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上世紀八○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中國大地,歷城也算沐浴到了其中的頭幾縷,湧現出數家全國聞名的電器製造廠。
那些年裡,「歷城製造」四個字全國上下家喻戶曉,新婚小夫妻們置辦「三大件」——冰箱、彩色電視、洗衣機,其中一大半都出自歷城。風風光光地綁上大紅花拉回家,放在婚房裡,是那個年代條件寬裕人家嫁娶的標配。
電器製造業的興盛帶動了當地經濟迅速發展,沒過幾年,歷城的犄角旮旯處處都擠滿了人。
作為一座歷史悠久的老城,北邊那座土磚砌成的城牆當時還是城市的邊界。這樣的城區承載能力顯然無法適應經濟和城市的發展,廠長們舉著望遠鏡都沒法兒從人堆裡找到建新廠房的地方。
正值春風得意馬蹄疾,豈能被區區沒地方建新廠這種小事絆住發展的腳步?
那時的上海剛剛正式設立浦東新區不久,已然為上海提供了新空間,發展了無限機遇,效果拔群,引得各地紛紛仿效。歷城的官員說咱們也學習成功案例建一個新區唄!說話間就在地圖上打破了城牆的桎梏,提攜了城北的一個區。
建廠房、建住宅,缺什麼蓋什麼,雷厲風行,說蓋就蓋。在老城區連年蓋房早已練熟了手的那批人,眨眼間就建起來了新的一座「小歷城」。
今天再回頭看,保守的思想和不斷複製已有模式的盲目發展註定走不長遠。
當「三大件」的舊有款式市場達到飽和,當「結實」、「耐用」不能滿足人們好奇求新的欲望時,科技含量成為家電業新的「生命線」。
歷城的電器廠日漸衰落,政策扶持也無法打破市場經濟優勝劣汰的規律。名噪一時的大廠迎來業界的嚴冬,越是體型龐大的廠子越受不得寒,凍死得越快。
裁員、改制,皆無力回天。
最後這些家電廠或是成為其他品牌的代工廠,或是倒閉解散,「下崗」一詞成為那幾年裡無數家庭的痛。
歷城從政到商再到老百姓,無一不迫切希望能尋找到新的突破口,讓這座老城轉變路線,煥發新的光彩!
一年又一年過去,新一屆的官員們上任了。
新市長從外省調來,翻翻近幾十年的資料,研究研究後發現這樣下去不行啊。今天修一條路,明天改一塊棚戶區,這麼東一塊西一塊像打補丁一樣,錢花出去不少,時間耗費也不短,城市形象依舊沒有大幅提高。
畢竟自己還沒把自己收拾體面呢,就這個樣兒,誰來給你投資?
他打報告,說按當年社會環境,緩解人口壓力確實只能那麼建,但現在時代不同了,除改造老城區外,我們必須狠下心來,堅定不移地給歷城舊貌換新顏!
他說了他的構想,在歷城東面,現在還是有些荒涼的縣城那兒建起一座能夠服務歷城甚至服務全省的經濟新區,其中一條筆直寬闊的馬路橫貫東西,這條路就以歷城的市花命名,叫做「蓮花大道」!
以市花命名,代表著這條路和歷城休戚相關,榮辱與共,它榮了,歷城也榮!
建好它,將決定歷城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甚至五十年的命運!
各地的文化學者、建築專家、城市專家匯聚一堂,商議新區事宜,這局那局、金融、科技、教育等各部門的人在後面坐成一排等著領地皮。
討論再討論,意見綜合,調整改動。
會議像車輪戰一般開了一場又一場,唇槍舌戰的交鋒之中,疲憊的官員靈光一現,掐指一算,指著未來蓮花大道的黃金地段說:「巴子巷那個三星級的市招待所已經不能適應今天的發展需要了,老城區洋品牌的兩家五星級飯店首先從地理位置上就不便為新區建設提供及時的服務。我們目前最緊要的問題是缺少一間擁護黨的基本路線、能適應生產建設需要、具有高級一線水準的飯店,來配合我們完成各項接待工作。千萬不要小看飯店的作用,它不止是一個休息睡覺的地方,而是歷城迎接投資方的第一道門面,它是我們的夥伴、左右手,是在座諸位未來洽談合作的重要場所。」
「從機場,從高速公路來到歷城的投資代表,他們跨入歷城的第一道門檻就是下榻的飯店。入住飯店的體驗決定了他們對歷城先入為主的觀念,這也是我們最快提升投資方對歷城第一印象的辦法。」
蓮花大道的規劃圖上,門牌為八八八的地方,一座占地近千畝,綠化面積直逼原人民公園,所有硬體設施將按照五星級標準設計的飯店應運而生,為歷城新區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經三審五定,這座承載神聖使命的飯店最終被命名為:明泉國際會議中心。
省建築大學的老教授是土生土長的歷城人,青年時期留洋十幾年,肚子裝的是含金量超高的洋墨水,年事雖高依舊誨人不倦。除了對這座城市懷抱有深厚的感情外,他早就不忍看到他熱愛的故鄉壅堵、髒亂,更不忍外界誤會她,對她的印象停留在衰敗、陳舊的時期。
一接到給歷城建「門臉」這個近乎神聖的任務,他連老命都豁了出去,帶著烏泱泱的一大群博士夜以繼日地出謀劃策。他老人家腳還踏在歷城大地上,胸中已是壯志凌雲,暗中立志要設計一棟拳打威斯汀,腳踢希爾頓的建築。
新區項目陸續動工,遠道而來具有豐富經驗的施工方一筆一畫、一磚一瓦地蓋著,緊鑼密鼓而又井然有序,隨著砂石車工程車沒黑沒白地進進出出,平地起高樓。
宏偉的大樓落成後,所有器皿布草(布草:飯店專業用語,泛指跟「布」有關的東西,如客房放置的毛巾、桌布和床單、枕套等。)用具無不按照飯店業的最高標準配備進場。
業主方重金聘請了國內一線飯店管理團隊入駐,一架架航班降落在歷城國際機場,天南海北的精英轉瞬即達——
第一章
下午四點半,明泉國際會議中心地下一樓的洗衣房裡,主管老趙從手燙臺旁邊拎出一套熨燙得筆挺的西裝,掛在門口衣架上。
如同情報工作者都潛伏在地下一樣,洗衣房也是充滿著祕密和小道消息的地方之一。雖然直觀來看可能遜色於滿牆監控畫面的保全部,但在某些方面又比保全部更細緻入微。
一個人穿的衣服究竟價值幾何,他是胖是瘦、褲子磨哪兒,身上有沒有口紅印、香水味兒,沾的是灰還是油,口袋裡忘了拿出來的小紙條……洗衣房什麼都知道。
當然,出於職業操守,大家選擇視而不見,閉口不言。
老趙提來的這套西裝來自於一位賞心悅目的年輕人,他屬於穿衣服很仔細的那類人,從不因為有人燙洗和職位對應充足的換新指標而肆意妄為,每穿過一個週期後送回到洗衣房,連摺痕都和掛在模特身上時一樣。另外這年輕人的身材比例極佳,生得高大而標緻,舉手投足優雅從容,衣服穿在他身上能加倍體現出熨衣人的手藝。
這讓老趙更樂意配合年輕人的上班時間,提前取出衣服掛好在門口,免去領用時的等待。
如果都能這麼讓人省心,世界該多麼美好。
可惜只是妄想。
從衣服送洗這件小事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教養,別看洗衣房距離員工更衣室僅短短的十幾步路,照樣有人不按規章辦事,深色的西裝外套一個季度來送洗一次的大有人在。
老趙最煩兩種人。一是用洗衣機水洗了西褲皺皺巴巴再來找他搶救,平白給他增加工作量的;二是卡著點上班,他回身取衣服時一個沒留神就給他把工裝領用簿簽得亂七八糟的。
前者是採購部和電腦部的人經常犯的毛病,窩囊得好像洗衣房虧待了他們一樣,後者的重災區當數餐飲部廚房的領用簿。
每每翻開本子一看,老趙不禁感慨:這都是哪裡來的臭小子啊,街邊的流氓混混可能都比他們強吧?要不是日曆赫然宣告著今天的年月日,誰敢相信現在這個年代還有人寫自己的名字寫得缺筆少畫,竟然要問身邊人「是不是這麼寫」?
那個年輕人就絕不會做事這麼不妥貼。
他總是按照標準的送洗制度,連送洗記錄看起來都整齊劃一。
吃飯時老趙曾聽人說起過,這個人在樓上做起事來也是很漂亮的,高層們對他很滿意。
在規模如此龐大的飯店裡工作,要想把每月的績效獎金全額領到手,不僅手藝活兒得過硬,還得把工作相關的領用簿以及使用、保養、清潔記錄等仔仔細細地弄好,配合成本核算,應對各項檢查才行。
洗衣房的燈光色溫較低,庫房單獨給他們發了一盞檯燈,放在桌上一打開來,門口的這塊地方更像地下工作者的小案臺了。
老趙戴上度數不太高的老花眼鏡,拿出工號對照表低頭核對著混小子們潦草的簽名,身後不遠處的烘乾機隆隆作響。
論幹活兒,他手腳還行,但要說寫字,他明顯感覺到手指不如年輕時靈活了,寫起字慢不說,有時還會寫岔行。好不容易把最慘不忍睹的幾個簽名破譯出來謄在紙上,剛一直起腰,他發現一個快趕上洗衣房小門框高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了他桌前不遠處。
老趙摘下老花眼鏡,看到那年輕人正注視著自己,眉心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皺褶,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意。
即使知道他平時也總是這副模樣的,但那一瞬間還是讓人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這不是一個快到上班時間的員工在等一個年近半百且職位比自己低的小主管整理捲了邊兒的登記簿,而是流浪的詩人路過此處,正安靜地駐足等待一朵花開。
「您好,趙主管。」見老趙抬頭,那男人的笑容更加漾開了一點兒,「我取工裝,工號0017,盛驍。」
四點五十分,大多數營業崗的AB兩班都在交接之中。再過半小時D班員工也要下班了,行政崗只留負責人和值班人員,飯店夜值經理即將接替所有部門的統籌工作,從晚上五點半到次日八點,原則上對整個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負責。
盛驍從櫃檯領了值班手機和平板電腦,一邊簽字,一邊順口問了一句:「小茹,今天的大廳是誰?」
能在這裡當櫃檯的年輕男女長相都不錯,叫小茹的女孩更是青春靚麗,保守的淡妝為她增添一分典雅穩重。
她道:「是徐瑤瑤,剛才和張經理一起帶客人上樓了。」
一般的散客或團隊由禮賓引領上樓就已足夠,能讓大廳和前廳經理共同出馬送上樓的,必定是貴客。
盛驍又問了一句:「什麼管道?」
不低頭,不弓腰,不做交頭接耳的小動作,卻能讓聲波隨心意定向傳播,且把說話聲音控制得只有兩人聽到,談話用其他詞代替敏感詞彙保護客人隱私,可謂是一線員工必須修練的技能之一。
盛驍問的其實是:什麼單位的客人。
小茹亦沒有明言是何方神聖,只輕聲說:「走最早的協議價。」
明泉國際會議中心試營運至今,掛牌的門市房價雖沒有變過,但是隨著物價和服務水準的提高,與各企業簽訂的協議價卻是一年年水漲船高的。
這裡面只有一份例外,那便是和市政府辦公室簽訂的協議,始終按著最早的價格一年年續簽。
銷售部裡有一個「優先服務等級」,市委市政府安排的賓客永遠排在第一位,這意味著假如同一時段有兩個客戶對同一個場地有租用意向,那麼即使價格較低,銷售部也要按照優先順序將場地簽給協議方。
即便來店的不是市委市政府的直接客人,只要有辦公室那幾個負責人的致電,客人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的住宿、餐飲、會議等都將按照同等價格收費,並且享受與協議方同等的待遇。
這一點是業主方的指示,裡面的利害關係不需要每個員工知道,大家只要盡心盡力做好服務工作,靜靜看著入住率越來越高就夠了。
盛驍問:「開了幾間套房?」
小茹道:「行政三間,豪華行政一間。」
「嗯。」盛驍拿起櫃檯的電話撥通餐飲辦公室,「你好,我是盛驍,開四個一八八規格的果盤。等會兒我叫禮賓過去拿。」
掛了電話,盛驍在平板電腦上翻看各部門給值班經理的當日工作留言,無意中一抬頭,正迎上小茹的目光。
盛驍問:「看我幹什麼?」
小茹以標準站姿站立,雙手自然交疊在身前,一本正經地問:「盛經理,請問您是不是打粉底了?」
「沒有。」盛驍用手背蹭了一下臉,沒見蹭下來什麼東西,問:「我臉上怎麼了嗎?」
「沒事,就是吧……」這會兒大廳裡客人不多,見沒人往櫃檯這邊看,小茹水靈靈的大眼睛在眼眶裡打了個嬌羞的轉,「就是您皮膚特別好。」
「妳啊……」盛驍笑著搖了搖頭,「謝謝。」
女孩由衷又害羞的誇獎讓人心情愉悅。盛驍覺得,今天應當是個好日子。
「盛經理,」剛離開櫃檯沒兩步,小茹在身後叫住他,「您的電話,餐飲辦祕書找您。」
餐飲部的祕書一腔為難:「盛經理,付經理說他不簽單耶。」
一線部門是明泉的臉面,始終嚴格按照標準程序規範要求員工,服務水準即使拿到國際上橫向對比都不犯怵,而二線部門更注重溝通的效率,選部門祕書的首要條件就是「會說話」。
除了要頭腦清楚,能準確快速地傳遞有效資訊之外,大多數部門的祕書說話語氣都是柔柔軟軟的,這樣即便偶爾有些意外狀況發生,雙方也不會溝通溝通著問題就後院起火,自己人吵起架來。
「不簽單?」
由老付代簽只是走個流程,否則等盛驍走到餐飲樓,親自給廚房下完單子再等廚師現做果盤要耽誤不少時間。以往他們都是這麼配合的,他想不出任何老付不簽單的理由。
他問:「為什麼不簽?」
餐飲辦的祕書:「他說以後簽單要找『付總監』。」
「什麼意思?」盛驍更加莫名其妙了,「還得我喊他一聲『總監』?」
餐飲副總監的職位一直懸空著,目前三位餐飲部經理中要數老付在歷城當地的人脈最廣,和客戶混得最好。放眼全店在職近千名員工,毫無疑問他最有資質坐這個位置。
事實上,老付現在行使的也是副總監權力。
可他這麼做,吃相未免太著急……不,自己公然給自己加官進爵,這不是瘋了嗎?
「不是啦盛哥,」餐飲部祕書支吾一會兒,小聲說:「是是是,是我們部調來了一個新的副總監,以後西餐廳的事都不歸付經理管了,他就有點……不願意代簽單了吧……」
盛驍:「誰?」
十幾家企業共同注資建立了明泉國際會議中心,其中占有最大股份的集團派了業主方代表出任董事,駐店辦公。
飯店內的管理人員絕不是一家塞幾個關係戶拼湊起來的,除銷售部從上到下全是歷城土著之外,其餘部門的主要負責人都來自於世界知名、全國一流的飯店管理公司——百翔。
這些主要負責人也不是來了就扎根在這兒幹上十年八年的,大部分部門包括總經理在內都已經換過一輪了,管理公司總部會根據飯店的業績、特色以及業主方的要求來調整外派團隊。
盛驍還記得他第一次聽說有位總監要調走的情景。
當時他只是個小小的臨時主管,聽到前廳經理說,業主方對他們客房部總監不滿意,連帶著自己也遭了殃,可能咱們客房部要大換血了。
他想,怎麼會呢?業主方是金主,脾氣大情有可原,但是遇上這種事,頂多大家磨合磨合就過去了吧?
誰知隔幾日再一推客房部辦公室的門,總監位置上坐著的已經是個陌生人。
盛驍此前從未聽說過還有這種工作模式,不管本人意願如何,只要上頭一紙調令下來,不到一星期老人就被發配邊疆,新人走馬上任,而且兩地不是直接交換的,中間還要再牽扯系統內的數家飯店,是一場大範圍的調兵遣將。
看著他久未回神的目光,前廳經理跟他戲說,百翔的規矩就是這樣,咱的總監們都是風一樣的男子。
後來見得多了,盛驍也就習慣了。好在百翔所有連鎖店和代管店都執行同一套標準,除了新來的主管個人風格有所差別外,在工作上的標準和要求幾乎一模一樣,沒有因為換天造成太大困擾。
百翔管理公司的正式經理人身價高得令人咋舌,空了幾年的餐飲部副總監職位不會無緣無故來個空降兵。
其中的原因,盛驍能猜到個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