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榴橋再也沒有了關於瘋書生的笑談,這個給街坊們提供了無數笑料的人,就像盛世裡一朵不起眼的小水花,自此消失在了長安城裡。
桓樂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大唐的詩人太多啦,長安城裡遍地都是才子,若是按照現代的模式搞個選秀活動,大約會比科舉還熱鬧。
誰還會記得一個在海選就被淘汰了的選手呢?
「唉……」桓樂嘆著氣,支著下巴坐在遊廊上,再次陷入了對妖生的深思。
優秀,到底是怎麼來判定的呢?生命都是一樣的,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不同?還是說,老天爺在一開始,就已經創造了不平等。
所以老天爺是看他擁有的太多,才給他製造了那場鬼宴,又把他丟來現代嗎?
不不不,丟來現代是恩賜,來了現代他才能遇到阿岑。
桓樂自己有點把自己繞暈了,驀地,一個冰涼的物體貼在了他的臉上。他恍然回神,便見岑深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聽冰可樂。
「還在想宋梨?」岑深的語氣淡淡的。
「沒,我在想你呢。」熱戀中的少年,情話張口即來。
岑深可不理會,繼續道:「他跟你是朋友嗎?」
「不算是吧。」桓樂喝了一大口冰可樂,舒服的喟嘆一聲,「我只是很喜歡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他們跟我都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又不一樣,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岑深不予置評。
「有一年長安城裡來了個遊方道士,非給我批命說我命裡無子,阿姐就把他打了一頓。道士怒了,咒我姐嫁不出去,我娘就又把他打了一頓。」
岑深對於桓家人的剽悍已經見怪不怪,不過那道士的批命,倒也有些道理。
桓樂樂呵呵的說:「現在看來,道士也沒有說錯。興許等我回去的時候,還能再見著他,因為阿姐說將來成親的時候要請他來喝喜酒。」
放過道士吧。
「關於宋梨從柳七那兒得到的東西,有眉目了嗎?」岑深問。
「還沒有,我想得有點頭痛。」桓樂故作痛苦的揉了揉腦袋,餘光卻留意著岑深的表情,眼神裡一抹狡黠一閃而過。
岑深就靜靜的看著他表演,果不其然,沒過幾秒桓樂就蹭到了他身上來。
「我想要躺一會兒,這樣想得比較清楚。」桓樂得寸進尺地靠在了岑深身上,平時挺剛健的人,這會兒像沒了骨頭,沒過一會兒就從靠著變成了枕在他的大腿上。
岑深無奈地遮住了他含笑的眼睛,「要睡就睡。」
桓樂眨眨眼,睫毛刮過他的掌心,透過指縫,還能看到岑深的臉——嗯,這個角度看阿岑,也還是好看的。
「阿岑。」桓樂抬手握住岑深的手,輕輕拿開。他的眼神是那麼的深情款款,而就在岑深以為他即將要說什麼肉麻的情話時,他又驀然一笑,支起身子來,單手扣住岑深的後腦往下一壓,迎上他的唇。
岑深猝不及防,差點沒仆倒在他身上。
阿貴也猝不及防,差點沒齁死在水缸裡。
桓樂不管別的,他有這一腔愛意要說與岑深,就得片刻不拖延。人生在世,及時行樂,是他一貫的準則。
岑深想退,退不開,大尾巴狼叼住了他的脖子,輕輕舔舐著他的動脈,又危險又色氣。
他可能又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了,岑深如是想著。
不過胡鬧終歸是胡鬧,桓樂到底沒有荒唐到在遊廊上做出格的事情,只是整個人又纏著岑深把他抱在懷裡,不能吃也能舔幾口不是?
「熱。」岑深推推他。
「可樂給你。」桓樂有辦法。他抱著阿岑,阿岑拿著可樂,還能餵他,完美。
岑深面無表情的把可樂給他塞回去,「自己喝。」
桓樂喝了一大口,笑得開懷。
入夜,兩人正準備睡覺。桓樂自稱是按摩小達人,非要給岑深按摩,岑深拗不過他,便改為趴在床上的姿勢,聽天由命了。
按摩小達人技術不大好,話還特別多,「為什麼這個要叫馬殺雞啊?馬為什麼要殺雞?牠們有什麼仇?」
岑深:「閉嘴。」
桓樂俯身,「你就告訴我嘛。」
「那是個外文詞,沒有實質意義。」岑深賞給他一個冷酷的眼神,「你不是還要看《還珠格格》嗎?去看。」
「我們一起看好不好?」
「不好。」
可最終桓樂還是拉著岑深一起看了《還珠格格》,岑深一度想把他扔出去,但看著看著竟也入了神。
「這個容嬤嬤好可怕。」桓樂說著,還縮到岑深懷裡,如果再配幾聲嚶嚶嚶,就齊活了。
看完了一集《還珠格格》,桓樂終於肯乖乖睡覺了,可躺下沒過十分鐘,他忽然又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我想到了!」
岑深:「……」
「我想到宋梨可能拿到什麼東西了,阿岑!」桓樂驚喜地看著他,「是一枝筆。在鬼宴後,我不是去找過宋梨麼?那會兒他已經走了,後來我偶然聽附近店鋪的老闆說過,看到宋梨在走之前,折了一枝筆扔進了南榴橋下的河裡。」
「筆?」岑深立刻想到了吳崇庵留下的那枝鋼筆。那是一件有記憶功能的法器,所以直至今日還能寫出吳崇庵留下的絕筆。
如果宋梨扔掉的筆與柳七有關,那又會是怎樣的一枝筆呢?
「只是我終究沒看到那筆的模樣,不好判斷。」
「也不一定是筆,興許是宋梨感到心灰意冷,不想再提筆寫詩,才把筆扔掉。」
兩人一時沒討論出頭緒來,夜色已深,桓樂怕影響岑深休息,便強行切斷話題,抱著他睡覺。
翌日,阿貴聽了這個新線索,沉吟片刻,鄭重道:「我知道了,這枝筆,一定是枝毛筆。」
話音落下,桓樂的筆尖頓了頓,一個「颯」字便毀了。他抬眸,「我們都知道那是毛筆,好嗎?」
阿貴翻了一個白眼,又問:「你這是跟李白槓上了嗎?」
桓樂重新鋪開一張宣紙,單手負在身後,提筆點墨,瀟灑詩行信手拈來。他一邊寫,一邊道:「他是我大唐的詩人,我寫他的詩,有何不可?」
桓樂又把〈俠客行〉寫了一遍,力透紙背,寫得殺意縱橫。
屋外的椿樹葉嘩嘩作響,便似金戈鐵馬,滾滾而來。
最後一筆落下,桓樂也在心裡把宋梨的事又過了一遍,可惜他此刻在一千三百年後的現代,許多事都無法考證。
這時,手機傳來提示音,是喬楓眠轉發了他的賣字微博。
你爸爸永遠是你爸爸:大姪子,你的字比你人醜多了。
很快,私聊又來了。
你爸爸永遠是你爸爸:講故事的人回來了,摩羅葉的故事,要聽嗎?
賣字少年:當然。
桓樂很快就和喬楓眠約好了時間,但是猶豫了好久要不要帶岑深一起過去。一方面他不想把岑深一個人留在家裡,可另一方面,拿到摩羅葉的希望渺茫,他不想讓岑深空歡喜,這對他的心理打擊太大了。
思來想去,桓樂還是決定自己一個人出門,反正約定地點就在南英的家,他便說喬楓眠有事讓他過去一趟,也不算全然撒謊。
臨出門前,桓樂把阿貴逮到小角落裡仔細叮囑,「阿貴,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看著阿岑知道嗎?一有不對勁就打電話給我,我馬上回來。」
阿貴點點頭,「放心,不過你得早點回來,現在我可越來越管不了他了。」
「你什麼時候管得住他?」
「切,去你的吧。」
桓樂轉頭望向工作室,沒看見岑深的人,還以為他去廁所了,也沒多想,喊了一聲「我出門了」便大步往外頭走。
誰知推開門,岑深就倚在門口等他。
「阿、阿岑?」桓樂好一陣緊張。
岑深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道:「去找喬楓眠?」
桓樂笑笑,「是啊,也不知道他找我到底什麼事兒,可能是崇明叫我?我就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了……」
岑深不說話,岑深就靜靜看著他——編,你繼續編。
桓樂編不下去了,一把抱住岑深,「阿岑,好阿岑,我不是成心要騙你的。」
岑深冷臉看著他,「你長能耐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沒有,我發誓!」
「少廢話,走吧。」
岑深看來已經猜出了什麼,桓樂便只好委屈巴巴的跟在他身旁,一五一十的把摩羅葉的事情講給他聽。
岑深聽完後,卻古井無波,淡然道:「這世上真有那麼一種神藥麼?」
「有的。」桓樂肯定的點頭,「不論是我外祖的藏書裡還是十萬大山裡都有摩羅葉的傳說,也確實有人曾經拿到過它。只是神藥難得,這是必然的。」
說話間,兩人來到了南英的小院前。
桓樂輕車熟路地敲了敲門,便算是打過了招呼,直接推門進去。再次穿過那條青石板和鵝卵石交錯的小路,還是那個庭院裡,這次坐了三個人。
一個南英,一個喬楓眠,還有一個穿著赤紅大袖衫的男人。那紅色的衣衫上還繡著金色的圖案,似龍非龍,騰雲駕霧。
他正支著下巴,把玩著手裡的酒杯,挑著眉道:「我說,我才剛回來,就把我叫到這裡來講故事,小少爺你還小嗎?需要我講故事哄你睡覺嗎?」
喬楓眠半椅亭柱,仍是那矜貴模樣,還難得的戴了一副金邊眼鏡充當斯文人,「閉嘴吧你,讓你講個故事,你怎麼屁話那麼多呢?」
「小少爺你現在是要造反了是不是?虧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有沒有一點良知?」
「被狗吃了。」
「年紀輕輕,小心腎不好。」
「要你管。」
「好了。」南英笑得無奈又溫和,站起身來,目光投向剛好走進來的岑深和桓樂,「客人到了,收斂點。」
桓樂一聽喬楓眠和那男人的拌嘴,就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好似在哪兒見過。仔細一想,這不就是那個商四麼?
兩人從網上吵到現實裡,真是鍥而不捨啊。
商四,四爺,傳說中的大魔王,這麼一看,倒是親切不少。
「四爺。」岑深和桓樂上前問好,不敢有什麼怠慢,也明白了此行真正要見的到底是哪位。
商四卻沒搭理他們,兀自喝了杯酒,指尖輕叩著石桌的桌面,身上的氣息只散出一縷便讓岑深頓覺壓迫。
桓樂立刻把岑深拉到身後,而這時,商四才轉過頭來打量了他一眼,驀地輕笑一聲,「又是條小狗。」
他又看向喬楓眠:「你怎麼那麼喜歡狗?」
喬楓眠忍住自己翻白眼的衝動,一字一頓道:「我、樂、意。」
商四聳聳肩,一副「孩兒大了翅膀硬了」的表情,讓南英看得直搖頭。南英給他又續了杯酒,道:「別鬧了,待會兒不還得去買菜回家嗎?遲了就趕不上晚飯了。」
商四:「有外人在呢,你們是聯合起來拆我臺嗎?」
南英和喬楓眠對視一眼,誰都不承認。
商四頓時沒好氣的看向岑深和桓樂,「就是你們打聽摩羅的事情?」
「是。」桓樂主動上前一步,說明來意。大魔王雖厲害,但他也不怵,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大抵就是這個理。
至於岑深……既然桓樂說話了,那他便自然而然的保持了沉默。
「你們對於摩羅的事情,瞭解多少?」商四又問。
「古卷有記載,神國有摩羅,能生死人、肉白骨,為天下奇藥。」桓樂答:「但據我所知,這個神國並非宗教所說的神國,而是指一個方外之地,具體位置就在十萬大山裡。」
「沒錯,摩羅確實在十萬大山,但它並不僅僅只是一味藥,而是一個國。大山的深處,每個滿月到來之際,第一道月光灑落的地方,就是摩羅古國的入口。」
商四搖晃著酒杯,語氣悠悠,彷彿在說著什麼上古的神話。可他說到這兒又不說了,直接道:「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個故事,但摩羅早就不在了,你們除了這個故事什麼都得不到,還確定要聽麼?這可不是一個什麼好故事。」
桓樂面色誠懇,「確定。有沒有價值,至少要聽過才知道。」
商四也無可無不可,本來就是小少爺非要讓他來,也不知發的哪門子善心。一個特務頭子長著長著竟然長成了一個好人,真是匪夷所思。
「摩羅古國大約誕生在萬年以前,在人類還遠沒有出現的時候。它嚴格來說並非什麼神國,也不是什麼仙境,大抵就是一個百草園,裡面所有的臣民,都是草木之靈。他們性情溫順、平和,從不會踏出古國半步,所以這是一個沒有爭端的地方,直到數千年後,百草之王誕下她的後代。」
摩羅古國的王,自然就是神藥摩羅,傳說中只要得到它的一片葉子,就可以包治百病。但世人並不知曉,典籍上也少有記載,真正能逆轉生死的摩羅,乃是七葉摩羅。
而當時的百草之王,只有五葉。
直至有一天,放著花種的祭壇上,終於開出了一朵七葉摩羅。
七葉摩羅奪天地造化而生,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的王。整個古國的子民歡欣鼓舞,山花足足開了大半年,用來歡慶新王的到來。
王為她的孩子取名為七葉,用心撫養,一直到他成年,都從未讓他離開過身邊半步。七葉也不負眾望,長成了一個極其出色的孩子。
「所有的摩羅都是純白色的,七葉也不例外。他有一頭雪白的長髮,還有世上最純淨漂亮的一雙眼睛,天帝都曾讚嘆過他的容貌。可是太過美好的東西,往往會招來禍端。摩羅人太過不爭,也太與世隔絕,他們培養出來的王,除了他過於純良的本性和絕頂的外貌,什麼都沒有。而當他們滿心期待著七葉長大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
神明重組,人類誕生,妖物大行其道,無盡的爭端和殺戮主宰了這個原本平和的世界,而摩羅與外界的阻隔,本就只是薄薄一層。
只等哪個天選之人,輕輕拔劍在那層薄膜上一戳,美好平和的假象就會如夏天裡的泡沫,應聲消散。
而這個執劍者,叫做南王。
「南王?」喬楓眠蹙眉,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號。
「你當然沒聽說過,她死的時候你還沒生呢。」商四不遺餘力的埋汰著他,復又說道:「南王是一隻孔雀,而且是一隻天生愛美的孔雀。在人類社會成形之前,妖界也曾誕生過好幾個國度,南王便是其中一個的王。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一個人類小崽子能知道個屁?」
喬楓眠立刻沒好氣的懟他:「你老,你知道得多。」
眼見兩人要打起來,南英趕緊勸架,好歹把人勸住了。
兩人隔空瞪眼,好不幼稚。鬧騰夠了,商四才又轉回正題,道:「南王,是一位女王。」
女王好征戰,愛美色,國庫裡更是堆滿了金銀珠寶,取之不竭用之不盡。那時摩羅古國的存在還是一個鮮有人知的祕密,直到南王出巡時,遇到了外出的七葉。
一時的好奇心,為七葉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南王愛上了他,要將他帶回王宮,七葉雖生性善良,但仍拒絕了她,想辦法回到了摩羅。
可南王並不甘休,翻遍十萬大山,終於找到了摩羅古國的入口。
大軍壓境,七葉數次懇請,但南王不肯退去。如此僵持了三月有餘,南王終於被惹怒了,給摩羅下了最後通牒——如若不讓七葉跟她走,就血洗摩羅。
「藍顏禍水,不過如此。七葉之美貌,本來就超出常理,那個南王又是個愛美如命的瘋子,不出事才怪。」商四如此評價道。
「你見過?」喬楓眠略感好奇。
「我當然見過。」說著,商四的語氣裡帶上了幾絲唏噓,「但是我見到的七葉,已經不是原來的七葉了,只是一具屍體。」
按照規矩,七葉是不能與外族通婚的。一旦通婚,血統發生錯亂,就再也不可能誕生出純正的摩羅了。
這對於摩羅一族來說,是大罪。
可子民面對的困境同樣讓人心焦,七葉日夜受著煎熬,最終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在南王下令進攻的那個夜晚,摩羅古國的子民本已做好了誓死守護七葉的準備,但七葉不忍心,於是他化作原形,命自己的貼身侍從將自己的根莖劈成兩半,一半埋在祭壇下的土壤裡,一半則憑藉其逆天的生命力,重新長成一個新的七葉。」
聽到這裡,所有人都露出了錯愕的表情。硬生生將自己劈成兩半,這得是何等的痛苦。
「月上中天時,南王下令進攻,然而七葉出現在她面前,力排眾議,要跟她離開。這時候的七葉已經不能走路了,他是被抬出來的。」
月夜下的美人,赤裸著一雙玉足,匍匐在南王的腳下。
一身銀甲的南王勾起他的下巴,欣賞著他的眼淚,終於下令退兵。
南王帶走了七葉,七葉卻被他的子民當成了汙穢的背叛者,因為他為了保護剩下的那一半根莖不被南王發現,刻意隱瞞了這件事情。
「那這是不是代表,那一半的根莖可以長出新的摩羅?摩羅還存在這個世上?」桓樂無暇去關注這個略顯淒美的故事,滿心眼兒裡都只剩下那半截根莖了。
商四卻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少年郎。一個沒有了王的國度,還會保有和平嗎?仇恨、憤怒,滋生了新的土壤,那半截根莖,最終開出了一朵黑色的七葉摩羅。如果硬要說這世上還有摩羅這種神藥存在的話,也可以這麼說,因為黑色七葉到現在還活著。」
幾乎是瞬間,桓樂想到了喬楓眠說過的那場大火,他說那個縱火犯現在就被關在往生塔的井裡。
難道那就是黑色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