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謹然已在裘府住了小半個月,一切平順,白天裘天海會去幫內處理事務,白浪和裘洋自是跟著,偌大的裘府就剩下春謹然和一幫家丁,倒也悠哉愜意。
明日便是啟程之日,可早膳過後,裘天海還是照常去了碼頭。或許對於跑慣了水路的人來說,出趟遠門真的算不得什麼事,春謹然不無羨慕地想,什麼時候自己也能如此灑脫,一起念,身便動,任天地之大,說走就走。
可現在,他畢竟還沒有那樣的境界,所以待裘天海走後,他便也溜出裘府,到街上東嗅嗅,西聞聞,居然還真順著酒香尋到一家老字號酒肆,二話不說便打了一壺據說是店家祖傳祕方釀製的好酒,然後哼著小調便回了裘府。鑒於他溜出府時沒走門,這回府,自然也是踏著青瓦,而且多年夜訪讓他養成了習慣,即有人對飲時不拘場合,甭管屋內屋外田間樹下,你就是上天入地也不耽誤他喝;但若是一人獨酌,那多半是要坐到屋頂的,若是白日,那就看看雲朵,若是黑夜,那就望望星空,一眼星雲一口酒,比什麼下酒菜都有滋味。
「喂,我都拉下臉求人了,你可別不來。」春謹然對著身旁晃晃酒壺,彷彿那裡真的坐著一個人,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而他也不甘示弱,咕咚咚喝下一大口。
店家沒有騙人,這酒還真是入喉辛辣,後又回甘,先烈再柔,滋味悠遠。
春謹然將酒壺放到一邊,愜意躺下,呈大字狀將胳膊腿都舒展開來,任風吹透每一處毛孔,讓初夏的暖意浸潤渾身上下。
天地靜謐美好,萬物安寧和諧。
直到,一片陰影遮住春謹然頭頂的日光——
「你還真把這當成自己家了。」
裘洋總有辦法把他周遭兩尺內的範圍搞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圈,甭管外面怎麼風和日麗,圈內永遠陰風惻惻,哀怨叢生。
這也算一種本事了。
春謹然不情願地睜開眼,望著那張逆光的臉:「裘少爺,在待客之道上,您該多向令尊學習。」
裘洋冷冷地扯了下嘴角:「那是我爹傻,看不出你的別有居心。」
春謹然來了興致,一坐而起,盤腿仰頭,微笑地衝裘洋眨巴眼:「那你倒說說,我是何居心。」
裘洋嫌惡地皺皺眉,然後道:「這次夏侯賦大婚,被邀請的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你一沒夏侯山莊的請帖,二與夏侯山莊毫無瓜葛,卻千方百計想要混進去,怎麼可能只是觀禮這麼簡單。」
春謹然歪頭:「我和裘幫主說過了,觀禮是其一,若能藉此結交江湖豪傑,當然更好。」
裘洋輕蔑嗤笑:「哪個江湖豪傑會願意與你這無名小卒結交,想也知道這是鬼話,只有我爹那個老糊塗才會相信。」
春謹然點點頭,彷彿認可對方似的,然後不疾不徐道:「所以還是那句話,請裘少爺說說,我是何居心。」
裘洋冷哼:「總歸不會是好意,等到時候出了事,我爹就會明白了。」
「為何要等出事?」春謹然定定看著他,「你既已懷疑我意圖不軌,直接與裘幫主講不要帶我去就好了嘛,還是說,你其實也期待著……出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裘洋彷彿被戳到痛處,臉黑了下來。
春謹然微笑,但眼神卻是冷的:「如果我是你,要麼我什麼話都不說,就等著出事,要麼我直接阻止,壓根兒不讓事情發生。前者,可以讓有連坐之責的白浪在滄浪幫再無立足之地,後者,可以讓你爹免受無辜牽連。可惜你現在做的,除了提醒我在幹那件你所謂的『壞事』時更加小心更加不留痕跡外,再無其他作用。」
裘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到最後,只剩下難堪,一甩袖子,忿忿而去。
春謹然料定他不會去找裘天海告狀,聳聳肩,繼續躺下,喝酒,看天。
裘府無女人,真正主得上事的男人也就裘天海、裘洋、白浪三人,想捋清這其中的關係,實在不難。更何況春謹然已經寄居多日,更更何況他還善於分析推理,更更更何況寄居多日善於推理的他前不久剛經歷過青門之磨練。如果說青門是一團亂麻,那這裘府完全就是一根麻繩,清晰瞭然,想跑偏都很難。
裘天海威望甚高,坐滄浪幫幫主之位,實至名歸;白浪這個首席大弟子,威望僅次於裘天海,這點從往來裘府的滄浪幫弟子對待他的恭敬態度上便可見一二;至於裘洋,身分便有些微妙了,按理說他是裘天海唯一的兒子,若將滄浪幫比作廟堂,裘天海是皇上,那裘洋便是太子,可滄浪幫畢竟不是廟堂,太子可以順理成章地繼位,裘洋,卻未必,尤其他還沒有足夠服眾的表現,更尤其,旁邊還有一個出色許多的白浪。
晚膳時間,裘天海和白浪按時而歸。
春謹然原本奇怪,裘洋為何白日裡出現在裘府,這會兒也有了答案——
「你這臭小子,不好好在碼頭待著,又跑回來偷懶!」
不知是裘天海喜歡在飯桌上訓人,還是春謹然只能在用膳時間見到他的緣故,反正一頓飯,他能有一半時間在吃就不易,剩下的光景都是用來數落的,而數落的對象,自然是那「不成器的兒子」。
裘洋似也被數落慣了,通常不痛不癢,而且還總能找到聽起來還算順耳的說辭,比如現在:「明日就要啟程,可我知道爹肯定一心放在幫內事務上,根本無暇顧及這些,便想提前回府幫爹收拾一下包袱細軟。此去夏侯山莊路途遙遠,若是想得帶得不周全,怕會很麻煩,所以……」
說到這裡,裘洋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一副天下人都不懂他苦心的委屈模樣。
白浪見狀心生不忍,連忙幫腔:「師父,裘洋也是一片孝心,您就別責怪他了。」
其實不用白浪勸,裘天海在聽完那番話之後,就已經一副老懷安慰的表情了:「難得你能想到這些。不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以後還是要多放心思在幫內事務上,這些瑣碎活計,交給下人去做就好。」
裘洋連忙點頭:「孩兒明白了。」
裘天海終於滿意,原本看向兒子的眼神是威嚴慈愛各一半,現下,全是慈愛了。
春謹然不動聲色地看向白浪,那傢伙正因為氣氛重歸祥和而神清氣爽,一時間,春謹然的心情有些複雜。
晚上,白浪才開始收拾包袱細軟。
春謹然孑然一身,便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看著他收拾。
屋子裡很安靜,只有燃燒的燈花,偶爾發出劈啪的聲響。
許是收拾差不多了,白浪終於注意到友人的反常:「難得見你這麼安靜,怎麼了?」
春謹然正在悶悶不樂,可他不能告訴友人他在悶悶不樂,因為說出來的結果一定是被追問為何悶悶不樂,但這個為何的答案,他卻不能說,也不好說:「我一直就是個安靜的男人,平時話也不多嘛。」
白浪一臉「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的表情:「你安靜?你要是安靜天底下就沒有聒噪的人了。」
春謹然更加不開心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聒噪?!」
白浪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找補:「不是不是,你一點都不聒噪,你只是……巧舌如簧?」
春謹然:「就說讓你平時多讀書!」
一番插科打諢,成功讓白浪忘了先前的問題。可春謹然卻忍不住了,思前想後,還是旁敲側擊地開了口——
「話說,你有沒有想過以後?」
白浪不解:「什麼以後?」
春謹然謹慎選擇著用詞:「就是說,將來,你總要成家立業嘛,不能一輩子住在裘府。」
「哦,你是說這個啊,」白浪不疑有他,坦率回答道,「我想好了,成親以後肯定要搬出去的,總不能一輩子讓師父養著我,不過不能搬離太遠,不然不方便照顧師父。」
「還有裘洋呢,哪用你衝在前頭……」春謹然的聲音不涼不熱,好似從哪個洞口幽幽飄出來的。
白浪卻皺起眉來,滿臉不認同:「話不能這樣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更何況當初師父收留我的時候,就認過我作義子的,只是後來又讓我拜入師門,才漸漸以師徒相稱。裘洋照顧是盡他的孝,我侍奉是盡我的孝,要不是師父,我早凍死在街頭了,我這輩子不光要盡孝,更要報恩!」
春謹然想說裘天海收留你是他那個時候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所以為了後繼有人只能撿一個回來認成義子,哪知道後來有了親兒子,於是義子就變成了弟子。可看著白浪那慷慨陳詞的模樣,若這番話拋出去,二人的交情八成也要斷了。
心底一聲嘆息。
春謹然只能問:「假如有一天,我說的是假如哈,你做了錯事,或者,甭管對錯,反正你是被逐出師門了,你怎麼辦?」
白浪想都沒想:「那我就打魚去!你看著吧,不出一年,十里八鄉都得知道,我,白浪,雲中龍王!」
春謹然:「有靠打魚為生的龍王嗎!」
是夜,白浪已經去會周公。
入裘府的第二日,春謹然便被安排到了客房,不過這並不影響他隨時掌握友人的動向——當鼾聲如雷時,牆壁通常形同虛設。
換一個人,隨便誰,只要稍微有點心思,經過晚上那番「莫名其妙」的對話後,總要想上一想,琢磨琢磨。可白少俠完全沒有,你說假如,人家就當成假如,然後說完就完,繼續傻並快樂著。
可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春謹然回憶起他說打魚時飛揚的神采,好像那和滄浪幫首席大弟子一樣值得驕傲,不,不是好像,那傢伙根本就是這麼覺得的。初聽覺得可笑,再細品,卻咂巴出無與倫比的灑脫與豪氣!
這樣的朋友,讓春謹然與有榮焉。
不知是深夜容易思緒亂飛,還是別的什麼,春少俠開始扳著手指頭數自己的密友,一個,兩個,三個,越數越開心,越開心越去回憶交往點滴,而越回憶呢,又越興致勃勃地繼續數,數到後面,竟文思泉湧:「畢生好交際,最喜江湖男。僧友坐寒山,美友居天然。俊友在雲中,水友滄浪盤。默友藏暗花,正友上旗山。夫復何所求?視我如心肝!」
這一夜,很多江湖男兒都沒睡安穩,個別體質較弱的,還做了噩夢。
◎
「春大哥你怎麼了?」
「嘔……」
「春大哥你堅持住,可不能死啊!」
「嘔……」
「春大哥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裘少爺,再這麼拍下去,我不吐死,也會被震死的!」
「我是擔心你啊,明明風流倜儻一少俠,上了我家的船就吐成了軟腳蝦,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算你狠,你等我吐完的……嘔……」
裘洋覺得怕是沒有那一天了,但看春謹然吐得那麼可憐,竟也心生一絲惻隱,左右也拍盡了興,故收回「撫摩」對方後背的手掌,後退兩步,安然觀望,一派歲月靜好。
春謹然想回頭罵他,奈何腦袋暈乎乎全身沒力氣,能扶住欄杆已然是迸發了畢生潛力,實在沒有多餘的精氣神去跟一個小破孩鬥嘴。
白浪從船艙裡出來,一臉無奈苦笑:「你可真會挑人。」
春謹然想說不是我選擇了他,是命運選擇了他,可同之前與裘洋鬥嘴未果的情況一樣,欄杆下的波浪彷彿是某種致命的漩渦,春謹然拚盡全力只能保證不被吸走,卻也無法抽離,更別說分神回話。
掛著滄浪幫旗幟的大船繼續在水上顛簸,而春少俠這番痛苦的初始,還要追溯到半個時辰以前……
「我們這是……要坐船?」直到看見碼頭上停泊的船隻,一直納悶兒為何馬車不停到裘府大門口的春謹然才總算明白過味兒來。
白浪卻被他的問題逗笑了:「兄弟,我們可是滄浪幫。」
春謹然一想,也對,以滄浪幫的資源和勢力,走水路簡直就是通途,沒道理放著好路不走,偏要去走那不知道會冒出什麼妖魔鬼怪的陸路。只是……
「春少俠,有何不妥嗎?」正準備登船的裘天海看出春謹然的猶豫,關心詢問。
春謹然心一橫,堅定搖頭,自然微笑:「我很好。」
天真的裘幫主,相信了。
一炷香之後,他付出了代價——被春謹然吐花了一身新做的衣裳。
很多年以後,曾有親信問過裘天海,幫主,我對你忠心耿耿這麼多年,你為何還要疑心於我。裘幫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遙遠記憶中的某個模糊片段曾讓他發誓,再不輕信於人。但那究竟是一件怎樣的事情,已不可考,唯獨剎那領悟後的痛,至今刻骨銘心。
慘無人道的五日之後,春謹然終於登上了久違的土地,之後的三天車馬勞頓,簡直就是飄飄欲仙,他從來沒有發現腳踏實地竟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每一步,都讓人熱淚盈眶。
五月十三,宜求醫,忌入宅。
春謹然雖是個無名小卒,但江湖各門各派他可沒少去,當然是不是光明正大暫且放到一旁,反正高牆大院也好,簡樸小宅也罷,他不敢說一個不落,卻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被夏侯山莊的奢華給嚇到了。杭家與夏侯山莊齊名,但杭家的宅院是祖上留下來的,近些年的幾番修葺,也只是在老宅的基礎上修繕翻新,大氣卻古樸;青門倒是一看就新蓋的,可華麗歸華麗,還不至於奢靡,裘府則可以代表大多數的江湖門派,以實用為主,偶爾一些細節上,突出身分和氣勢,比如銜著門環的鎏金獅子頭。但畢竟門環只有兩個,哪怕是純金,也耗費有限。
但夏侯山莊不是。
春謹然仰頭去望,從匾額上四個飛揚的漆金大字,看到金箔包邊的紅木大門,從栩栩如生的守門石獅,看到密不透風的高高院牆。說那院牆高聳入雲一點都不誇張,即使離得再遠,你也甭指望瞧見任何山莊內的建築哪怕是一點點屋頂,彷彿這裡不是江湖世家,而是深宮庭院。可這樣的院牆卻都是用巨大而整齊的青石堆砌而成,用手去摸,表面光滑細膩,竟如女子肌膚。很難想像,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造出這麼多大小完全一致的巨型條石,然後打磨,運輸,最終壘成院牆,將整個夏侯山莊圍得難以親近,高不可攀。
不過這會兒的夏侯山莊大門敞開,張燈結綵,倒將森嚴之氣沖淡不少。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站在門口,正滿臉笑意地迎接著紛至沓來的各路賓客——
「戈樓主,快請快請。」
「王員外,有勞有勞。」
「圓真大師,這邊這邊,特意給您預備了最清淨的別院。來人,帶大師去竹海軒……」
春謹然先是被夏侯山莊的奢華氣派給震著了,後又被門口熙攘的人群給嚇得不輕。距離大婚之日還有兩天,怎麼像今晚就要洞房花燭了似的。
不過人多歸多,卻井然有序,這一要歸功於迎客老者,別看他白髮蒼蒼慈眉善目,可眼裡的精光瞞不了人,每一個被他請進大門的江湖客其實都經過了嚴格的審視,同時也在邁進門檻的一瞬間擁有了自己的位置,或別院,或客房,或自行前往,或有人帶路,且每一個安排都合適妥貼,乾淨俐落;二則是要歸功於賓客,甭管各路人馬平日在江湖上怎麼灑脫豪放不拘小節,面對這夏侯山莊,卻都像臣子見了皇上,收斂氣焰,循規蹈矩,甚至不自覺就排上了隊,一個挨著一個地往前走,井然有序,跟秀才入考場似的。
春謹然沒見過這樣的奇景,跟在白浪身後咕噥:「不就是個武林世家麼,譜也擺得太大了。」
白浪微微回頭,給他一個苦笑:「江湖水深,你且慢慢游吧。」
春謹然撇撇嘴:「我不會游泳。」
說話間,裘天海已經來到迎客老者面前。老者對他很客氣,對裘洋和白浪,也算過得去,可看到春謹然的時候,明顯愣了下:「這位是……」
「春謹然,」裘天海連忙道,「我的世侄,特意前來給夏侯少主賀喜。」
事實上春少俠之父與裘老幫主別說已經天人永隔,就算兩廂安好,也一北一南,斷無相識之可能,更別說「世交」,但為了「蒙混過關」,裘幫主的瞎話張口就來,且說得浩然正氣。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春謹然,似也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加上滄浪幫與夏侯山莊素來關係融洽,所以遲疑片刻,倒也放了行。
春謹然他們被安排到了幽蘭小苑,雖是與人共居,不像寒山派那樣獨占竹海軒,卻也算上賓之處,好過無名無分的客房。
「大門大戶就是好啊……」春謹然伸開胳膊腿,躺進柔軟的床鋪,熏香籠裡不知燃的什麼香,清甜淡雅,沁人心脾。
裘天海一進這幽蘭小苑,便將兒子徒弟世侄都召喚了去,又是訓誡又是叮囑,翻來覆去就一個意思——在夏侯山莊,切不可任性妄為,一切都要聽從為父為師為叔的。不過春謹然這個世侄是半路出家,所以裘天海也不好說太重,意思到了,便將他放了回來,徒留親兒親徒繼續教育。所以現在,春少俠才能偷得這浮生半日閒。
不知過了多久,春謹然感覺屋內有些悶,連帶著原本淡雅的香氣都有些濃郁了,起身才發現,窗戶居然忘了開。他連忙下床開窗,卻不料隔壁房間的人也在開窗,鬼使神差地倆人動作一致,同是吱呀一聲,然後探頭,扭頭,四目交會,咫尺相對——
「郭兄?」
「淫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