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夏。
天空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陽光,卻又遲遲不下雨,悶熱得令人將近窒息。
長樂縣雖小,卻也不乏富賈官宦之家,這種時候,有點兒條件的人家,大都會從冰窖裡盛些冰塊出來置於廳堂祛暑,而尋常百姓,也已早早躲在參天大樹下納涼,還有些不得不在烈日下奔波討活計的人,臉上表情亦是懨懨不振的。
「他們有哪一回沒收下了?」吳氏哂笑一聲,臉上露出不屑和厭惡,修剪整齊的指甲輕輕撥弄著花盆裡的蘭花葉子。
「這回可是有些不一樣。」奶娘李氏蹙眉湊近了一步,低低道:「我拿著東西去的時候,不是陳氏出來應門,是大少爺。」
「喔?」吳氏對「大少爺」這個稱呼有點膈應,嘴角微微往下拉。
李氏察言觀色,趕緊加快語速,「我本是想將東西放下便走,誰知大少爺喊住我,還說了幾句話。」
「什麼話?」吳氏略略詫異。
「也無非就是些家常閒話,問夫人和二少爺的身體可好,但依我看,大少爺的氣色舉止,似是……」李氏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似是與往日有些不同……」
「這有甚可說的!」
吳氏還以為有什麼意外,結果耐著性子聽出這麼個結果,不由有些膩味。「當初若不是那個小浪蹄子,今日又怎會生出這麼多的事來!」
她越想越恨,將手中繡帕拽得繃直,四下無人,她也無須再掩飾,眼裡明明白白地透出厭惡,「怪只怪當初爹爹識人不明,竟派了這麼個小賤人陪嫁過來,還瞎貓碰上死耗子,讓她生下一個兒子,真真老天無眼!」
事涉府中主人陰私,兩代恩怨,李氏縱然身為夫人的奶娘,身分超然,也只能暗嘆一聲,不敢妄議。
趙肅把剛才李氏送來的,一袋受過潮已經有些發霉的米倒出來,鋪在小院的石臺上曝晒,然後轉身進了屋子。
「娘。」
「肅兒,你方才不該對李奶娘那麼說話的。」靠著桌子縫衣服的婦人抬起頭嘆了口氣。
再怎麼說對方每月還肯送點東西來,如果沒有這些東西,只怕他們一個月裡就有半個月要餓肚子,憑她刺繡換來的那點兒錢,壓根撐不下去。
趙肅笑了一下,「我也沒對她無禮,只是她太瞧不起人,禮尚往來,回了兩句罷了,人必先自重,而後人重之。」
陳氏奇道:「你從何處學來這些文謅謅的?」
「這幾日去山上回來,路過族學,就順道在外頭旁聽了一下,這都是族學裡的先生說的。」
陳氏不掩擔憂,「族裡本來就不待見咱們母子倆,可別又惹上什麼麻煩。」
趙肅笑道:「只是站在門外聽,不妨事的,兒子也想讀書習字。」
陳氏一怔,看著這個年滿十三,身形瘦弱卻似八九歲孩童的兒子,眼眶一熱,忙低下頭,「都怪娘,若不是娘出身低,現在你也是個大少爺了……」
趙肅生怕她又哭起來,忙道:「別說這些了。娘,我今天在山上摘了些野菜,挺新鮮的,咱們晚上吃這個吧?」
陳氏點點頭,強笑道:「娘這就去做。」
趙肅忙按住她,「今兒個您歇著,讓兒子也施展一下手藝,盡盡孝心。」
這裡的人說的都是福州話,趙肅卻不自覺地帶上北邊的官話口音,聽起來有點怪異,但陳氏心中有事,也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自母子倆被趕出趙府以來,少年一直沉悶消極,鬱鬱寡歡,有時候甚至還會躲起來偷偷哭,從未像現在這麼成熟懂事,陳氏愕然之餘,既覺感動,更覺自責。
趙肅在陳氏動容的目光中落荒而逃,等入了灶房,才緩下腳步,嘆了口氣。
半個月前,趙肅還不是趙肅,而叫王寧。
在王寧的那個世界,就算還沒實現共產主義,大家也都吃得飽穿得暖,閒來茶餘飯後聊兩句時政,罵兩句政府,沒事就上個網,泡個妞,日子平靜而愜意。
在成為這具軀體的主人之前,他覺得日子快淡出個鳥來,但來到這裡之後,他才發現,能夠覺得無聊也是一種幸福。
趙家的祖上可追溯到宋朝,據說是宋太祖趙匡胤三子,舒王趙德林的後裔,到了趙肅的高祖,早就在福建長樂落戶安居數代,趙氏家族也因此繁衍成當地一個大族。
趙肅的父親叫趙希峰,科舉考了十幾年,也只是個秀才,最後還拖垮身體,於三年前亡故。趙希峰的正妻姓吳,娘家是同安一帶的官宦人家,據說還有個伯父在外地為官。
趙肅的出生很偶然。
有一回吳氏出門省親,趙希峰醉酒之後,強迫了陳氏,誰知春風一度,卻珠胎暗結,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
明代嫡妻和媵妾地位分明,妾室的地位永遠不可能超越正房,妾室所生的庶子女,也不可能繼承家產,而陳氏甚至還算不上妾,充其量只是個陪房奴婢,睡了也就睡了,可偏偏睡出個兒子來,怎能不讓吳氏又驚又怒?
吳氏從此對這個丫鬟恨之入骨。
但有了子嗣,情況就有些不同,正妻就算再怎麼不忿,也不能把庶子的生母賣掉,趙家這種書香門第最重名節,若傳了出去必然不好。
吳氏容貌姣好,又有心計手腕,再加上這樣的背景,平日裡便令趙希峰忌憚三分,出了這樣的事情,他自感理虧,更不敢開口說話,只要正妻不弄死庶子,那便隨她去折騰。
陳氏是個柔弱的性子,低微的出身更讓她任人搓圓捏扁,被男主人強暴非她所願,但在這個時代,女子地位本來就低,她又是個奴婢,就算有了兒子,將來也要稱呼嫡妻為母親。
因此趙肅在府裡的地位可想而知,尤其是一年之後,吳氏有了嫡子,也就是他的異母弟弟趙謹之後,這種情況變本加厲。誰都知道這個庶子不招人待見,趙希峰甚至不曾讓他識字啟蒙,平日粗茶淡飯,連個奴才也看低他三分。
爹不疼,大娘不愛,親娘不敢出聲,趙肅在這種環境中長大,性格極端自閉懦弱,在趙希峰死了之後,趙肅母子更被找了個藉口趕出趙家,被迫居住在趙府的一處莊子上。
說是莊子,其實只不過是近郊的一間茅草屋和柵欄圍成的簡陋院子,周圍也大都是貧苦百姓的落腳安身之處,跟貧民區差不多。
趙家為了不落人口舌,每月都會派人送點糧食來,雖說是糧食,其實就是些趙府不要的陳穀餿糧,如施捨一般丟給他們。
趙肅雖然是趙家大子,但跟異母弟弟的境遇何止雲泥之別,以至於後來究竟是因為心情抑鬱而投水自盡,還是真的不慎失足掉入河中,真相已不可考。
因為眼前的趙肅已非昔日的趙肅。
無論他想不想,從此以後,他只能以趙肅的身分和名義生存下去。
從此以後,再無王寧,只有趙肅。
然而這種生活,終究是不行的。
莫說趙肅十三歲,在古代已算得上可以擔負起一家責任的半大男人,以趙肅三十來歲的靈魂,也不會讓陳氏一個弱女子靠沒日沒夜地刺繡熬壞眼睛來養活他。
於是趙肅坐在灶房的門檻上,慢慢地沉思著。
到明朝,總比到清朝好,起碼在這裡,上頭還沒有旗人壓著,不然日子更難過。他先安慰了自己一番。
但嘉靖三十五年,這是一個什麼概念?
自明成祖朱棣建內閣制以來,內閣的權力與日俱增,到了當今嘉靖皇帝陛下,以煉丹為愛好,以成仙為終身成就,將國事大小一股腦推給內閣。內閣大臣的權力也由此達到頂峰,衍生出文官集團與皇權的博奕,這不僅在明朝堪稱一絕,就算放在以後的清朝,也是絕對無法想像的。
再過二十二年,李時珍將完成《本草綱目》。
再過九年,抗倭名將胡宗憲在獄中含恨自殺。
再過兩年,中國將會有自己的第一批火繩槍。
西方已經進入大航海時代,他們的足跡開始遍布世界,包括中國。
而此時的大明帝國,包括絕頂聰明的嘉靖皇帝在內,許許多多的聰明人躋身大明政壇,你方唱罷我登場,群星薈萃,熱鬧非凡。
趙肅算了一下時間,如今的內閣首輔,應該是大名鼎鼎的權相嚴嵩,此人把持朝政長達二十年,權勢熏天,離下臺還有好些年。
縱觀整個帝國,北邊有韃子,東南有倭寇,皇帝忙著修道,臣子們忙著內鬥,百姓家無餘糧,大多生活困苦,民不聊生,所以才會有那首著名的民謠:嘉靖嘉靖,家家乾淨。
眼下,趙肅就是這些貧苦大眾中的一員。
所以想得再遠也無用,還是得先著眼於當下。
首先是改善生活。
靠陳氏刺繡賺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明代物價雖然沒有後世那麼嚇人,可憑他們的家境,要過得好也不容易。
他識字,可書法不是一朝一夕練成,所以上街幫人寫書信賺錢這條路就行不通了。
去趙府索要錢糧?當然也不行。對方完全不將他們母子放在眼裡,莫說上門等於自取其辱,就算受盡侮辱,也未必能拿到糧食。
自己做點小買賣?這個倒是可行,可他們一沒本錢,二沒人脈,能做什麼買賣?
趙肅揉揉額角,覺得有點頭疼。
其次就是讀書,參加科舉。
在古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能考到一個功名,哪怕是秀才,從此就算脫離了白丁階層,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如此一來,他們母子倆必然不會再這樣任人欺辱。
原來的趙肅是不識字的,現在他用每日在族學外偷聽這個藉口可以蒙混過去,但是要參加科舉,得把四書五經都讀透才行,古人「十年寒窗苦讀」並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就算趙肅已經有了成年人的理解能力,沒有老師指點,別說揣摩考題,連入門都是個問題。
這每樣攤開來,都是不小的難題,雖說人從一生下來就是為了解決問題的,可他覺得自己現在離那種有肉吃有酒喝的幸福生活,簡直就像從北極到南極那麼遙遠。
想了半天沒什麼結果,趙肅起身,忽然覺得眼前一黑,身體搖搖晃晃,連忙扶住牆壁,一邊又暗自嘆息。
這具身體由於長期營養不良,貧血缺鈣,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一雙手伸出來,黑黃乾枯,連指甲也慘白慘白,沒有半分血色,非得三五年的調養,才能恢復元氣。
說到底還是錢的問題,沒錢寸步難行。
趙肅拿出早上從山上摘的水芹菜和香菇,用水泡洗了,切碎,等米粥煮得有點發軟了再一起丟進去,撒上點鹽,頓時香氣四溢。
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多了個想法。
他邊想著實現的可能性,邊把粥盛出來,一路端到屋子外頭。
天際響起陣陣雷聲,一場大雨醞釀在即。
裡屋卻傳來低低的說話聲,趙肅不由放慢了腳步。
「求菩薩保佑,求佛祖保佑,願我兒無病無災,平安喜樂,信女願折壽相償,就算立時死去,也無怨無悔!」
陳氏跪在窗前,低著頭,雙手合十,嘴裡念著禱詞。
閃電照亮了半邊天空,那一瞬間的光芒也輝映了她的臉,那張年紀不大,眼角卻遍布滄桑的臉上滿是虔誠。
門外,趙肅默然站著,心頭不知是何滋味翻湧。
當初醒過來,得悉自己來到這樣的時代和家庭,未嘗沒有過拋下一切離家出走的打算,後來雖然打消了念頭,可對於陳氏,也一直生不起血肉至親的感覺,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麼錯誤。
為人母親,即便再柔弱,也會竭盡全力,為子女撐起一片天空,從古至今,莫不如此。
自己也許不是以前那個趙肅,但這具身體相應的責任與義務,並沒有減少半分。
眼前這人,以後便是自己真正的母親。
趙肅端著粥推門而入,柔聲道:「娘,用飯了。」
陳氏應了一聲,起身幫他把碗筷擺好,娘兒倆邊吃邊拉著家常。
小粥入口香甜糯軟,陳氏有些詫異,「肅兒手藝不錯。」
趙肅笑道:「若是娘親喜歡,日後頓頓由兒子來做。」
陳氏輕聲道:「為娘想多接點繡活,好攢下錢,讓你也能入學讀書,以後這一日兩餐,怕真是得讓你來做了。」
自己剛才不過隨口一提,陳氏馬上就記在心上,趙肅心中感動。「兒子也有個想法。」
「這些天我上山摘菜的時候,發現上面長了不少藥草,我想摘一些賣給藥材鋪子,娘可知道他們收不收零散的藥材?」
陳氏大感意外,完全沒想到趙肅竟然想要自己賺錢,眼前的少年雖然孱弱依舊,可哪裡還有半點昔日頹喪?
「收倒是收的,只是價錢必然要壓得低些,不過縣上藥材鋪子不多,最大的那一家叫回春堂,是個老字號了,在別處也有分號,如果把藥材給他們家,就不會被壓得太離譜。」陳氏說著說著,也覺得這法子可行,轉念一想又有些奇怪,「肅兒,你幾時認得藥草了?」
陳氏畢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很多情況比他瞭解,這麼一打聽,趙肅也覺得大有可為,隨便尋了個藉口推脫過去,一邊細細詢問詳情,末了笑道:「娘,如果此道可行,說不定以後我們不拿趙府的救濟糧也能自給自足,您也無須再做繡活了。」
多日的沉悶一掃而空,萬事開頭難,以後總會好起來的。
在來到這裡的半個月後,趙肅穿著粗布衣裳,吃著野菜清粥,坐在僅能遮雨的茅草屋裡,如是想到。
◎
夏季的山上瘋長著無數草木,滿山遍野一片蔥鬱,蟲鳴鳥叫,生機勃勃。
趙肅挑了個大清早就背著竹簍上山,這段路他走了兩個多月,早就駕輕就熟,沿路看見一些常見的藥草都摘了隨手丟竹簍裡,等下山後送到藥鋪去。
這段時間他很注意鍛鍊身體,夜晚沒什麼娛樂,燭火微弱更看不了書,趙肅亥時睡下,卯時便起,先打一遍太極,再吃早飯,然後上山,生活極其規律,身體也跟抽條兒似的慢慢長起來,雖然還是顯得瘦弱,卻並不像原來那麼嚇人了。加上趙肅由內而外明顯不同了的氣度,一襲舊布衣漿洗得乾乾淨淨,看起來立馬順眼許多。
趙肅並不是學醫的,但常見的植物他還是認得一些,長樂縣臨海,氣候溫暖溼潤,這個季節又正好是大多數植物的生長期,像太子參、穿心蓮這樣的,走三五步就能看見幾株,這也得得益於這個時候的自然環境都沒有被人為破壞,就連鼻間呼吸的草木香氣都要濃郁幾分。
自從上次跟陳氏長談過之後,趙肅覺得上山採藥,再低價賣給縣城藥鋪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就開始付諸行動。
明代中期的商業發展十分迅速,在藥材供應方面,開始出現藥市和老字號藥店,但進貨管道依舊沒有固定下來,像趙肅這樣為了生計採摘零散藥草然後賣給藥鋪,對方也是收的,只不過價格方面自然要比長期合作的藥商低,縱然如此,這也足夠給趙肅母子帶來驚喜。
這樣一個月下來,多的時候能拿到一兩多,少的時候也有四五百文。在來到這裡之前,趙肅還不大理解一兩銀子是個什麼概念,但現在他已經能夠充分體會到古代人民賺錢的艱辛了。
嘉靖六年時,官方規定,一兩銀子可以兌換七百文,這相當於普通百姓一個月的開銷。雖然民間時有波動,並不嚴格按照這個兌換比率,但是像趙肅這樣,一個月能夠拿到一兩左右的銀錢,已經是很不錯了。
如今就算不是大魚大肉,起碼偶爾買點兒五花肉和碎末牛肉之類的回家,對於他們來說已經不是太大的負擔了,加上趙肅又很注意營養搭配,如今母子倆的氣色都比原來好上許多,趙肅也沒再生過病。
走走停停,偶爾停下來喝點水休息,趙肅的步子不快不慢,一個多時辰的路程並不怎麼累,等摘了滿滿一竹簍的藥材,他就轉身下山,往縣城走去。
自從開始採藥生涯,他就固定把藥草賣給回春堂了,這兩個月下來,彼此也熟悉了,掌櫃對這個談吐落落大方,說話溫文爾雅的少年頗有好感,算價錢的時候也總比其他人多算幾十文錢給他。
趙肅聽說這掌櫃腿腳不好,天氣一變容易犯風溼病,上山的時候就特地留意虎杖和雞血藤這兩味藥,多採一些,私底下送給老掌櫃,讓他浸泡藥酒。雖然這些都不值幾個錢,但最重要的是有心,老掌櫃看在眼裡,心裡自然也覺得熨貼,這一來二去,關係自然就好起來了。
他很清楚,這世上沒有誰有義務對你好,你不付出,別人自然也不會對你付出,所以即便是對藥鋪裡的小夥計,他同樣也客客氣氣,溫溫和和,讓人打從心底感到舒服。
這一日他像往常一樣來到回春堂,卻不見了老掌櫃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目陌生的年輕人,站在櫃檯後面翻閱帳冊,其他夥計則圍在他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