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隨著這一聲暴喝,原本安靜的莊園小屋彷彿忽然間炸裂了,玻璃破碎聲和重物落地聲在話音未落時就在多處同時響起。
艾德里安當機立斷地踹開了會客廳的門,一把拽過鍾晏,對著衛兵短促地命令道:「走!」
會客廳外,方才空無一物的門廳裡彷彿憑空出現了幾個身穿反偵察迷彩的男人,有人的身上還沾著樹葉草末,窗戶全都碎了,不難想像剛才他們躲在哪裡,又從哪裡突入。他們的手上都握著寒光凜凜的短刀。
從首都星過來,一路邊境關卡檢查頻繁,槍支武器很難躲過檢測攜帶,而且不論是鐳射武器還是傳統槍支,使用後的現場都有精密的儀器可以檢測出痕跡,事後極容易被順藤摸瓜找到線索,只有最古老的方式能最大程度的隱匿行蹤,那就是冷兵器。
雖然殺傷力和攻擊距離都有限,技術要求還很高,但這也足夠了,畢竟通過正常途徑進入莊園的艾德里安那一方,是接受了莊園入口的安檢的,他們身上沒有攜帶任何武器,是真正的手無寸鐵。
大門和窗戶都有人重點把守,身後的會客廳裡人數比門廳更多,顯然原本他們準備出手的地點是會客廳。
「注意躲,別主動攻擊!」
艾德里安只來得及對鍾晏叮囑了這一句。他抬手招架住兩個已經撲到他身邊的殺手,在混亂中一眼掃過全域,唯一欣慰的是,這幫人如他猜想的一樣目標明確,就是衝著他來的,衛兵因為護在他身邊,所以也受到了攻擊,但壓力比自己要小很多,而鍾晏因為聽從了他的命令,幾乎沒有受到攻擊。
鍾晏是一個在大事上非常穩得住的人,而且他從來不會感情用事,這一點艾德里安從來都非常信任。就好像此時的鍾晏雖然內心焦急如焚,但也很清楚艾德里安為什麼要那樣吩咐他。他根本不會打架,一點格鬥技巧都沒學過,力氣還不夠,要是盲目上去幫忙,根本不能給殺手造成什麼有效阻礙不說,被他干擾到的殺手為了清除障礙,會順手除掉他,到時候艾德里安還要分心來救他,所以他一聲不吭地避到了牆邊,一心二用,緊張地盯著戰局的同時也飛快四顧。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開放式的門,門後就是餐廳,鍾晏尋了個空隙跑進了餐廳,他的身後是激烈的搏鬥聲,眼前是一張奢侈華貴的餐桌,精心布置好的長條餐桌兩端靜靜整齊地各擺放著全套的餐具,中間還有酒籃和蠟燭。鍾晏腳步毫不停頓地衝過去從兩套餐具中抽出了兩把餐刀。
餐廳裡有兩扇明亮的大窗戶,它們還完好無損,這意味著沒有殺手從餐廳外面破窗而入,這外面是安全的,只要從這兩扇窗戶逃出去,就能離開這個布滿殺機的死亡之屋,逃出生天。
鍾晏一眼都沒有看那兩扇窗戶,毫不猶豫地握著刀轉身跑回門廳。
自從畢業以後,沒有了最高學府軍事學院裡某些旨在「突破個人極限」的訓練項目,這麼多年來,艾德里安確實很少被逼到這個地步了。他的身上已經掛了彩,由於承受了大部分攻擊,他的傷勢比衛兵看上去還要嚴重得多,極高的近戰素養讓他成功護住了心口、脖子等容易被一擊致命的重要部位,但四肢都已經血流如注。
赤手空拳確實太吃虧了,有時避無可避,只能用肉身去擋,而這幫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寧可拚著自己受傷,都不讓武器脫手讓他有奪刀的機會。
此時他尚能支撐,但是他的衛兵已經顯得吃力,而且時間越久,身上的傷勢越重,對他的影響也會越來越大。戰鬥已經陷入僵局中,艾德里安的餘光掃到了牆邊的鍾晏,他正用明顯帶著某種暗示的眼光緊緊盯著自己,雙手背在身後,從他的背後微微露出的一點冷刃的寒光,讓艾德里安立刻領會了他的意圖。
又是奪命的一刀橫刺而來,艾德里安矮身避過,然後順勢就地翻滾,躲過凌空劈下的另一刀,他準備起身的同時,兩把銀閃閃的刀具擦著地面向他疾速滑來,他眼疾手快地一手一把截住了兩把刀,起身格擋開下一波攻勢。
鏘!
冷兵器相接的尖銳刺耳之聲第一次在這個門廳響起,已經陷入頹勢的年輕的衛兵精神一振,下意識地看過去,就見艾德里安尋了個敵人的破綻向他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喊道:「接住!」
一把刀打著旋飛來,艾德里安替他攔住了一個擋路的殺手,衛兵順利地當空接下了餐刀,帶著怒氣順勢狠命劈下,並不鋒利的餐刀在蠻力下直直插進被艾德里安短時間牽制住的殺手脖子裡。
刀拔出的同時,鮮血如瀑布一樣噴湧而出,這個屋子裡終於出現了第一個殞命之徒。
艾德里安曾經是軍事學院的首席,但他並非每一個戰鬥類榜單都排在榜首,給他的綜合排名做出最大貢獻的,是他的單兵作戰能力。
只用身體做武器,他也可以對抗數倍於自己的敵人,根本不要提現在手握寸鐵,一把餐刀讓他的殺傷力成倍上升,就在第一個殺手倒下後,短短的幾分鐘裡接連幾人都喪命在艾德里安手中。不管生前多麼訓練有素,死人是沒辦法護住武器不被奪走的,沒過多久艾德里安和衛兵手裡的刀就換成了開過刃,帶著血槽的殺人的刀。
躲在會客廳門後觀察戰局的屈永逸看著人數已經折損過半,感覺不好,大喊道:「不要管了!快用吧!留下一點證據總比現在被他殺了強啊!」
這一聲反而給艾德里安提了醒,他眼尖地看到身邊一個人將手伸進了作戰褲鼓鼓囊囊的口袋,當即拚著背上挨上一刀的危險,強行出手一刀斬斷了那人的手臂。
那個試圖拿出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殺手痛叫一聲,斷臂處鮮血淋漓,很快倒地失去了戰鬥力。
「閉嘴!你這個懦夫!」殺手中的一個人喊道,屈永逸嚇得渾身一縮,立刻躲回會客廳,徹底不敢露頭了。
這聲音方才就出現過,鍾晏看向這出聲的人,是剛才屈永逸的那個「助手」。眾多殺手中只有他沒有穿迷彩服,所以哪怕長著一張過目即忘的大眾臉,也不會跟丟,鍾晏緊緊盯著這個人的臉,在刀光劍影和鮮血飛濺中打開終端,疾速翻閱自己終端裡儲存的資料檔案。
找到了!
「科勒‧朗池!」鍾晏厲聲高喊道,「你的父母妻兒現在已經被巴德‧培森控制起來了,你知道嗎?等你完成這一單回去,他會用你的孩子逼著你自殺,你知道嗎?上一次你手下的那個殺手,叫昂拉克的那個人,就是這麼自殺的,而且他的家人根本沒有拿到培森承諾的天價補償,這些你們都知道嗎?!」
名為朗池的那個殺手頭目心智極其堅定,絲毫不為所動,可是別的殺手中卻有人受到了影響,尤其是認識那個「昂拉克」的人,乍一聽聞這種事,忍不住一個分心,下一秒就被艾德里安的衛兵一刀捅進心臟,結果了性命。
「不要聽他胡說八道!」朗池尖聲咆哮,「用緊急武器!」
餘下的不多的幾個殺手中,立刻有人從作戰褲裡掏出了一個金屬外殼的噴霧小瓶,這個人站在艾德里安身後,這一次他沒能夠及時阻止,只聽見他的衛兵一聲大喊:「指揮官!」
艾德里安剛剛擊退一招致命的攻擊,只感覺自己被人猛地全力推開,他摔倒在地,光滑可鑑的地面和慣性讓他飛快滑遠,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衛兵在原地代替他被那罐噴霧噴了個正著,一秒都沒有反抗地癱軟在地,不再動彈。
不會是毒。艾德里安立刻判斷道,如果是毒,他們就必須處理屍體,不然屍檢會確定死因,這麼強力的小劑量一沾就立即致命的毒素,整個世界也就那麼幾種,都是嚴格管控的,很容易被查出來背後的人是誰。這可不是剛才屈永逸口中的留下「一點」證據。
那多半就是強力致幻劑了。
只剩下了四個殺手,好在,他們牢記著自己的首要目標,沒有浪費時間去補刀衛兵激怒艾德里安,而是全部衝著艾德里安撲殺過去。
能在混戰中堅持到最後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其中三個殺手和艾德里安兵刃相接,糾纏在了一起,朗池沒有上前,而是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了金屬小瓶。
「艾德!小心!」
艾德里安聽見了鍾晏焦急的高聲提醒,下意識地立即屏息,向旁邊一避,一股無色噴霧氣流從他耳邊擦過,身邊和他離得極近的三個殺手都受到了波及,搖晃著倒了下去,艾德里安得到了及時提醒,但是少量氣體不可避免地附著在他裸露的傷口上,被帶進了血液循環中。
他接受過非常嚴苛的抗藥抗昏迷訓練,尤其是在神經緊繃的戰局中,哪怕是這樣強勁的致幻藥物,只是少量沾染的話,給他幾秒鐘,他也能夠強行清醒過來。
可是瞬息萬變的情況,給不了他這奢侈的幾秒了。艾德里安搖晃著半跪下來,意識飛速地離他遠去。
鍾晏俯身從一個屍體手中搶下了刀,踉蹌著踏過滿地的屍體,橫路刺向了正奔向艾德里安的朗池,但是沒過一秒,他手上的刀就像玩具一樣被專業殺手格擋開,刀脫手了。
如果是費恩,或者任何一個艾德里安的衛兵在這裡,都可以輕易地替艾德里安拖住他失去意識的這幾秒時間,可惜在這裡的偏偏是毫無戰鬥力的鍾晏,他看上去根本不能撐住兩秒。朗池面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獰笑,簡直就像對付幼童一樣,一刀輕易又順手地扎進了鍾晏的腹部,準備抽出之後,下一刀就砍進艾德里安的脖子。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僵在了臉上。鍾晏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不讓那把刀離開自己的身體,他壓上了自己身體全部的力氣,朗池居然一把沒有掙脫開,他氣急敗壞地怒吼:「媽的!滾開!滾開!」
沒有戰鬥技巧,就用最愚蠢的辦法,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盾。
朗池的手臂沒有辦法大幅度動作,只能瘋狂地一遍一遍半抽出刀刃,又換著角度捅進去,試圖讓疼痛或者死亡逼退鍾晏。短短的幾秒,鍾晏已經軟下了身體,再也無力箝制對方,倒在了血泊裡。
但這已經足夠了。
在鍾晏湮沒聲息的同時,最強的戰士甦醒了。
◎
劇痛淹沒了他的全部思維,鍾晏從來不知道疼痛可以強到這樣的程度,他的思考完全停止了,只聽到男人彷彿受傷野獸一般的怒吼聲,刀刃刺進身體的鈍響,但聲音傳進耳朵,傳不到大腦。
明晃晃的燈懸在他的正上方,過了幾秒,也可能是幾年,在時間失去意義的時候,有人跪倒在他身邊,焦急的面孔擋住了燈光。
「小晏!」艾德里安托起鍾晏的頭,他漂亮的鳳眼睜著,可是看上去已經失神了,「小晏,別……別,求你……」
艾德里安窮極一生也沒有這麼害怕過,也沒有這麼快速地殺死一個人過,朗池倒在他們的身邊,已經斷了聲息,艾德里安甚至沒有顧得上多刺幾刀洩憤,只怕耽誤了鍾晏。
艾德里安捧住了鍾晏的臉,試圖抹掉他臉上的血,可是他自己的手上也沾滿了血,血只越抹越多。鍾晏眨了眨眼,他已經浸透了鮮血的手抓住了艾德里安的衣服,開口說:「疼……艾德,我疼……」
「我知道,我知道,我馬上找人救你,別害怕,馬上就不疼了。」艾德里安急促地安慰著鍾晏,也安慰自己,他立即動手準備先簡單緊急止血,仔細看到鍾晏的腹部的傷口才發現,那裡的傷口多而深,簡直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狼藉,戰場急救指導裡根本沒有針對這種情況的止血方法。
這種情況在戰場上,一般直接放棄了。
可是戰鬥已經結束了。只要得到及時救治,現在的醫療技術如此發達,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只剩半個身子的都能救回來,不可能救不活的!
艾德里安咬牙準備起身到外面去發送求援訊號,鍾晏微弱的聲音阻止了他:「別走……別救了,我好像,快不行了。聽我說……」
「先別說了,我去找人,馬上就回來!」
「不行,沒時間了,聽我說……」鍾晏說了這幾句話,精神勉力集中了一點,他艱難地忍著疼痛喘了一口氣,「我的終端密碼是,十年前的今天。裡面有,『標本』的完全控制權,還有所有的,重要情報。培森,很早以前,你剛到納維兩年,他就說過,你是個天生的,革命者,必成大患,一定要除……我,這些年,通過標本,警告過你很多次……」
他發聲時帶動著劇烈的疼痛,幾個字就要停頓歇一下,艾德里安聽到這裡才明白,那些警告並不是法勒傳達給他的,一直都是鍾晏!
「所以,你和培森決裂,是因為……」他聲音顫抖著說。
「培森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執意要退……」鍾晏虛弱地試圖笑一下,可是他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了,「離開他的那一年,我開了,第一家標本店。這不是我,謀求那個位置的,工具……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後路。你要……馬上叫他們,查各個軍區的情況,摸清了,才好打……」
「我都記下了,先不要說這些了。你放心,我們不是準備發動戰爭,只是預備起衝突時使用武力威懾……我那天為了嚇你,故意說得很激進,對不起……」艾德里安急切地解釋著,鍾晏看著他的眼神似乎安心了許多,然後他的眼皮沉重緩慢地合攏,艾德里安惶然地捧住他的臉,「小晏,別睡,別睡,我就離開幾秒鐘,好嗎?我馬上就回來,你等著我,好不好?」
鍾晏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表達著拒絕。就在艾德里安準備忍痛拿開他的手時,外面的聲音忽然嘈雜了起來。
有戰車轟鳴之聲極快地由遠及近,急剎在了房子外面,費恩領著一個全副武裝的精英小隊破門而入。他只來得及確認了滿地的屍山和血海中,唯一跪坐在地上還活著的人是艾德里安,就聽見艾德里安朝他喊道:「尉嵐呢!醫療隊,快點!快!他要撐不住了!」
費恩從沒有見過艾德里安這樣失態過,他顧不上確認狀況,推了一把身邊最近的士兵:「快去讓後援車上的醫療隊進來!有緊急情況,叫尉嵐務必親自進來!」
士兵領命,立刻轉身跑了出去。
費恩走近了兩步,這才看清楚地上滿身滿臉都是血的人是鍾晏,不由悚然一驚,立刻回身命令道:「不要散開!都退出去!」
他看到了鍾晏暴露在空氣裡的猙獰傷口,害怕一幫風塵僕僕趕來的士兵進入房子會加速空氣和灰塵流動,污染傷口。他自己上前幾步,把艾德里安和鍾晏身邊的幾具屍體都補槍爆頭,確定他們不會再造成威脅。
「我的衛兵,費恩,他身上有傷,而且吸入強力致幻劑,你先把他搬出去。」艾德里安指向自己衛兵倒下的方向說。
費恩連忙順著他指的方向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衛兵,將他往門外有新鮮空氣的地方搬。
艾德里安低俯著上半身,溫柔但是有力地道:「小晏,聽見了嗎?醫生馬上就到了,不要睡!跟我說說話,小晏……」
「戒指……是什麼樣子的……」鍾晏喃喃地問。
「戒指沒有扔!就在家裡,你回家就能看見。」艾德里安急忙說,「是銀色的,很便宜,我那時候沒有錢,我回家就找出來送給你,好嗎?你要跟我回家的,別睡,再撐一會兒。」
鍾晏的喘息越發微弱了,他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幸好艾德里安的偵查課上學過唇語,「你是不是,又喜歡我了?我要走了,艾德,騙騙我吧……」
「我一直都喜歡你!真的!從來沒有不喜歡過!對了,你不說要重新開始嗎?只要你活下來,我們重新開始……不是,現在就重新開始,好不好?跟我結婚吧,鍾晏,你願意嗎?」
「謝謝你。」鍾晏漸漸黯淡的眼裡閃出一些笑意,他的雙唇無力地動著,幅度太小,艾德里安險些讀不出那唇語,「你真善良……」
讀出這句話的那個瞬間,他簡直萬箭穿心。他花了這麼久的時間不厭其煩地反覆告訴鍾晏,他有多恨他,以至於現在鍾晏根本不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執意以為這只是臨終關懷。
「不是騙你!」艾德里安滾燙的眼淚落在鍾晏的臉上,可是他已經感覺不到溫度了,「不是騙你,小晏,我愛你,是真的……不,別睡,別這麼對我,求求你……」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他上方當頭一聲清喝:「讓開!」
一雙有力的手拉住他,用不容拒絕的力道將他帶離了鍾晏身邊,艾德里安迅速抹掉了淚,認出眼前一身白衣的背影是尉嵐,而費恩在一邊控制著他。
「鬆手。」艾德里安低聲說。
費恩見他多少恢復了理智,順從地鬆開箝制住他的力道。
艾德里安問:「能救嗎?」
「能救。」尉嵐忙著緊急處理傷口,頭也不回地說。
誰都可能撒謊安慰他,尉嵐不會。艾德里安心裡的懸著的巨石總算落了下去,這口氣還沒有鬆,就聽尉嵐緊跟著說:「他需要馬上大量輸血,我才能開始手術。指揮官,他是什麼血型?」
艾德里安剛要張口,忽然像被人扼住咽喉一樣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