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節錄)
宋徽宗對於建築的喜愛與道教有關。他剛即位時缺乏男性繼承人,一位叫劉混康的道士告訴他,這是因為京城東北角太低了,需要稍微墊高一點。宋徽宗照著做了之後,突然間男丁興旺起來。這片墊高的地方,就成了一片皇家園林。從此以後,在道士們的影響下,加上他本人對建築的喜愛,建設規模也越來越大。
八年前的政和四年(西元一一一四年),在大內正北方,內城之內,落成了一個大型的宮殿群延福宮。在建設這個宮殿群時,宋徽宗採取了競爭性做法,讓五位宦官同時負責建造,他們互不隸屬,爭先恐後地盡一切努力疊山壘石,將延福宮打造成了人間仙境。
延福宮落成後,宋徽宗對宮殿的需求更大了,於是繼續擴大建設,將另一個宮殿群上清寶籙宮與延福宮打通,擴建京城、修繕諸王府邸。
到了政和七年(一一一七年),宋徽宗最野心勃勃的工程終於上馬了,這個工程叫作艮嶽。 宣和四年(一一二二年)十二月,艮嶽建成,它立刻成了中國皇家園林的最高峰。即便後來的頤和園、圓明園等雖在規模上取勝,但艮嶽表現出來的藝術特質和精雕細琢的用心,仍然是無法超越的。
艮嶽原名萬壽山,在內城的東北角,北宋汴梁人口稠密,但內城的東北區域卻清理出了一片周長十餘里的區域。區域的中心是幾座人工的小山,山上怪石林立、古樹參天,亭臺樓閣移步換景,珍禽異獸前所未聞,沒有一寸土地不是精心打造的,堆滿了從全國各地運送來的珍貴觀賞石材。
朱勔運送來的那塊巨石移入園區後,被放在水中浸泡,將土皮泡掉,露出本來的面貌,在巨大的孔洞中還專門放了雄黃和爐甘石,因為雄黃可以將蛇蠍驅走,而到了陰天時,爐甘石可以製造出雲霧繚繞的效果。
石頭立刻成了艮嶽園林的中心,它被放在山叢中的一片平地上,皇帝甚至專門給石頭修建了一座亭子。大石如同一個巨大的君王睥睨著世界,周圍還有上百塊小一些的石頭,如同臣子一般圍繞著它。
園林之中除了石頭之外還有許多古樹。宋代人最喜愛的樹種之一是檜樹,園子裡最著名的兩棵檜樹就在大石旁邊:一棵高聳,所以叫「朝日升龍」;另一棵橫臥,叫「臥雲伏龍」。這也是朱勔幫助皇帝從外地運來的,其中一棵可能來自浙江。
現在浙江海寧著名的安國寺(宋時屬於鹽官縣)內,宋代時曾經有兩棵檜樹,是唐代出使西域的高僧悟空大師栽種的。朱勔打聽到這兩棵樹之後,經過察看制訂了移植方案,他決定那棵大一點的樹用海路運輸,小一點的走河運。不幸的是,走海運的大樹由於遭遇風浪,和船一起沉沒了,只有小一點的到了京師。
巨石旁的兩棵樹都掛了用玉做成的牌子,牌子上的字是用金填的。至於大石頭,待遇比兩棵樹更高,皇帝給它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昭功敷慶神運石」。皇帝還不滿意,又給它封了個爵位,號稱「盤固侯」。
石頭封了侯,皇帝也沒忘記送石頭的人。宣和五年(一一二三年)六月,皇帝正式給朱勔加官晉爵。朱勔被封為寧遠軍節度使、醴泉觀史。宋代的節度使已經不像唐代那樣是獨霸一方的諸侯,卻仍然是有功之人才能獲封的大吏,一個人因為運送石頭而被封節度使總有些說不過去,但皇帝找了一個很好的藉口:女真人建立的金國剛剛滅掉了遼國,將燕雲十六州中最重要的城市幽州(即燕山一帶,現在的北京)還給了北宋,皇帝藉口朱勔參與了收復幽州的行動,所以封官。
不僅朱勔被封官,就連他的子孫也都有封賞。他的幾個兒子裡,汝賢封為慶陽軍承宣使,汝功封靜江軍承宣使,汝翼封朝奉大夫、直龍圖閣,汝州封明州觀察使,汝楫封華州觀察使,汝明封滎州刺史,兒子汝文和弟弟朱績封閤門宣贊舍人,就連孫子輩都受到了封賞,分別封為閤門宣贊舍人或者閤門祗候。一家人大大小小全是官,這在流行蔭庇制度的宋代也都屬少有。
巨石獲封盤固侯時,恰好是北宋疆域最大之時,在當時被鼓吹為盛世。與其他朝代不同,北宋的北方邊境上,由於被遼國(契丹)占去了燕雲十六州,一直沒有穩固的邊境線,歷代皇帝都耿耿於懷,卻由於軍隊戰鬥力不強而不敢發動戰爭。但這一年,宋徽宗卻通過外交和軍事手段收復了燕山以南的幽州,達到了王朝邊境的極致。
宋徽宗叫這塊石頭「神運石」,也反映了皇帝對於老天眷顧的感激之情,與收復幽州的運氣相比,拆掉了多少橋樑、毀掉了多少城牆,都是不重要的。
宣和五年的北宋也是一片盛世,歌舞昇平,人民仍然生活在一片燈紅酒綠之中,軍隊和官僚沉浸在收復幽州的狂熱裡,皇帝為自己的豐功偉績接受著恭維。
宰相蔡京將社會的繁榮概括成了一個詞:「豐亨豫大」,用來形容北宋末年的盛世景象。 他說的並沒有錯,即便南方因為朱勔、蔡京、童貫等人的壓榨出現了一些反抗,但整個北宋社會仍然是繁榮的。汴梁朱雀門外的夜市還是那麼發達,大相國寺的市場一如既往車水馬龍,大內皇宮外不遠處,就是妓女紮堆的雞兒巷。從官員到普通民眾都生活在一片和樂之中,彷彿這樣的盛世還會持續萬年,沒有危機,沒有貧窮,有的只是歡樂與舒適。
然而,這種盛世景象並沒有持續太久。給石頭封官加爵之年,已經是宣和五年(一一二三年),此時,距離北宋滅亡的靖康二年(一一二七年),只有三年半。
當帝國一百多年的敵人遼國消失時,北宋的君臣拍手相慶,在他們看來,敵人的消失也是盛世的標誌之一。遼國消失後,剛剛興起的女真人佔據了北方。這個民族與相對更文明的契丹人不在一個層次上,也不需重視,由於北方太貧窮,他們仰仗著北宋每年的「歲賜」苟且活著。
但三年後,出乎所有人意料,正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女真政權利用斬首行動攻陷了汴梁,一切戛然而止,北宋滅亡了。從盛世到滅亡只用了三年時間。
那麼,在這三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個盛世瞬間滅亡呢?那些慶祝盛世的官僚和百姓又是如何面對茫茫的未知?本書的目的,就是考察這短短的歷史一瞬,尋找背後的歷史細節,剖析當下的經驗與教訓……
【後記】(節錄)
為什麼要寫《汴京之圍》?
當我寫作《中央帝國的軍事密碼》時,強調的是軍事地理對於戰略的重要性。但在寫作過程中,卻有一個時代讓我如鯁在喉,這個時代就是北宋末期的靖康時期。這個時代的戰爭已經超越了軍事本身,變成了政治、經濟、外交的大拼盤。在《中央帝國的軍事密碼》一本書中,不可能將如此豐富的內容展現,於是我將它單獨抽出來,寫一本專著,來解剖這個時代。
另外,靖康時期那段歷史對於現代也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設想回到北宋——三年前,整個社會鋪天蓋地在宣揚一場盛世,人們普遍相信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國力富強,經濟繁榮;但三年後國家卻滅亡了。從盛世到滅亡只用三年,這一時代境況讓我有一種去一探究竟的衝動。
它提醒我們居安思危,在任何時候,危機和盛世只差一步而已。和平並不是一種必然,它要求我們懷著謙卑的心態去看待世界,學習世界所長的同時,避免自大與狂傲。更重要的是,必須有意識地避免戰爭,謙卑不是錯,錯判了形勢才是最可怕的,因為任何形勢都是環環相扣的,一旦邁出了第一步,不僅無法回頭,而且也無法把握未來的走向了。
由於研究戰爭和財政,我也知道戰爭對於中國社會的破壞性。一旦戰爭出現,引起的財政失衡很可能會導致整個社會的分崩離析。如今,中國的民族自尊心正處於一個爆發的階段,在這個階段,更需要我們隨時警醒。
在書中,我還寫了大量的外交活動。
隨著世界的複雜化,外交已經成了一個國家的常態。其實在宋代,由於數國並立,國家的外交早就擺脫了中央帝國的心態,與遼國、金國的外交活動已經很現代了。
但宋代的外交卻顯得異常混亂。北宋政府有著強烈的歷史屈辱感,這種感覺來自遼國佔據著燕雲十六州。於是,北宋末年外交的出發點都落在這片北方領土之上。由此產生的不計後果的外交策略,最終不僅沒有拿回燕雲十六州,反而丟掉了更多的土地。
北宋君臣由於缺乏固定的原則,在外交上走入漩渦無法自拔,讓每一個看過這段歷史的人都扼腕歎息。而這,也正是現代外交所必須避免的。
另外,在軍事戰略、政治上,這段歷史都可以給我們太多的啟發,這本書不是為了回顧一段千年前的歷史,而是為了讓當代人有所領悟。
這不是《岳飛傳》那種讓人心潮澎湃慷慨激昂的書,而是一本令人深省、思考歷史教訓的書。不鼓動任何情緒,卻總是想給文明衝突找到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