,他可是獨自坐擁一間大型實驗室。
看看凱文的經歷,就會知道他是真的有這個本錢。凱文十九歲時參與了那個讓英國化學家福瑞德里克.桑爾(Frederick Sanger)聲名大噪並且成功問鼎諾貝爾獎的重要研究,二十二歲就研發出一個能更快合成簡單蛋白質的方法,二十四歲時靠著一個在科學上具有重大突破意義的二苯并硒吩(dibenzoselenophene)反應研究而登上《今日化學》雜誌的封面。除此之外,凱文也曾經在十六種科學期刊上發表過文章,受邀參與過十場國際研討會,更曾經兩度回絕哈佛提供的獎學金。他會拒絕,一部分是因為哈佛在更早以前曾經拒絕他的入學申請,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好吧,其實沒有別的因為了。當年的凱文才華過人,但是有一個缺點:他超愛記仇。
除了記仇之外,凱文也是出了名的沒耐性。一如那些才華洋溢的人,他也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別人就是「聽不懂我的意思」。另外,他也滿內向的,但內向應該不算是缺點,只是難免給人一種高冷不世故的感覺。說到底,他這個人最糟糕的一點是:他愛划船。
沒在划船的人應該都知道,那些愛划船的人很掃興。這種人只要出現在社交場合,開口閉口都在聊划船,而且要是同時有兩個以上愛划船的傢伙在場,他們就會把大家的話題從正常的談工作聊天氣,漸漸轉到一堆冗長又沒意義的事上,開始討論船種、船槳、划槳、划船器、入水、平槳、拉槳、按槳、還原、回槳、啟航、配速、穩速、競速、座艙、握柄膠套、訓練計畫等等,評比各個水域的靜水水面是「超平」或只是還好,接著往往會說起自己上次是哪裡沒划好,下次又該怎麼改進,或是之前比賽誰拖累了大家,之後誰還可能出問題之類的。然後,這些划船的人會比較起手上的繭誰薄誰厚。運氣不好的話,不久後你會看到這群人開始上演鞠躬拜師的戲碼,而被當作大師的那個人,會侃侃談起自己是如何輕鬆無痛地划出完美的一程。
這世界上真正能點燃凱文熱情的,除了化學就是划船了。其實他當年會想申請哈佛,也是為了划船,因為一九四五年當時,進入哈佛划船校隊,等於是為最頂尖的隊伍划船。不過,以當時的紀錄來看,哈佛其實只算「第二頂尖」,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才是真正的第一。但凱文超討厭下雨,西雅圖又是出了名的會下雨,所以他最後捨近求遠,去了遠在英格蘭的劍橋。這件事暴露了大家對科學家懷抱的重大迷思之一:他們很擅長調查研究。
凱文在康河上划船的第一天,下雨。第二天,也下雨。第三天?還是在下雨。所以當他和隊友們把笨重的木船扛上肩膀、慢慢晃到碼頭時,他開口抱怨了:「這裡每天都下雨下成這樣啊?」他的隊友們向他保證:「喔,不會的,劍橋的氣候很舒適宜人的。」然後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彷彿確認了一件他們懷疑已久的事:美國人是真的蠢。
不幸的是,他的蠢還一併延伸到交女朋友這件事上。對凱文來說,這是個大問題,因為他超想談戀愛的。在他寂寞的劍橋六年生涯期間,他只成功和五個女生約會過,其中只有一位願意出來再跟他見第二次面,原因只是她接電話的時候,誤以為他是另一個人。凱文的問題主要是缺乏經驗。他就好像一隻努力多年後、好不容易終於抓到一隻松鼠的獵狗,卻不知道該拿到手的松鼠怎麼辦。
在他的約會對象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凱文的心兒砰砰跳,雙手濕噠噠。「呃——嗨。」他說,腦袋突然一片空白。「黛比對吧?」
「黛朵。」對方嘆口氣,低頭看了一下手錶。她今晚的看錶之旅就此展開。
吃晚餐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話題從芳香酸的分子裂解(凱文),到今晚有哪些電影可以看(黛朵),再從非反應性蛋白的合成(凱文),到凱文喜不喜歡跳舞呢(黛朵)。然後凱文看一下時間,已經八點半了,他明天一早還要划船,所以他會馬上送她回家(凱文)。
這種約會最後肯定沒什麼色色的發展——事實上呢,是完全沒有。
「你怎麼可能把不到妹!」凱文的校隊隊友會這樣跟他說。「女生最喜歡划船的男生了。」事實不然。「而且雖然你是美國人,但長得也不醜啊!」事實亦不然。
他光是身形就很有問題,瘦瘦長長身高一九三,而且大概是因為划船的關係,他的身形有點右傾(右邊的肩頭比較低)。但他更有問題的地方應該是長相:他長得一副孤單寂寥的樣子,活像個沒父沒母、自己拉拔自己長大的孩子,一頭亂亂的稻草髮,搭上大大的灰眼珠。而且,因為他愛咬嘴唇,那兩片有點青紫的嘴唇幾乎永遠都腫腫的。總之他那張臉沒什麼記憶點:其貌不揚到沒人看得出來,在這樣的外貌底下藏著多少聰明才智或是期待、渴望。幸好,他還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讓他至少在笑起來的時候比較耐看。更值得慶幸的一點是,愛上伊莉莎白之後,凱文一天到晚都在笑。
凱文和伊莉莎白的相遇,不,應該是第一次說到話,發生在南加州豔陽下的某個星期二早上,地點是私立哈斯汀研究院裡凱文的那間研究室。那時的凱文才從劍橋畢業,剛以破紀錄的神速取得了博士學位,而且有四十三個單位錄取他去工作,任他慢慢挑慢慢選。最後他選了哈斯汀研究院,與其說是因為這裡的名聲好,不如說是因為大同市的天氣好,很少下雨。當時的伊莉莎白則是正好相反:她會來哈斯汀工作,是因為只有哈斯汀錄取她。
當伊莉莎白站在凱文.伊凡斯實驗室的門外,她注意到門上寫著幾個大字:
請勿入內
實驗進行中
閒人勿進
請離開
然後她就把門打開了。
「哈囉,」她對著門內大聲說,房間中央突兀地放著一台高級音響,正狂飆著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的歌聲。「我要找這裡的負責人。」
凱文從一台大型離心機後面探出頭來,很驚訝怎麼會有人出現在這裡。
「不好意思,小姐。」有點惱火的凱文喊回去。他的臉上戴著一個巨型護目鏡,以免被左手邊那個正在沸騰的東西燙到。「這邊禁止進入,門上有寫,妳沒看到嗎?」
「我有看到。」伊莉莎白吼回去,沒理會他的話,大剌剌走到實驗室正中央,把音樂關掉。「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說話了。」
「這裡不是妳可以進來的地方。」凱文咬了咬嘴唇,手指向門口。「門上有寫。」
「是沒錯,但人家跟我說你這裡有多的燒杯。我們樓下燒杯不夠用了,大概是因為燒杯都在這裡。」她說,塞給凱文一張紙。「負責庫存的技士也確認過了。」
「我從沒聽說過這回事。」凱文一邊讀那張紙一邊說。「我只能說抱歉,沒辦法,這裡的每一個燒杯我都有需要。我想我還是直接和化學家談會比較好,妳回去叫妳老闆打給我。」凱文轉過身繼續他的工作,再次把音響打開。
伊莉莎白一動也不動。「你說你想和化學家直接談?」她大吼,壓過辛納屈的歌聲。「我就不行?」
「是的。」他回答,語氣稍微和緩。「聽我說,不是妳的錯,是他們不應該把自己懶得處理的麻煩丟給祕書。我看妳好像聽不太懂,但我手邊正在忙很重要的事。所以麻煩妳,叫妳老闆打給我就好了。」
伊莉莎白覺得不爽。她本來就懶得理那種愛用一些早就過時的標準以貌取人的人,也不喜歡男人老是以為「祕書」就是一種只聽得懂「幫我打這份文件,一式三份」的生物,雖然她自己也當過祕書。
「還真巧。」她吼回去,直接走向一個放器材的架子,抱起一整箱燒杯。「我也很忙。」然後她大步離開。
整個哈斯汀研究院上上下下大概有三千多名員工,所以凱文花了一個多星期才弄清楚伊莉莎白是誰。當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伊莉莎白卻好像不記得他是誰了。
「有事嗎?」她回答,轉身看是誰跑到實驗室來了。她臉上那副大型護目鏡把她的眼睛放得超大,雙手和前臂上套著橡膠手套。
「嗨。」他說。「是我。」
「你是?」她問。「有什麼事嗎?」說完她又埋首於工作中。
「是我。」凱文表示。「記得嗎,樓上那個被妳拿走燒杯的人?」
「你可能要退到那片簾子後面比較好。」她說,往左邊擺了擺頭,向他示意。「上星期這裡才出了點意外。」
「妳很難找。」
「可以麻煩你退後嗎?」她問。「我現在在忙一件很重要的事。」
凱文很有耐心地等她完成手上的測量、在本子上做完紀錄,也檢查完昨天的測量數據,然後還等她上完廁所。
「你怎麼還在這裡?」伊莉莎白從廁所回來。「是沒事可幹嗎?」
「我有超多事要做。」
「燒杯沒辦法還你。」
「所以妳記得我。」
「是,但不是很想記得。」
「我是來道歉的。」
「不必。」
「一起吃個午餐?」
「不要。」
「還是晚餐?」
「不要。」
「喝個咖啡?」
「聽好,」伊莉莎白說,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插在腰間。「你最好有看出來,我已經開始覺得你有點煩了。」
「真是抱歉。」凱文別開頭,滿臉尷尬地說。「我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