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節錄)
年輕小夥唐穆宗,在史書上有「昏童失德」之稱,處理朝政也是顛三倒四,沒什麼章法,當時朝中政黨的鬥爭日趨激烈,用後來清代王夫之觀史時的點評之語就是「宦豎與人主爭權,諫官與將相爭勢」(《讀通鑑論》),白居易的好友元稹當了幾天的宰相,後來就被排擠出朝堂。白居易見中書舍人這差事也不好當,還不如在外當個地方官悠閒舒服,本來他對權位就不是太熱衷,因此上疏要求調任地方官。
於是,五十一歲的白居易被派到杭州當刺史,杭州在唐代是上州,品階為從三品,而且杭州在當時就是魚米繁盛、珠璣滿市,青山秀麗、紅袖翩翩的好地方。唐代官員常覺得在外為官,遠不如朝內,但白居易卻不在乎,人家是聰明人,《紅樓夢》中元妃告誡賈府中父兄:「須要退步抽身早」,但說來容易,人在局中,往往迷惑。假若是其他人當了中書舍人,這種皇帝秘書的角色,還不使勁兒往宰相位上爬啊,但那時候一腳蹬空,讓政敵抓個錯兒,杭州刺史這樣的好差事可就甭想了。
因為白居易是主動要求出任杭州刺史,並非遭貶謫,所以沒有人如狼似虎地催行,也沒有人要求行程期限。這「敬酒」和「罰酒」的滋味,可是大不一樣的。於是白大爺優哉游哉地邊走邊玩,路上他舊地重遊,又逛了逛江州,看了看他當年築好的草堂。白居易是朝中三品大員,江州刺史當然親自迎接,設宴盛情款待。這樣的舊地重遊,很有衣錦還鄉的感覺。
在杭州,白居易相當暢快,他有詩說:「昔為鳳閣郎(指中書舍人),今為二千石(指刺史)。自覺不如今,人言不如昔。昔雖居近密,終日多憂惕。有詩不敢吟,有酒不敢喫。今雖在疏遠,竟歲無牽役。飽食坐終朝,長歌醉通夕。」朝中政治,波譎雲詭,實在是太兇險了,還不如早點離開自由自在。這樣的做法,雖然不是辭官歸隱,但意味卻約略相似,隱於閒官之位,這也是白居易的一大發明。
白居易在杭州,簡政寬刑,築堤疏井,做了不少的好事。其實在古代,只要當一個不擾民、不貪虐的官兒,就是合格的好官。白居易雖然慵懶,他「平旦起視事,亭午臥掩關。除親簿領外,多在琴書前」(〈郡亭〉),我們看老白每天只上半天班,其他時間都是在消遣娛樂。眾所周知,杭州西湖畔,那可是個好地方啊,而白居易卻在這裡住了整整兩年有餘。而且,他是杭州一把手,四處遊宴賞玩,到哪裡都會有人逢迎奉承,享這清福,比在朝中當戰戰兢兢的中書舍人不強多了?而且,就衝白居易留下的〈錢塘湖春行〉、〈杭州春望〉等好詩,他就是最該逛西湖的人。
白居易秩滿將卸任,他對西湖那是無比留戀,寫有〈西湖留別〉一詩:
征途行色慘風煙,祖帳離聲咽管弦。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只許住三年。
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這裡所說的「住三年」,其實是連頭帶尾都算,白居易是長慶二年十月到的杭州,長慶四年五月離任。大概是從詔書一下,就算了,誰讓白居易連走加玩,耽誤了大半年呢。當然,更多讀者著眼於「紅藕花中泊妓船」這一句,正所謂「柳色春藏蘇小家」(〈杭州春望〉),白居易蓄妓一事,也不用避諱,「何處春深好,春深妓女家。眉欺楊柳葉,裙妒石榴花。蘭麝熏行被,金銅釘坐車。杭州蘇小小,人道最夭斜」(〈和春深二十首〉其二十),也足以證明白居易和這些風塵女子多有來往。
順便一提,樊素和小蠻應該就是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時「收納」的。四年多後,白居易在船上遇到劉禹錫時,可能讓樊素唱歌給老劉聽了,這才有「花面丫頭十三四」之句。
杭州任滿之後,回到長安,朝廷給了個太子左庶子之職,這是太子宮裡的屬官,正四品上。本來太子的屬官就比較清閒,但白居易卻還要求分司東都。分司東都這夥人,基本上就是混吃等死的,白居易不過才五十三歲,在這個歲數,好多人都是躊躇滿志,準備大幹一場呢,但白居易卻沒那份心力了。當然,要求分司東都其中一個原因是,這一年短命的唐穆宗死了,繼任的唐敬宗是一個十六歲的小朋友,玩得更是昏天暗地,一個月上不了幾次朝。
在洛陽,白居易又買了處宅子,但現金不夠,當時也不時興貸款,於是又搭上了兩匹馬。後來不得不向好友裴度借馬,裴度一聽,寫了句詩道:「君若有心求逸足,我還留意在名姝」,意思是讓白居易效古人愛妾換馬的故事,給你匹馬可以,把你家樊素讓給我吧。白居易捨不得啊,於是推辭道:「安石風流無奈何,欲將赤驥換青娥。不辭便送東山去,臨老何人與唱歌?」(〈酬裴令公贈馬相戲〉)
有了新家,白居易好生打理了一番,有〈春葺新居〉一詩為證:「平旦領僕使,乘春親指揮。移花夾暖室,徙竹覆寒池。池水變綠色,池芳動清輝。」然而,安樂窩剛修好,朝廷卻下了詔書,讓他去蘇州,再當從三品的蘇州刺史。
雖然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但白居易卻並不是太情願去。因為當刺史,畢竟有好多政事要辦,遠沒有分司東都悠閒,來到蘇州,白居易「清旦方堆案,黃昏始退公,可憐朝暮景,銷在兩衙中」(〈秋寄微之十二韻〉)。唐朝按規矩,一般是辦公一上午,下午就沒事了,但這裡政務繁忙,白居易幾乎沒有「休閒」時間了。忙了大半年,才能喘口氣看看蘇州的風景。
溫庭筠──|詞客有靈應識我(節錄)
溫庭筠,看名字似乎是個清秀儒雅、風度翩翩的帥哥,但實際上他長得很醜,有「溫鍾馗」的別號。他的生年,一般認為是公元八一二年左右,和李商隱差不多。由於他本人的詩集散佚過多,加上也沒當過幾天正規的朝廷命官,所以生平事蹟如一串散落的珍珠,雜亂無序,難以拾取整理,儘管《新唐書》裡,也有他的傳。
溫庭筠父親是什麼人,少有資料記載,他自己也從沒在詩文中提過,似乎是幼年時父親就早早過世,溫庭筠應該是在江南一帶長大,從小就喜歡混跡於青樓酒肆之間。
據《玉泉子》一書記載,他少年時在江淮一帶遊歷,當地的官員姚勖曾經資助過他一大筆錢,供他刻苦讀書。然而,沒隔多久,老姚一問,溫庭筠把錢都花在泡妓賭錢上了。姚勖大怒,將溫庭筠痛打了一頓。溫庭筠性格倔強,不但沒悔改,反而更加瘋瘋癲癲,玩世不恭了。
於是溫庭筠的姐姐,非常恨這個姓姚的。有一次,溫姐姐家中來了個客人,隔簾一問,說是姚勖。於是溫姐姐就也顧不得什麼禮教,徑直衝到前廳,拉住姚老頭的袖子就哭鬧。姚勖吃了一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因為什麼事。過了一會兒,溫氏才說:「俺弟弟溫庭筠當時年輕,喜歡玩樂,那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卻暴打他,把俺弟弟打傻了,到現在他行為怪僻,沒有考上進士,難道不是你的錯嗎?」把老姚勖狠狠地數落了一番,老姚又驚又氣,竟因此得病死了。
從上面看,溫庭筠的姐姐脾氣也夠霸悍的,而溫庭筠的性格,也是那種「順毛驢」型的,可能真的讓姚老頭那麼一打,打得更加叛逆了。《舊唐書》說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公卿家無賴子弟裴誠(裴度的侄子)、令狐滈(令狐綯的兒子)之徒,相與蒱飲,由是累年不第。」這溫庭筠來到長安城,早把考進士的事丟在腦後了,整天和王孫貴族們一起喝酒賭錢,縱情玩樂。
溫庭筠一不是美女,二不是富豪,為什麼公子王孫都願意和他玩?殊不知,除了會寫香豔旖旎的《花間詞》外,他還有一種絕活:「最善鼓琴吹笛」,曾經說:「有絲即彈,有孔即吹」(宋孫光憲《北夢瑣言》),音樂才能相當了得。據說義大利著名小提琴家帕格尼尼,也是拿隻皮鞋,在上面釘幾根釘子,裝上幾根弦,就能演奏出小提琴的樂曲,溫庭筠既然也說這樣的大話,並且也有這樣的感悟,其音律上的造詣當非同一般。
溫鍾馗如果穿越到今天,肯定是蜚聲樂壇的詞曲作者,翻開《全唐詩》中他的那一卷,可以看到大量的曲詞類詩,如〈蓮浦謠〉、〈舞衣曲〉、〈蘭塘詞〉、〈春洲曲〉這一類的。內容當然也是「蘇小慵多蘭渚閒」(〈春洲曲〉)、「紅淚文姬洛水春」(〈達摩支曲〉)這一類情調的。
因為他的集中有〈唐莊恪太子挽歌詞〉二首以及〈太子西池〉等詩,其中說過「東府虛容衛,西園寄夢思」,所以有人推測他還曾經到過唐文宗的太子府上,獻詩獻藝。但這位太子李永後來也沒當成皇帝,早早就死了,據說還和宮廷中的鬥爭有關。而且唐文宗最不喜歡這些浮華、奢靡的行徑,曾經為此處理過太子府上的一大批人。有沒有處罰溫才子,不得而知,但溫庭筠這段經歷,只是混了點吃喝,並沒有因此得到仕途上的好處,是無疑的。
眼看將近五十,老花花公子溫庭筠終於想收收心,考個官當當了。他也學著人做一些干謁權貴的事,當時杜牧正當中書舍人,老溫就寫了〈上杜舍人啟〉等,求他幫忙,但並無效果。
晚唐科舉日益腐敗,別說溫庭筠名聲很糟,就算他「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宋.鲍照〈代白頭吟〉),沒有得力的人推薦,也是白搭。雖然溫庭筠曾經給宰相令狐綯代過筆,寫過〈菩薩蠻〉這一類的詞(因為宣宗皇帝喜歡),但老溫大嘴巴沒遮攔,竟然公然到處宣傳自己做槍手這件事,還笑話令狐綯的知識水平不如自己,說他是「中書省內坐將軍」(元.辛文房《唐才子傳》)。這事傳到令狐相爺耳中,他能待見溫庭筠嗎?
於是,一次次的落第,成為溫庭筠的宿命。要說溫庭筠的本事還真不賴,他有個外號叫「溫八叉」,就是說寫那種科場考試的試帖詩,叉手八次就能做成,實在是神速。但後來因為屢次落第,溫庭筠肚子裡有氣,就開始搗蛋,他做完卷子並不說交卷走人,卻幫著旁邊那些搜腸刮肚無計可施的考生做題。
說實話,溫才子這樣做也不大對,理應本場試卷判零分,取消考試資格,下一年度不准報考。在當時的唐代,溫庭筠也是由於場場無視考場紀律,一連落榜了十次。
到了宣宗大中五年時,溫庭筠又一次赴考,由於他「惡名遠揚」,早有前科,主考官沈詢如臨大敵,將溫庭筠特別對待,讓他單人單桌坐在主考面前單獨答題。溫庭筠覺得是對他的侮辱,因此大鬧起來,攪擾場屋,又違反了考場上禁止暄嘩的紀律。據說這次雖有沈詢的嚴格監視,但溫庭筠還是暗中幫了八個人的忙。當然,後果是這次考試又被判了零分。說起來溫庭筠這樣屢次違反考場紀律,也可能是出於對當時考試制度日漸不公平的一種不滿吧。
溫庭筠不停地「搗蛋」,朝廷上下也頭疼。於是朝廷乾脆給了他一個隨縣縣尉(從九品)的職務,打發他去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