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極樂坊攜君問仙樂
猛地聽到這一聲慘叫,謝憐的心忽然一震,思緒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搶了出去。只見巷子外面一群奇形怪狀的妖魔鬼怪圍成一圈,紛紛叫道:「抓住啦!」
「再把他打死一次!」
「他媽的,這小渣滓偷了老子多少東西吃,老子非從他身上一一刮下來不可!」
師青玄道:「太子殿下,你怎麼了?」
謝憐沒有回答,一步一步地朝那邊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用力掀開外邊幾人,猛地一看──被壓在中間暴打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看身量大約只有十五六歲,蜷成一團,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雖然他緊緊抱著頭,但仍能看到,這少年的頭上亂七八糟地纏滿了數條繃帶,這些繃帶和他的頭髮一樣,都已變得骯髒不堪。
這豈非正是那個謝憐在與君山匆匆見過一面,又消失無蹤、搜索無果的繃帶少年?
難怪這些日子以來,靈文殿都說搜索他的下落無果了,若是這少年逃進了鬼界的地盤,天界的靈文殿又如何能在人間搜索得到?
被謝憐扯開的幾隻鬼一陣大怒,又把他扯了開去,一鬼去拽這少年頭上的繃帶,道:「這小雜碎怕是個比我還醜的醜八怪,這麼怕人扯他臉上這些玩意兒……」
郎千秋怒道:「你們幹什麼!」上來便把那幾人又丟了開去。師青玄根本來不及阻止,只得摔扇子道:「千秋,說好的不會再衝動呢?」
這下,許多人都被郎千秋惹惱了,罵著「你又是個半路殺出來的什麼玩意兒」,紛紛朝他撲去。郎千秋道:「風師大人對不住,這是最後一次!」這便和它們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師青玄無法,叫道:「呔!我再也不和你一起出巡了!」接下來,自然也只得加入戰局。偏生他們還不好施法暴露靈光,只能拳打腳踢。
還有一小部分的鬼在毆打那少年,被謝憐掀開。他俯身想扶起那少年,道:「你還好吧?」
一聽到這個聲音,那少年肩頭一震,縮頭縮腦地看他。這一看,面朝謝憐,謝憐才發現,他正臉上纏著的繃帶全都被血浸汙了,黑黑紅紅,甚是駭人。這副模樣,比上次他們分別時還可怕,從繃帶縫隙裡露出的兩隻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澈異常,然而,這雙漆黑的眼睛裡映出了謝憐的倒影,卻滿是恐懼和膽怯。
謝憐扶著這少年的胳膊,道:「來,站起來。沒事了。」他卻忽的「啊」的一聲大叫,一把推開謝憐,跳起來就跑。
因這少年曾患有人面疫,與仙樂國必然脫不了關係,謝憐看到他就心頭巨震,心神難免有點恍惚,猝不及防被一把推開,連斗笠都摔地上了。他一怔,道:「等等!」
謝憐待要去追,方才被他掀開的那幾隻惡鬼卻又糾纏上來。那少年往長街上逃,街上熙熙攘攘,他在群鬼中矮身鑽了幾下就快要消失。若邪難以在這種地方探出抓人,情急之下,謝憐道:「兩位大人,這邊交給你們了!我們先分頭行動,你們藏好行蹤,最遲三日後在此地會合!」若邪倏出,將幾隻惡鬼抽得飛向那兩人。他則矮身一抄,抄了斗笠,朝那少年逃跑的方向飛奔而去。
他在街上艱難地擠著前進,一路喊著:「借過!借過!」而那少年常年在人間藏匿躲閃,逃跑自然輕車熟路,一會兒能看到個腦袋,一會兒能看到個背影,一會兒又看不到了,竟是越來越遠。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憐只覺這個方向街上越來越熱鬧,人人鬼鬼摩肩接踵,擠得也越來越困難。由於心神紊亂,一不小心撞翻了幾個攤子,謝憐忙道:「對不起!對不起!」
鬼可不是好惹的,罵道:「對不起有屁用?抓住他!」謝憐忽覺背後一寒,似乎有一手抓來,他一掌反手打回,道:「什麼人?!」
抓他的是一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觸手,一群鬼都圍了上來,高低粗細不一的聲音包圍了他:「喲喂!快好好教訓教訓這小白臉,居然敢在鬼市鬧事!」
一大波黑壓壓的妖魔鬼怪湧出,眼看著就要將他和那少年衝散了,謝憐抓著那根觸手努力拉開,道:「諸位!實在抱歉,在下真是無心的,可否先讓我找人,回頭再商量如何賠償?」
群鬼不依不饒:「想得倒美!」
推推搡搡間,那少年終於徹底消失了。謝憐怔怔,說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受。究竟是覺得沒抓住對方失望了,還是覺得一個噩夢又離自己遠去了。
忽然,鬼群一陣躁動,自動向兩側分開,似乎來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謝憐回過神來,只見一個身形長挑的黑衣人從分離的人群中徑直向他走來,道:「大家不要胡鬧,快放開!」
那黑衣人和大街上許多妖魔鬼怪一般,戴著一張鬼面,鬼面繪製的神情有趣,似乎是個無奈的苦笑。群鬼嚷嚷著:「下弦月使來啦!」總算放開了謝憐。看來,這是個鬼市中的大人物。
他一見謝憐便躬身行禮,道:「這位道長,城主大人有請。」
謝憐指自己:「啊,我嗎?」
下弦月使道:「正是。城主大人已在極樂坊等待多時了。」
四周一片絲絲抽氣:「城主有請?我沒聽錯吧?城主?」「極樂坊?那可是城主的暖被窩,從來不請別人進去的呀!」
從另一條街來的人道:「等等,這人不就是今天在鬼賭坊贏了城主……不是,被城主教導的那個道長嘛?!」
一雙雙最少也有銅鈴大的眼睛盯得謝憐不得不舉起斗笠擋一下,下弦月使道:「請。」
謝憐點點頭,跟上了他。
兩邊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路,那鬼使領著謝憐,從中穿行。沒人敢跟上來看個究竟,一炷香後,二人離開了熱鬧的大街,越走越偏。
期間,二人鮮少交談,謝憐總覺得那下弦月使走著走著就要隱沒在黑暗中一般,自覺跟得更緊。而當他無意間掃過那鬼使的手腕時,忽然發現,這人手腕上,有一道黑色的咒圈。
這個東西,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咒枷?!
他睜大了眼,正無聲震驚,忽聽那鬼使道:「便是此地了。」
謝憐抬頭,這才發現,他被領到了一片湖泊之前。許多幽幽的鬼火在水面上追逐打鬧。那水邊,矗立著一座金碧輝煌的高樓。
天界和鬼界,都有著十分華麗的建築。然而,天界的華樓,華麗中是凝重大氣,鬼市這些華樓,卻是華麗得妖豔,華麗得輕浮。連這高樓上「極樂坊」這三個大字,都透著一股妖氣。
從中傳來奇異的歌聲。輕飄飄的,軟綿綿的,十分旖旎,彷彿是許多女子在一邊調笑嬉鬧,一邊輕歌曼舞。
循著歌聲,謝憐慢慢走了進去,撩起珠簾,一陣暖暖的香風撲面而來。他微微側首,似要避過這陣靡靡之氣。
極樂坊的大殿之上,鋪著厚厚一層地毯,不知是什麼妖獸的皮毛,居然是完整的一張。許多容貌姣好的女郎們赤著雪白的雙足,身披紗衣,妖豔地舒展著身姿,盡情歌舞。那陣歌聲,便是她們傳出去的。
這群女郎恣意旋轉著,彷彿是無數帶著毒刺的玫瑰,在深夜中綻放。轉過謝憐面前時,向他頗為挑逗地送出眼波。若是有深夜行人闖入,看到這幅情形,不知他們會是恐懼更多,還是會癡迷更多。然而,謝憐掃視整個大殿時,視線卻是直接穿透了這群女郎。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殿最後的花城。
大殿之末,是一張墨玉鋪成的長榻,極為寬敞,可容十餘人並臥,但那榻上只坐了一人,正是花城。他面前就有無數豔麗的鬼界女郎們載歌載舞,花城卻一眼也沒看,只是百無聊賴地盯著自己眼前。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金燦燦的小宮殿。粗略一看,像是一座天宮的建築。再仔細一看,那宮殿,居然是用一張一張精緻的金箔堆起來的,而他手中心不在焉地把玩著的,也正是一片金箔。
金箔作殿。這個遊戲,謝憐幼時在仙樂皇宮裡時常玩兒,其遊戲趣味,和平民孩童用小石塊堆房子,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他年少時候的性子一貫喜聚不喜散,無論是什麼,放在一起了,就不願分開,做好了的,就不願摧毀,所以堆出了什麼都不許人碰散,恨不得用漿糊來糊住,讓它永遠也不會變才好。再小一點的時候,要是看到堆出來的小屋子倒了,就會難過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要他的父皇母后一直哄才能好。此時看到這宮殿層層疊起,疊了大概有一百多片金箔,顫顫巍巍的,瞧來令人想到了一個詞:危如累卵。彷彿一陣微風吹過,就要倒了,謝憐忍不住心裡默念:「不要倒,不要倒。」
誰知,花城凝視那宮殿片刻,忽地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金殿上方輕輕一彈──
嘩啦啦,整座金殿都倒塌了。
金箔散了一地。摧毀了這樣一座小金殿,花城的神色卻是有點兒愉悅,就像是一個小孩子把積木玩具推倒了的那種愉悅。
他把拿在手裡玩兒的那片金箔隨手一丟,跳下了榻。那群翩翩起舞的女郎迅速向兩邊退開,掩口不歌。花城則踩著一地金燦燦的碎片,向門口這邊走了過來,道:「哥哥既然來了,為何一直不上前來?莫不是只離開了幾天就和三郎生分了?」
聽了這話,謝憐放下了珠簾,道:「方才在賭坊,可是三郎先裝作不認識我的。」
花城已經走到了他身邊,道:「郎千秋也在場,我若不敷衍下做做樣子,怕是要給哥哥添麻煩了。」
謝憐心想那樣子做得的確是夠敷衍的。說不定花城對混在群鬼中的師青玄也心知肚明,謝憐也不掩飾什麼了,道:「三郎還是那般見多識廣。」
花城笑道:「這個自然了。哥哥這次,是特地來看我的嗎?」
「……」
捫心自問,若是謝憐知道花城在這裡,大概也會趁個假特地走一趟拜訪一下,但恰恰這次不是。
不過,花城也根本沒在等他的回答,微微一笑,道:「不管你是不是來看我的,我都開心。」
聞言,謝憐一怔。他還沒說什麼,就聽底下兩旁掩口的女郎們發出了一陣吃吃嬌笑。
花城一側首,她們紛紛俯首,頃刻之間退得乾乾淨淨。偌大一座華殿只剩下兩人,花城道:「哥哥到這邊來坐。」
謝憐一邊跟他走了,一邊看他,微笑道:「這便是你的真容吧?」
花城腳下微微一頓。
不知是不是錯覺,謝憐覺得花城的肩膀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須臾,他便神色如常地道:「我說過的。下次再見你,會用我原本的面目。」
謝憐莞爾,由衷地道:「挺好的。」
既不調侃,也不寬慰,自然處之。花城笑笑,這一次,神色是真正地如常了。兩人走了幾步,謝憐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將胸口那條銀鏈子取了下來,道:「對了,這個,是不是你留下來的?」
花城看了那指環一眼,微笑道:「送給你的。」
謝憐道:「這是什麼?」
花城道:「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你戴著好玩兒就是了。」
雖然他是這麼說,謝憐卻知道這東西必然貴重得嚇人,道:「那就多謝三郎了。」
看到他把指環又戴了回去,花城目中有微光閃動。謝憐四下望望,道:「在賭坊聽你說要來極樂坊,我還以為極樂坊是什麼煙花之地。如此看來,倒像是一間歌舞樂坊。」
花城挑眉道:「哥哥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可是從來不去煙花之地的。」
這倒是教謝憐奇了,道:「當真?」
花城道:「自然當真。」兩人走到墨玉榻邊,並排坐了,他又道:「這地方是我修著玩兒的,算是居所之一,有空來晃晃,沒空不管。」
謝憐道:「原來是你家。」
花城卻糾正道:「居所。不是家。」
謝憐道:「有什麼區別嗎?」
花城道:「當然有。家裡有家人。一個人住的地方,不叫家。」
謝憐聽了,心中微微觸動。如此說來,他已經八百多年都沒有「家」這種東西了。雖然花城臉上並無寂寥之色,但謝憐覺得,他們可能差不多。又聽花城道:「若是家,即便是像菩薺觀那樣的小地方,也比我這極樂坊要好上千倍萬倍。」
謝憐深以為然,笑道:「三郎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過你居然拿菩薺觀和這裡作對比,真是羞煞我也。」
花城哈哈道:「這有什麼好羞的?實不相瞞,哥哥那菩薺觀雖然小,我卻覺得比我這極樂坊舒服多了。更像是個家。」
謝憐溫聲道:「是嗎?那若不嫌棄,你日後什麼時候想去的話,就去住住吧。我菩薺觀的大門隨時為你打開。」
花城眉眼彎了彎,道:「哥哥,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日後不許嫌我煩。」
謝憐道:「不會,不會!對了,三郎,有件事可能要拜託你一下,不知你有沒有空?」
花城道:「什麼事?在我的地方,有事直接說。」
謝憐道:「之前在與君山處理了些事,我遇到過一個少年,與我故國可能有些淵源。」
花城瞇了瞇眼,不語。謝憐繼續道:「那少年驚嚇過度逃跑,找了許久都沒找到,方才在你這鬼市一通亂走,才發現他居然跑到這裡來了。三郎是此處主人,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幫我找一找?那少年臉上纏滿綁帶,剛剛從街上逃走了。」
花城笑道:「好了,我知道了。哥哥莫要擔心,等著就行了。」
謝憐鬆了口氣,道:「真是又多謝你了。」
花城道:「這算什麼。不過,你就這麼丟下了郎千秋?」
謝憐心想,郎千秋若是在,直頭直腦的,還真難說又會鬧出什麼來,還是之後再會合吧。他隨口道:「方才在賭坊,泰華殿下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啦。」
花城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帶點輕蔑意味的笑容,道:「哪兒的話。他夠資格算什麼麻煩。」
謝憐道:「他砸壞的東西……」花城笑道:「看在哥哥的分兒上,砸壞的東西就不找他算帳了。別到我眼前來晃,讓他自己打轉去吧。」
謝憐奇道:「三郎,有神官在你的地界裡亂走,你也不管?」難道花城當真這般有恃無恐?
花城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這地方,雖然說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濁流地獄,群魔亂舞,實際上誰都想來晃一晃。便是你們天上那許多神官,表面上裝作不屑一顧百般唾棄,私底下有什麼勾當卻都是悄悄喬裝來這裡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鬧事我懶得管,鬧起事來正好一鍋端。」
謝憐道:「泰華殿下倒也不是存心鬧事,只是見到那種賭局,覺得非制止不可,一時衝動。」
花城淡聲道:「那是他見識太少。在讓自己多活十年和讓敵人少活十年裡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就是人。」說完又抱起手臂道:「郎千秋這種傻瓜也能飛升,真是天界無人。」
謝憐有點心虛地揉了揉眉心,心道:「話不能這麼說啊,畢竟,我這種……也飛升了三次呢……」
猶豫片刻,他又道:「三郎,接下來的話可能有點逾越了,但我還是多說一句。你那間賭坊,十分危險,會不會出事啊?」
這種賭兒賭女賭人壽命和暴斃的賭局,真是十分造孽了。而且小打小鬧倒也罷了,萬一哪天賭得太大,天界遲早不能袖手旁觀。聞言,花城看了看他,道:「殿下,你問過郎千秋,為什麼他要衝出去沒有?」
謝憐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忽然這麼問。花城又道:「我猜,他肯定跟你說,如果他不做這件事,就沒有人會做這件事了。」
他竟是猜得極準,顯是看透了郎千秋這人。謝憐道:「他的確是這麼說的。」
花城道:「那麼,我就是完全相反的情況。如果我不掌控這種地方,還是會有另一個人來掌控。與其掌控在別人手裡,不如掌控在我的手裡。」
謝憐一貫懂得相處的分寸,點頭道:「我明白了。」
看來,花城雖是性情中人,卻比他想像中的更在意手中能掌控的力量。又聽花城道:「不過,還是多謝哥哥的關心了。」
這時,門外一人道:「城主,找到帶來了。」
謝憐向門口望去,只見那下弦月使站在珠簾之外,正微微躬身。而他手裡抓的,正是那名衣衫襤褸的繃帶少年。
花城頭也不回,道:「帶過來。」
下弦月使便提著那少年走了進來,將他輕輕放在地上。謝憐忍不住又去看他手腕,確認是否真的有咒枷,但對方一欠身便退下了,眼下還有更需要他關注的人。謝憐搶先對那少年道:「你不要害怕。上次是我不對,再也不會了。」
那少年一雙大眼驚疑不定。可能是沒力氣再跑了,也可能是知道跑不掉,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墨玉榻上的小案。謝憐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小案上擺著一盤色澤鮮豔的果子。想來是這少年東躲西藏許久,多日沒有進食。謝憐轉向花城,還沒說話,花城便道:「你隨意。不用問我。」
謝憐也顧不得客氣了,道:「多謝。」將那盤水果拿過來,遞給那繃帶少年。那少年一下子把盤子奪過來,囫圇地就開始往嘴裡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