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一、〈劉伶病酒〉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世說新語.任誕》
杜牧曾自誇「高人以飲為忙事」(〈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可杜牧未免太高看了自己,他天天想著「願補舜衣裳」(〈郡齋獨酌〉),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什麼「高人」,「以飲為忙事」的「高人」非劉伶莫屬。
劉伶一生的重要事業就是飲酒,一生的重要文章就是〈酒德頌〉,一生都是在酒中度過,酒則使他一生「其樂陶陶」,還使他一生流芳百世。難怪他要謳歌「酒德」,更難怪他不想斷酒了。
這則小品其實是一齣輕鬆的家庭喜劇,劇名就叫「劉伶病酒」。矛盾的起因是劉伶酒癮發作,口渴得非常厲害,於是求妻子要酒解渴──別人解渴是用水,他解渴是用酒。劉夫人一聽丈夫要酒喝,氣就不打一處來,一怒之下把酒全倒光,把酒器都毀掉,淚流滿面地央求他說:「夫君飲酒實在太多了,你把自己的身體糟蹋成了這個樣子,這不是養生長壽之道,非得把酒戒了不可!」
一個急需酒來解渴,一個氣急把酒全都倒光,原以為劉伶這個酒鬼會大打出手,眼看矛盾就要激化之時,誰會料到突然峰迴路轉,劉伶似乎轉眼便浪子回頭,他十分熱切地附和著妻子說:「妳說得太好了!我也正想把酒斷了,只怕我管不住自己,還得在鬼神面前發個重誓,求神靈保佑我把酒戒掉,娘子現在快去置辦祭神的酒肉!」劉夫人覺得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高興地滿口應承說:「敬遵君命!」
這下該劉夫人忙乎了,她連忙把酒和酒器供奉在神像前,請劉伶對神像發誓。劉伶一臉肅穆地跪下來祈禱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命,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去病)。婦人之言,慎不可聽!」祈禱之後立即大碗灌酒,大口吃肉,劉夫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劉伶已是爛醉如泥了。劇情的高潮也即劇情的結尾,緊張、意外、爆笑……讀者心情隨著劇情的變化而變化。
爆笑之後又生出許多疑問:劉伶為什麼要「以酒為命」呢?一個「以酒為命」的酒徒,怎麼會成為竹林七賢之一,而與阮籍、嵇康、山濤、王戎這一代精英為伍呢?
他人的記述和他自己的〈酒德頌〉,或許能幫我們解開疑團。
《晉書.劉伶傳》說他「身長六尺,容貌甚陋」,《世說新語》也有類似的記載:「劉伶身長六尺,貌甚醜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他整天喝得醉眼迷離,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比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晉書.嵇康傳》)的好友嵇康,「身長六尺」的劉伶顯得又土又矮又醜。就算「男人的形象要由他們的事業來塑造」,一個在官只「盛言無為之化」的傢伙,怎麼可能去建立現世功業?劉伶是那種典型的「三無男人」──無形、無款、無權。
竹林七賢中人要麼是大詩人,如阮籍;要麼是大思想家,如嵇康、向秀;要麼是大官僚,如山濤、王戎;要麼是著名音樂家,如阮咸,獨獨劉伶是個著名的酒鬼。那麼,阮籍為什麼沒有對他翻白眼?嵇康為什麼沒有給他寫絕交書?用現在的話來說,為什麼那麼多「成功人士」樂意和這個酒鬼混在一起呢?
他人之所長在「技」──在某領域的「一技之長」,劉伶之所長在「智」──透悟生命的智慧。
《世說新語.文學》稱「劉伶著〈酒德頌〉,意氣所寄」,〈酒德頌〉寄託了他一生的志趣,也表現了他的人生智慧。我們來看看這篇奇文。文章一起筆就說:「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在這位「大人先生」眼中,開天闢地的宇宙創始至今不過是一朝,萬年曆史不過是一瞬,他以日月為自己的門窗,以大地為自己的庭院,居無定所,行無蹤跡,以天為幕帳,以地為臥席,為人適性縱意。因此,這位先生「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停下便舉起酒杯,走路也要提著酒壺,除了「唯酒是務」以外,其他一概不知、一概不問。
這也算是「人生智慧」?用現在的價值來判斷,假如這也可以稱為智慧,那智慧就是「愚蠢」的別名!
且慢!「愚」與「智」有時的確是一個銅板的兩面。莊子說無用之用是為大用,劉伶的不智之智實為大智。
劉伶那個時代,名教與自然激烈對抗,嵇康因此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的人生理想,而真正能實現這一人生理想的便是劉伶。「貴介公子」和「搢紳處士」,聽到「大人先生」的「風聲」後,個個都對他「怒目切齒」,向他「陳說禮法」大義。正當這夥人說得起勁的時候,大人先生捧起酒罐,枕著酒槽,進入醉鄉──「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酒醒後,聽不到雷霆的巨響,看不清泰山的輪廓,感覺不到寒暑的變化,更沒有世俗的貪欲……古今〈酒德頌〉的評論中,要數金聖歎的評點最到位,他說從來只說劉伶酣醉,又哪知他的得意是在醒時呢?文中「天地一朝」是說未飲以前,「靜聽不聞」是寫既醒以後。
不是我們醒著劉伶醉了,是我們皆醉而劉伶獨醒!
酒的妙處不在醉時而在醒後,醉酒是社會學意義上的「休克」,無所謂「妙」與「不妙」。辛棄疾在〈賀新郎〉中說:「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名利之徒難得體認「濁醪妙理」,那什麼是「濁醪妙理」呢?東晉王忱曾感歎說:「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世說新語.任誕》)幾天不飲酒就覺得身心分裂,「濁醪妙理」就是使人身心和諧?估計這只是他的「一家之言」,陶淵明說酒的妙用在於它使人「暫近自然」,這句名言必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酒使劉伶回歸生命的真性,使他沒有「利欲之感情」。竹林七賢中,阮籍終生尚在「歧路」,嵇康性格失之「峻切」,山、王二人又略嫌世故,向秀處世偏於軟弱,唯有劉伶一生才「暫近自然」……
內文二、〈人種不可失〉
阮仲容先幸姑家鮮卑婢。及居母喪,姑當遠移,初云當留婢,既發,定將去。仲容借客驢著重服自追之,累騎而返,曰:「人種不可失!」即遙集之母也。
──《世說新語.任誕》
一位名士與姑姑的女傭私通,還是在居母喪期間與女傭私通,而且又使得女傭懷孕,得知女傭離開後又倉皇追趕,還十分招搖地共騎一頭驢子返回……且不說一千年前的魏晉,即使在自由開放的今天,這其中任何一件發生在社會名流身上,他都沒有辦法向社會交代,他的公眾形象將被眾人唾棄,他可能永遠從公眾視野中消失。
可這種事情一件也不少,全都發生在魏晉之際的阮咸身上。
阮咸早就和姑媽的鮮卑侍女暗通款曲。阮咸為母親守喪期間,他姑媽將要離開阮家搬到外地。姑媽知道侄子與自己的侍女有染,起初答應把這個侍女留下來,等到出發前又突然改變了主意,讓這個侍女和自己一起走。阮咸發現有變後,侍女隨姑媽已經遠去。當時家中正好有客來訪,他立即借了客人的毛驢,還來不及脫掉孝服,心急火燎地朝姑媽離開的方向追去。追上後好不容易說動了姑媽,把她的侍女留了下來。一時找不到馬和馬車,他只得與侍女同騎毛驢回來。對於像阮咸這樣的名士來說,他這樣做顯然有違常情,朋友們問他為什麼放不下一個婢女,他毫不隱諱地說:「人種不可失。」這個婢女就是阮遙集的生母。
與婢女同乘一頭驢子回家,是「大搖大擺」地宣佈兩人的私情;聲稱「人種不可失」,更是不打自招地承認婢女已經懷孕。這不僅違背道德,而且有失身分!
可是,阮咸身為竹林七賢之一,許多要人都對他讚不絕口,如竹林七賢另一位名士山濤說:「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於時。」(《晉書.阮咸傳》)《世說新語》說曾舉薦阮咸為吏部郎,《晉書》說是「舉咸典選」,就是推舉他負責朝廷選拔人才的事務。一個侍女就讓阮咸魂不守舍,怎麼能說他「貞素寡欲」?又怎麼相信他「萬物不能移」?山濤難道因個人交情而罔顧事實?推崇阮咸的絕非山濤一人,當時大名士郭奕素稱見識深遠,很少人能入這位高人的法眼,但史書上說他一見阮咸便油然「心醉」。後來顏延之在〈五君詠.阮始平〉中說:「郭奕已心醉,山公非虛覯。」這兩句詩的意思是郭奕對阮咸極為傾慕,山濤對他的讚美也名副其實。
更讓人大感意外的是,後人在紀念阮咸的詩歌中,竟然對他與姑媽侍女私通一事大加稱讚:「小頸秀項可青睞,大名高聲皆白眼。」這是說阮咸只愛他的美麗婢女,而對那些令人仰慕的名利之徒卻付之白眼。
阮咸與婢女私通的醜聞,後世為什麼成了他的「美德」呢?
他愛「小頸秀項」的鮮卑侍女,從來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他根本不顧及自己的身份,也不在乎自己的社會名聲,「恩愛」地與她同騎一頭驢,高調地宣佈她已經懷孕,還急切地借驢去追逐她,表現了一個男人的率真、摯愛和擔當。「人種不可失」不過一個藉口,實際上是他與婢女之間產生了割不斷的愛情。古今有幾個達官、顯貴和名流能做到這一點呢?且不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李甲,也不說「始亂終棄」的唐代詩人元稹,今天還有多少人有阮咸這種率性和真情?又有多少人願意出來為婢女承擔責任?
阮咸以率性真情挑戰虛偽的禮法。讀自己喜歡的書,幹自己喜歡的事,愛自己喜歡的人,文人常把這作為人生最大的樂事。只有超越了人世名利的束縛,擺脫了患得患失的算計,只有扔掉了禮法的偽裝,坦露出自己生命的真性,才能也才配享受這份人生的快樂。我們常像禪師所說的那樣,該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思索;該睡覺時不肯睡覺,萬般計較。因此,錯過了許多好事,錯失了許多好人。我們沒有勇氣去愛別人,我們也不值得別人來愛。
阮咸當眾表示對婢女的牽掛,正因為他自己了無掛礙。我們不妨捫心自問:有誰活得像阮咸這樣率性?有誰活得能像阮咸這樣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