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瑪莎
早晨,有個年輕女僕來房裡生火。女僕跪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吵雜地耙掃爐灰,吵醒了瑪麗。瑪麗躺在床上看著她好一會兒,接著開始打量房間。她從沒見過這種房間,覺得奇怪又陰暗。牆上蓋滿掛毯,毯上繡著森林情景。樹木底下,人人奇裝異服,遠方隱約看得到城堡塔樓,畫面裡有獵人、馬匹、狗兒跟貴婦。瑪麗覺得自己好像跟這些人一起在森林裡。她透過深窗,看到好大一片隆起的土地,上頭好像沒有樹木,宛如一片無邊無際、死氣沉沉的紫色海洋。
「那是什麼?」瑪麗指著窗外說。
年輕女僕瑪莎站起身來,邊看邊指。
「那邊那個嗎?」瑪莎說。
「對。」
「就是荒原啊,」瑪莎和善的咧嘴笑說:「喜歡嗎?」
「不喜歡,」瑪麗回答:「討厭死了。」
「那是因為你還不習慣,」瑪莎說著便走回壁爐邊:「你現在覺得它很大又光禿禿的,可是以後就會喜歡。」
「你喜歡嗎?」瑪麗問。
「嗯,喜歡啊,」瑪莎答道,快活的擦拭爐柵:「我愛死了,荒原其實不是光禿禿的,上面到處都在長東西,聞起來香甜甜的。到了春天跟夏天,荊豆、金雀花跟石南一開花,就會變得很棒喔,整個荒原聞起來就跟蜜一樣甜,還有吸不完的新鮮空氣。天空看起來很高,蜜蜂嗡嗡,雲雀唱歌,很好聽的。欸!我絕對不會為了任何東西離開荒原,住到別的地方去。」
瑪麗聽她說話,表情沉重又疑惑。這僕人一點都不像瑪麗在印度習慣接觸的那種。印度僕人態度奉承、卑躬屈膝,不敢把主人當成平輩一樣說話。印度僕人會行額手禮,用「窮人的守護者」那類的稱呼主人。要印度僕人做事,不用說「請」,直接命令就好,而不是請求。在印度,習慣上不跟僕人說「請」跟「謝謝」,瑪麗一生氣,就賞奶媽耳光。瑪麗有些好奇,如果有人摑這女僕耳光,女僕會怎麼反應。女僕身材渾圓、面色粉嫩,看來很和善,卻也給人強韌的感覺。瑪麗小姐暗忖,要是自己
出手甩瑪莎巴掌,對方是不是會還手。
「你這個僕人怪怪的。」瑪麗靠在枕頭上傲慢的說。
瑪莎蹲坐在腳跟上,拿著黑蠟刷呵呵笑,沒有一絲不悅。
欸!我知道,」她說:「要是米瑟威特有女主人,我連打雜女僕都當不成,也許會去當廚房女僕的助手,可是他們絕對不會放我上樓來。我長得太普通,約克郡口音又太重。雖然這棟大宅很氣派,可是也很奇怪,因為啊,除了皮契先生跟梅德拉克太太以外,好像沒男主人也沒女主人。克瑞文先生住這邊的時候,根本不管事,況且他幾乎都不在。梅德拉克太太好心才給我這工作。她跟我說啊,要是米瑟威特跟別的大戶人家一樣,她不可能幫我這個忙。」
「你要當我的僕人嗎?」瑪麗問,口氣跟她在印度一樣蠻橫。
瑪莎又動手刷起爐柵。
「我是梅德拉克太太的僕人,」瑪莎堅定的說:「她是克瑞文先生的僕人。可是在樓上,我得做點家事,稍微伺候你一下。不過,你應該不用人怎麼伺候才對。」
「那誰要幫我穿衣服?」瑪麗質問。
瑪莎再次蹲坐在腳跟上,瞪大雙眼,詫異到一開口就是濃濃的約克郡腔。
「自個兒不行嗎?」瑪莎問。
「你說什麼啊?你說的我聽不懂啦。」瑪麗說。
「欸!我都忘了,」瑪莎說:「梅德拉克太太交代過我,要我當心,免得你聽不懂我說的話。我的意思是,你不會自己穿衣服嗎?」
「不會,」瑪麗氣憤的回答:「我從來沒自己穿過,都是奶媽幫我的。」
「嗯,」瑪莎說,顯然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多無禮:「什麼時候學都不嫌早。時候到了,該學學了。學會照顧自己,對你有好處的。我媽媽總是說啊,她知道大戶人家的小孩為什麼最後都變得愣頭愣腦,因為有奶媽幫這些小孩洗澡穿衣、帶出門散步,把這些孩子當木偶!」
「在印度不一樣。」臭脾氣瑪麗小姐不屑的說。她快受不了了。
可是瑪莎毫不氣餒。
「欸!我知道不同,」瑪莎幾乎語帶同情說:「我敢說啊,那是因為印度那邊有一堆黑人,而不是受敬重的白人。我聽說你要從印度過來的時候,還以為你也是黑人呢。」
瑪麗氣沖沖從床上猛坐起來。
「什麼!」瑪麗說:「什麼!你竟然以為我是印度人,你……你這豬玀的女兒!」
瑪莎瞪大眼睛,看起來也動氣了。
「你罵誰呀?」瑪莎說:「你也用不著氣成那樣嘛,淑女不應該那樣說話的。我對黑人沒啥成見,在教會宣導小冊裡讀過黑人的事,他們都很虔誠,黑人也是人,就像兄弟一樣。我從來沒親眼看過黑人,本來還很高興就要見到了。今天早上進來替你生火的時候,還悄悄溜到你床邊,偷偷掀開被子,想瞧瞧你的模樣。沒想到你沒比我黑多少,」她失望的說:「皮膚頂多黃了點而已。」
瑪麗忍也不忍,放任自己發洩怒氣。
「你竟然以為我是印度人!你真大膽!你又不懂印度人!他們根本不是人,他們只是僕人,一定要對主人行額手禮。你根本不懂印度,你什麼都不懂!」
女僕目光單純的望著瑪麗。瑪麗氣急敗壞,覺得好絕望,不知怎地頓時覺得好寂寞,覺得離她能理解,也能理解她的一切都好遠好遠。瑪麗往枕頭一撲,埋著臉,激動啜泣起來。她恣意痛哭,溫和的約克郡女孩瑪莎有些害怕,也替她難過,於是走到床邊俯身看她。
「欸!你別哭成這樣嘛!」瑪莎懇求:「你千萬別哭成這樣啊,我不知道你在氣什麼。你說得對,我啥也不懂。小姐,對不起,別哭了。」
瑪莎那種怪怪的約克郡腔,跟堅定的特質,感覺起來很友善,也有安撫作用,對瑪麗起了正面效果。瑪麗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哭泣,瑪莎這才鬆了口氣。
「現在該起床嘍,」瑪莎說:「梅德拉克太太交代過,要我把早餐、午茶跟晚餐擺到隔壁房間。我們已經幫你把隔壁改成育兒室了。如果你下床,我會幫你一起穿衣服。要是釦子在背後,你是扣不到的。」
瑪麗終於決定起床。瑪莎從衣櫥裡拿了衣服來,但不是瑪麗昨晚跟梅德拉克太太來到這裡時所穿的。
「這不是我的衣服,」瑪麗說:「我的是黑的。」
瑪麗上下打量那件厚厚的羊毛白外套跟洋裝,接著語氣冷淡的稱讚說:「比我本來的衣服還好呢。」
「你一定要穿這個,」瑪莎回答:「這是克瑞文先生特地交代梅德拉克太太在倫敦買的,他說:『在這裡,我不准小孩穿黑衣服,像幽靈一樣走來走去,會害這個地方變得更悲傷。替她打扮得鮮豔點。』我媽媽說,她懂克瑞文先生的意思。我媽總是很善解人意,她也不怎麼喜歡黑色。」
「我討厭黑色的東西。」瑪麗說。
兩個人從這次的穿衣經驗,都學到了點東西。瑪莎幫自家小妹小弟「扣過釦子」,但從沒見過這種靜靜站著、完全等別人伺候的小孩,一副缺手缺腳的樣子。
瑪麗靜靜把腳伸出來的時候,瑪莎說:「你怎麼不自己穿鞋呢?」
「都是我奶媽穿的,」瑪麗瞪著眼睛回答:「那是習俗啊。」
瑪麗常常把「那是習俗啊」掛在嘴邊。印度當地的僕人老是這麼講。如果有人要他們做祖先一千年來從沒做過的事,他們就會溫和的盯著對方,然後說:「不合習俗」。對方就會知道到此為止,不用多說。
習俗應該是:瑪麗小姐什麼都不用做,只消靜靜站著,僕人就把她當木偶、替她打扮好。可是,在她準備好吃早餐以前,瑪麗就已經開始懷疑,等她在米瑟威特莊園的生活告一段落,一定會學到好幾種新事物,比方說自己穿鞋穿襪、弄掉的東西自己撿。如果瑪莎訓練有素,當過年輕小姐的貼身女侍,就會比較聽話,態度也會恭敬一些,更會知道梳頭髮、扣靴子、撿起東西收拾好,都是自己分內的事務。不過,瑪莎只是個沒受過訓練的約克郡鄉巴佬,在荒原小屋裡長大,家裡有一大群弟弟妹妹。這
些孩子除了照顧自己、照料家中更小的弟妹(無論是襁褓中的嬰兒,或是跌跌撞撞學走路的娃兒)以外,怎麼也沒想過要別人服侍。
瑪莎那麼愛聊天,如果瑪麗.萊尼克斯是個一逗就樂的人,可能會對這點一笑置之。但瑪麗只是冷冷聽著瑪莎說話,因為對方的放肆舉止而暗暗詫異。瑪麗起初興趣缺缺,可是,女僕好脾氣又親切的絮絮叨叨,最後瑪麗忍不住注意起對方說的話。
「欸!他們每個人你都該見見,」瑪莎說:「我們家有十二個孩子,我爸爸一個星期只賺十六先令。我跟你說,我媽想破頭,才勉強讓每個孩子都吃到燕麥粥。我們家孩子整天在荒原上滾來滾去玩個不停,媽媽說,荒原的空氣可以把他們養得又肥又壯。媽媽說,她相信他們跟野生小馬一樣,吃草也能填飽肚皮。我們家迪肯十二歲,說他有匹專門屬於他的馬唷。」
「他在哪裡找到的?」瑪麗問。
「在荒原上發現的,那時候馬還很小,跟母馬在一起。迪肯開始跟小馬交朋友,拿點麵包餵馬吃,也摘點嫩草給牠。小馬喜歡上迪肯,跟著他到處玩,還讓迪肯騎在背上呢。迪肯是個善良的小伙子,動物都喜歡他。」
瑪麗從沒養過寵物,一直覺得想養養看,於是對迪肯開始起了點興趣。以前她除了自己以外,不曾對別人產生興趣過,這種健康的感觸在瑪麗的心裡萌芽了。她走進大家替她改裝的育兒室,發現跟她臥房很像。這裡不是兒童房,而是大人的房間,牆上掛著陰暗的舊畫作,還有沉甸甸的舊櫟木椅。房間中央的桌子擺了豐盛可口的早餐,但她胃口向來很小。瑪莎把第一盤擺在瑪麗眼前時,瑪麗興趣缺缺望著它。
「我不想吃。」瑪麗說。
「竟然不想吃燕麥粥!」瑪莎難以置信的驚呼。
「不想。」
「你不知道這有多好吃!摻點糖蜜還是砂糖進去吧。」
「我就是不想吃。」瑪麗又說。
「欸!」瑪莎說:「看到好食物白白浪費掉,真讓人受不了。要是坐在桌邊的是
我們家孩子啊,五分鐘不到就會把整桌食物掃個精光。」
「為什麼?」瑪麗冷冷問道。
「為什麼!」瑪莎重複她說的話:「因為他們長這麼大,很少有機會吃飽啊,他們跟小鷹、狐狸一樣,老是覺得餓。」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餓。」瑪麗說,因為無知而無動於衷。
瑪莎一臉憤慨。
「嗯,嚐嚐飢餓的滋味,對你有好處的,我很清楚,」瑪莎坦率的說:「你只會閒閒坐著,呆呆盯著好麵包跟肉看,我對這種人最沒耐性了。天啊!真希望迪肯、菲爾、珍跟其他幾個孩子能夠享用這些東西。」
「那你幹嘛不拿去給他們吃?」瑪麗提議。
「這又不是我的東西,」瑪莎堅決的回答:「而且今天不是我的休假日子。我跟其他人一樣,每個月只能休一天假。輪休的時候,我就回家幫媽媽打掃家裡,讓她休息一天。」
瑪麗喝了點茶,吃了些吐司配果醬。
「你穿暖和點,出去玩吧,」瑪莎說:「對你有好處的,會比較有胃口吃肉。」
瑪麗走到窗前。外頭有花園、小徑跟大樹,可是一切看來都好單調、好冷清。
「出去?天氣這樣,我幹嘛出去啊?」
「好吧,如果不出去,就得留在屋裡,那你要幹嘛呢?」
瑪麗左顧右盼,這裡的確沒事可做。梅德拉克太太當初籌備育兒室的時候,沒考慮到休閒娛樂。也許出去看看花園比較好。
「誰要陪我去?」她問。
瑪莎瞪大眼睛。
「自個兒去啊,」瑪莎回答:「你要跟那些獨生孩子一樣,學會自己玩啊。我們家迪肯都自己到荒原去,一玩就是好幾個鐘頭呢,他就是這樣才跟小馬交上朋友的。荒原上的羊也認識他,那邊的小鳥也會吃他手上的東西。即使食物少得可憐,但是迪肯總是省下一點麵包用來哄他的寵物。」
就是因為瑪莎提到迪肯,瑪麗才決定到戶外走走,不過瑪麗並未意識到這點。儘管外面不會有小馬或綿羊,可是總該會有小鳥。這裡的小鳥跟印度不一樣,看一看可能滿有趣的。
瑪莎替瑪麗找到外套、帽子跟一雙結實小靴,然後告訴瑪麗該怎麼下樓。
「如果你往那邊走,就會走到花園,」瑪莎指著灌木牆上的門說:「夏天那裡會長很多花喔,可是現在什麼也沒有。」瑪莎似乎猶豫一下才又補充:「有個花園鎖住了,十年來沒人進去過。」
「為什麼?」瑪麗忍不住問。這棟怪房子已經有一百個鎖住的房門,現在又多了一道。
「克瑞文先生的夫人突然過世的時候,他叫人把花園封起來,不准任何人進去,因為那是她的花園。他鎖上門,挖洞埋了鑰匙,梅德拉克太太搖鈴叫我了,我得趕快過去。」
瑪莎離開以後,瑪麗下樓沿著走道,往灌木牆上的那扇門走去。瑪麗不由自主想到那個十年來都沒人進去的花園。她想知道花園的模樣,不曉得裡面還有沒有花活著?她穿過灌木門,進入大花園。放眼望去,有寬敞草坪跟蜿蜒步道,步道旁有修剪過的樹籬。到處有樹木、花圃、修剪成奇形怪狀的常綠樹,還有個大水池,中間有座灰色老噴泉。可是花圃光禿禿,一片荒涼,噴泉也沒在運轉。這裡不是那個封起來的花園。花園怎麼封得起來呢?花園就是隨時都能走進去的地方啊。
正當瑪麗這麼想,就看到步道盡頭有一面長長的圍牆,牆上爬滿了長春藤。她對英國還不熟悉,不知道自己快看到的是炊事花園,裡頭種的是蔬菜水果。她走向那面牆,發現長春藤裡有一扇綠門,門開著。這個花園顯然不是封起來的那個,因為她進得去。
她穿過那扇門,發現花園四面是牆。這裡有好幾座有圍牆的花園,花園彼此相通,這只是其中一座。她看到另一扇開著的綠門,透過門口,可以看到矮樹叢跟冬季蔬菜的菜圃,菜圃間隔著小徑。果樹經過整枝,貼著牆面生長,有幾個菜圃上立著玻璃暖棚。瑪麗停下腳步、四下張望,暗想這裡光禿禿,醜死了,夏天可能會比較好看吧,到時草木都會變綠,可是現在一點都不美。
有個老先生肩扛鏟子,穿過第二個花園的門走進來。見到瑪麗時,先是大吃一驚,接著用手碰碰扁帽致意。他那張老臉表情陰沉,看到她似乎毫不開心。不過話說回來,她對他的花園也不滿意啊,她臉上掛著「臭脾氣」的招牌表情,遇到他自然也沒什麼好臉色。
「這是什麼地方?」瑪麗問。
「炊事花園。」老先生回答。
「那又是什麼?」瑪麗說,指著另一扇綠門過去那裡。
「也是炊事花園,」他草率的回答:「牆壁過去還有一個菜園,那個菜園的隔壁還有果園。」
「我可以進去嗎?」瑪麗問。
「隨你高興,沒啥好看的就是了。」
瑪麗沒回答,沿著小徑穿過第二道綠門,在那邊找到更多堵牆壁、冬季蔬菜跟玻璃暖棚,可是第二面牆上還有另一道綠門,而且是關著的。也許這扇門裡面就是十年沒人進去的花園呢。瑪麗這孩子膽子可不小,向來隨心所欲,於是走到那扇綠門前面轉動門把。她希望門打不開,因為她想確定自己找到了那座神祕花園,可是門三兩下就打開了。一走進去就發現是個果園,四面環牆,樹木貼著牆壁生長。冬天枯黃的草地上長著葉子落盡的果樹,可是牆上找不到綠門。瑪麗找啊找不停。走到園子北端
時,注意到牆壁似乎超越果園,繼續延伸下去,彷彿在另一邊圍出了別的空間。她從牆頭看得到樹梢。當她站定不動,看到有隻胸脯鮮紅的小鳥站在枝頭上。小鳥突然唱起冬季歌曲,彷彿不只看到瑪麗,也在召喚她。
瑪麗停下來聽牠唱歌。不知怎地,牠那種愉快友善的小小啼鳴,讓她心情愉快起來。再怎麼討人厭的小女孩也會有寂寞的時候。封閉的大宅、荒蕪的大荒原,還有光禿禿的大花園,都讓小女孩覺得,全世界好像只剩她孤零零一人。要是她以前備受寵愛,長成一個深情的孩子,她的心可能早就碎了。可是即使她是個「臭脾氣的瑪麗小姐」,還是覺得十分淒涼。亮紅胸膛的小鳥逗得她那張臭臉幾乎漾起笑容。她聽著牠唱歌,直到牠飛走。牠跟印度的鳥不一樣,她喜歡牠。她想,不知道會不會再見到
牠。說不定牠就住在那個神祕的花園裡,對那個花園瞭若指掌。
也許正因為她無所事事,才會滿腦子都是那個被遺棄的花園。她對這個花園很好奇,很想知道它的模樣。亞奇伯.克瑞文先生為什麼要把鑰匙埋起來?既然他那麼愛他太太,為什麼那麼討厭她的花園?她在想,不知道會不會有機會見到他,可是有一點很肯定,要是兩人有機會碰上面,她不會喜歡他,反之亦然,她只會一言不發站著並盯著他看。雖然她好想問他為什麼要做這麼奇怪的事。
「沒人喜歡過我,我也沒喜歡過人,」瑪麗心想:「我永遠也沒辦法像克勞福家的小孩那樣說話。他們總是又說又笑,鬧哄哄的。」
她想到那隻知更鳥,想起牠好像對著她唱歌的模樣。當她想起牠停棲的樹梢,便在小徑上停下腳步。
「那棵樹一定是在那個祕密花園裡……我很確定,」她說:「那個地方有牆圍住,而且牆上沒門。」
她走回先前去過的第一個炊事花園,發現那位老園丁正在挖地。她走過去站在他身邊,用冷冰冰的態度,瞅著他好幾分鐘。他理都不理她,最後她只好主動跟他攀談。
「我去過其他花園了。」她說。
「又沒人攔著你。」他粗聲粗氣說。
「我去過果園唷。」
「門口又沒狗會咬你。」他回答。
「那裡沒有門可以通到另一個花園。」瑪麗說。
「什麼花園?」他粗聲說,一時停下挖地的工作。
「牆壁另一邊的那個啊,」瑪麗小姐回答:「那邊有樹。我看到樹頂了,有隻紅胸小鳥就停在樹梢上,還唱了歌喔。」
令她意外的是,那張飽經風霜的陰沉老臉竟然換了個表情,緩緩綻開一抹笑容,簡直變了個人似的。她想,好奇怪喔,人微笑的時候,為什麼就會親切許多呢。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