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盛驍在一家連鎖仲介交了一定的服務費,沒兩天就收到通知:可以看房了。
那天陰天,天氣乾冷,沈俊彬專門抽出時間,開著車和他一起去。
房子剛交付不久,精裝全新,沒有家具,和同面積類似戶型的房子比較,租金相當不客氣。房主的要求是押一付六,每次續費一交兩月,達成意向之後可以提供基本家具,但家具的預算不高,在兩萬之內。
嶄新的住宅區帶著初生的朝氣,叫人一看就喜歡,盛驍感覺這條件可以接受,缺的東西自己置辦就行了。最重要的是這戶人家在地下車庫的車位位置極佳,距離車庫出入口不遠,方便進出,而且離電梯也近。
沈俊彬卻說:「新樓不行,到時候一有人裝修,你白天怎麼休息?」
他又抬頭看看天花板,道:「這房子好像也矮了點,還沒你現在住的地方高,我看你進門都要碰頭了。」
盛驍站在入戶門的門框上踮了一下腳,「哪兒會碰啊?遠著呢。」
房主給他們開門後原站在門口,沒說話,這見盛驍過來,小聲問他:「是你們兩個住嗎?」
盛驍答:「是的。」
房主又問:「你們是同事嗎?是幹什麼的?」
這位大姐問的問題雖然很常規,但是臉上的表情卻不太尋常,帶著一種警惕的探究,彷彿她的手機已經按好了一一○,只等黑暗惡勢力露出馬腳。
盛驍回想起來,剛一進門時,他是有點兒興奮過度,前後跟著的仲介和房主又都是也許一年只見一面的陌生人,他情不自禁地就拉扯了沈俊彬幾下,似乎還順勢勾肩搭背了,親暱的程度可能有點兒超過尋常的朋友界限。
但除此之外,有傷風化之事他們決然沒有做,他沒必要受她的質疑。
盛驍客氣地反問:「您有什麼事嗎?」
所幸這時仲介看到了——甲乙雙方在簽約之前越過中間人交流,這大概是仲介最忌諱的事之一。他馬上用身體把兩人隔開,帶著盛驍把房子裡裡外外看了幾遍,滔滔不絕地極力勸說,並且開導沈俊彬:這兒的房子都是精裝交付的,會吃飽了撐的在精裝基礎上瞎折騰的人不多,即便有,工程也不會太大。
任他口若懸河,沈俊彬還在沉默地考慮。這時,房主拉過仲介:「這房子是買給我兒子將來結婚用的,我想了想,還是想租給一戶好人家,最好是兒女雙全的,沾點和和睦睦的喜氣兒——這不是講究養風水嘛。要是有合適的人,一個月低幾百租出去也行,這兩個人就……」
她說的聲音很低,但是客廳就這麼大點兒地方,盛驍還是聽見了。
仲介忙活了半天,口水費了半升,當然不答應她臨時變卦,提醒說:「妳和公司簽的約裡沒說這要求啊,不是出租給正當職業的房客就行了嗎?我核實過了,人家確實是正當職業,穩定收入。妳回去再好好看看合約吧,要是人家想租,妳不肯租,那就是違約啦,妳放在我們那的押金可要扣一點兒,這事兒簽約的時候已經說過了。」
房主將仲介拉得更遠了兩步,兩人的交談斷斷續續飄出來幾個詞。
盛驍從小到大不受人歡迎的體驗屈指可數,這還是他第一次被陌生人以「異常群體」的目光看待。也許是這位房主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太低了,和路邊的貓狗差不多,受她挑剔的感覺不痛不癢。他一時間沒總結出自己是不是該為此憤怒,倒是覺著挺新鮮的。
再一轉過頭,和沈俊彬四目相對……有一瞬間,他預感沈俊彬的暴脾氣就要發作了。
雖然他沒看過沈俊彬和別人爭執,但他猜沈總監是具有站在大庭廣眾之下面不改色地和人唇槍舌戰的實力的。也可能沈總的小脾氣一上來,還會當一回冤大頭,趾高氣揚地掏出卡來一摔,說:妳這樣的房子,我隨時能買十套,我現在就買給妳看!仲介,給我找馬上能簽約過戶的!
誰知沈俊彬無聲地杵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揚下巴點了一點他,意思是:走。
盛驍跟著他下了樓,正值中午,天上卻一點兒太陽的影子都不見。
沈俊彬沒事兒人似的雙手插在褲袋,語氣輕快地評論說:「蓮花新區周邊新建了少說十幾個社區,歷城的租房行情應該不怎麼緊張。精裝又家具齊全的房子多得是,我們挑選的餘地很大,你也不是沒地方住,不用著急。找房子是個講眼緣的事,這地方我實在是沒看上,恐怕住了也不舒服。等過幾天有空了我來找,你不用太操心。你覺得呢?」
沈俊彬這個人不知道是嘴懶,還是喜歡故弄玄虛給自己增加神祕氣質,反正有時盛驍就某件事問他的想法他都惜字如金,可見他絕沒有非工作場合即興演說的愛好。但在乘電梯的這前後幾分鐘裡,盛驍不知他是怎麼處理掉了自己的鬱火,還組織了一通安慰的話,並且帶有一點兒粉飾太平、息事寧人的意思,否則他完全可以言簡意賅、不留情面地當著那兩人的面說:不住這,老子看她不順眼。
而沈俊彬多說那些話,似乎是想把它們當作溶劑,沖淡剛才的閒言碎語。
「我現在只覺得你穿得有點兒少。」盛驍答非所問,還答得很流暢,語重心長地教育他:「你在店裡可以這麼穿,但現在外面零下十度——這差不多是冷凍食品的保存溫度吧?你穿成這樣未免太不尊重氣溫了。」
「我不冷。」沈俊彬滿不在乎。
他頓了一頓,發覺自己這兩問的答題熱情差距太大,為免引人起疑,又廢話了兩句:「一層一層套成沒有曲線的木桶,看起來行動力很難讓人信服,容易使人聯想起效率低下、管理鬆散——該養老了。」
「可現在這兒沒有人要您的行動力,也沒人要您有效率,只有一個怕您感冒,再傳染給他的人。」盛驍背著小風擋在他面前,不管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看與不看,幾乎貼著他站立,溫柔地請示:「我能給您買件衣服嗎?去南極也能穿的那種。您可以指定品牌,不用跟我客氣。不然我穿得再多,一看到您,我渾身都涼了。」
沈俊彬不太高興地白了他一眼,鼻尖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悄悄紅了,眼睛在乾燥的空氣中逆著自然規律溼潤得過分。
他大概沒發覺自己紅著鼻子,迅速把目光移向遠處,表情繃得十分嚴肅,「那你最好等發了年終獎再買,不然我怕你買完就揭不開鍋了。」
十一國餐廳開業在即,前期宣傳卓有成效,導致原本三人班制的總機崗臨時改為了「四加一」,以應對數量暴增的諮詢電話。另外聖誕活動即將上線,今年必定是豐收的一年,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的經營史上前所未有。
沈俊彬只來了兩個月,卻厥功至偉——盛驍封的,不需要認可,也不接受反駁。
「好的,沒問題,反正我能領多少年終獎全取決於您。」他痛快地答應,眼睛一彎,又透密似的說:「不過我過得也沒那麼慘——其實我攢了一點兒『老婆本』,預支出來還是夠給您買件衣服先穿著的,您看可以嗎?」
◎
耶誕節活動無論在規模還是在宣傳力道上都比萬聖節那次大得多。盛驍夜值期間不厭其煩地折騰所有人,一直提問到他不得不喝水潤喉了才揚長而去,在園林巡視時再次「偶遇」了「路過」此處的沈總監。
沈俊彬拒絕了他的保暖提議,最後挑了一件版型良好的軟呢風衣。儘管在盛驍看來,還是嫌薄。
他懷疑沈俊彬是真的不怕冷,但好歹這小子把自己包裹得比從前結實一些了,這樣他們站在室外說話時他心裡也能踏實一點兒。
盛驍邀功:「沈總,為保證您的會議精神落到實處,我已對各崗進行業務檢查,確保每名員工能準確、熱情地向客人介紹飯店聖誕活動細節。」
不知是不是穿得暖和的緣故,沈俊彬的神情也柔軟了幾分。他知情識趣地點頭,「真是辛苦你了,盛經理,我請你吃頓飯吧。」
到了年末,各行各業都進入了創收階段,連工商、公安、消防、衛生也來湊熱鬧,檢查得越發頻繁。沈俊彬這些日子應付他們忙得腳不沾地,吃多少東西都不見長肉,甚至連點兒浮腫都沒有,有時早晨起來,盛驍還覺得他看上去更清瘦了。
盛驍覺得這主意不錯,及時又應景,他興致盎然地問:「好,咱去哪吃?」
「我去,你哪兒也不用去。」沈俊彬微笑,在盛驍可憐兮兮的眼神裡坦然自若地說道:「我明天要去幾家餐廳采風,吃剩的順便給你打包回家。」
由於某知名不具的原因,沈俊彬近來返璞歸真,口味清淡,點的食物大多沒動,打包起來的也遠沒有「吃剩」那麼慘,還都是賣相良好的。
他連去了兩家餐廳,等到了第三家傳說中業績遙遙領先同行的「Our Meeting」時,已近下午兩點。
餐廳內幾乎滿座,用餐完畢的客人愉快地閒談。沈俊彬掃了一眼檯面就知道這家餐廳辦得十分與時俱進,使用的是最近幾期餐飲雜誌上再度流行起來的拉絲工藝的刀叉勺,絕非宏升巷裡款式保守的貨色。他猜它另有分店也有可能,這是一種互不干擾的經營模式,為了迎合不同消費層次的受眾,幕後老闆為同一人但不對外公布,這樣既能即時感知風向靈活變通,又不至於浪費心血——過時的餐具和餐廳裝飾可以淘汰給下級餐廳,肥水不流外人田地二次利用。
點餐不久,waiter端來一只盤子,放在他的面前,「請慢用,沈先生。」
沈俊彬錯愕了一瞬。
Our Meeting套用成熟的商業模式,「服務至上」的理念貫穿其中,連擺檯都精準得無可挑剔,但waiter竟然將盛著拿破崙派的盤子直接放在他的正餐盤裡。
餐盤底部接觸桌面、人手,通常默認為汙染面,兩個盤子摞在一起,下面的那一個讓人怎麼再若無其事地使用?
甜點作為西餐裡的最後一項,即便在快節奏的生活中餐廳不是嚴格按照這一順序上菜的,也不應該第一個端上來。
再者,他沒點拿破崙派,這東西他看一眼就飽了,有幾個成年人吃得下?
最重要的是,他沒結帳,也沒簽單,waiter怎麼會知道他的姓?
沈俊彬轉頭一看,立即擰起了眉心,比看到拿破崙派還覺得胃滿。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是你?」
「看來您不是來探望我的。」男人雄厚的肌肉簡直要把衣釦迸開,手上戴著偌大一枚共濟會標誌的戒指,馬甲領口垂下一段做舊的金色懷錶鏈,頭髮梳得油光水滑,把自己包裝得像是與餐廳格調一致的商品之一。
雖然他本人的天生品相一般,但善用加法,一身的雞零狗碎即便不能每個都達到「一加一」的效果,至少也能「一加○.一」。七加八加之後的成果讓人眼花撩亂,只想抱拳對他佩服地說一句人靠衣裳馬靠鞍。
他不請自來,拉開沈俊彬對面的椅子,堂而皇之地入座,「沈先生真是貴人多忘事,可能已經忘了,我就是歷城人吧。」
沈俊彬太陽穴突突地跳,淡淡道:「是嗎?不記得了。」
男人笑了,說:「我當然說過,我們在Marco Polo Airport落地之前。」
沈俊彬總算見識了真正的無恥之徒,微微瞇眼,「你還敢說?」
男人對他的質疑不以為然,照說不誤:「歷城有我的老母親,她年輕時去過一趟天津衛,吃了十八街麻花,聽了老戲樓的評書,一輩子都忘不了天津人說話的那個腔兒,畢生心願就是能住在永定河邊——這些我都跟您說過。所以我高中沒念完,就去了天津打工……」
他收斂笑容,話音一低:「我什麼苦都吃了,什麼罪都受了,拚死拚活地混了十三年,到頭來還不如您的一句話。」
「原來你高中都沒念完?我一直以為你至少高中畢業。看來,我還是高看你了。再說……」沈俊彬對他的顛倒是非之言嗤之以鼻,「你待不下去,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你自己。」
「但是如果沒有您,我可以待得好好兒的。」男人望著他,瞳孔漸漸縮成一個冷漠的點,眸子裡盛著碎玻璃般的雜質,「我在天津混不下去,還賠上了所有積蓄,又因為有您的『照應』,我到了北京也只惹了一身臭。北漂失敗,其他地方我沒有人脈,那就只好打道回府了。沒想到我的老母親聽了我的遭遇之後一病不起,感覺懸了一輩子的念想都斷了,在醫院躺了沒幾天,就這麼去了。」
出於對生命的敬重,沈俊彬沉默片刻,暫時沒有反駁他的話。
男人手肘支在桌面,捏了兩下鼻梁,調整過情緒,又道:「沈先生既然不是來探望舊部的,也不至於跑這麼老遠來吃一頓飯啊。難道您來歷城工作了?」
未等沈俊彬開口,他自說自話:「百翔在歷城沒有分店吧?不對,有一家代管店。叫……叫什麼來著?不好意思,這種沒了後臺關係的支持連電費都交不起,十分鐘就倒閉的企業,我實在是記不清名字了。好像是叫明泉國際會議中心吧?總監是楊德瑞,行政有張忠照,粵菜淮揚菜從上什到砧板再到爐頭都是他的原班人馬。不錯啊,歷城這兒就喜歡燕鮑翅,有話說『無鮑翅不成席』,明泉可能電費都指望著從粵廚房裡出吧?哎,他們正好還少一個西廚總監——您來多久了?」
正是這個人,曾經放言說「天津有一千五百萬人口,我寧可少做一單生意,也不被人學走一門手藝」。他一邊說記不清飯店名字,一邊對餐飲部高層瞭若指掌,沈俊彬絲毫不奇怪盛驍來店時享受到的待遇為什麼是「服務一般,不冷不熱」。
「快到耶誕節了啊。」男人懶洋洋地往後一靠,眼裡透著不能善了的精光,「您有什麼打算,能不能提前給我透一點兒?別讓我被衝擊得太慘。」
毫無疑問,進門就端上最後一道甜品,他這是「送客」的意思。沈俊彬拿叉子一推,拿破崙派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他嗤了一聲,「哪裡請來的野雞。」
「不是廚師的錯。」男人笑咪咪地說,「因為這蛋糕是昨天剩的。」
「既然程先生不想做生意。」沈俊彬面不改色地放下叉子,起身繫上了衣釦,道:「那就別做了。」
◎
一個人吃飯孤單寂寞冷,無聊到懷疑人生,有沈俊彬陪著就不一樣了。門鎖一響,盛驍的耳朵不由自主地一動,歡天喜地地跳起來接過七八個打包盒。高檔餐廳通常訂製了專業的微波餐盒,給不同的食物標注了合適的加熱溫度和時長,饒是盛驍這種生手,只要照葫蘆畫瓢地設定,也能處理。
他手忙腳亂地熱了幾個菜,聞著飄出的香氣十分有食欲,雖然風味和在餐廳吃現做的有一定差距,但他從小就不是挑肥揀瘦的人,玉盤珍饈吃得了,路邊攤也吃得了,涼了個把鐘頭的菜只要稍微加熱一下,他照樣吃得津津有味。
盛驍拿刀切下一塊不知名的肉排,剛叉到嘴邊,忽覺沈俊彬臉色不對。
他忙將叉子遞了過去,「沈總,您還沒吃啊?」
「你吃吧。」沈俊彬悶悶地說,「今天遇見了一個傻逼。」
不用懷疑,對沈俊彬來說,如果傻逼都會飛,他就活在機場周圍。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即便他礙於情面或場合沒開口說,臉上也分明寫著「傻逼離我遠點兒」。只不過今天說出口來了而已,盛驍不太意外。
他邊吃邊問:「誰惹你了?我幫你一起罵他。」
「你不認識,以前濱海店的一個同事。」沈俊彬道,「他收回扣被我舉報了,從百翔系統裡永久除名,還罰了一筆錢。這件事對他的檔案有一定影響,只要是個正常的人資管理,一看他的資料就不會用他,我猜他很難再進有一定規模的飯店。現在他在歷城經營餐廳,就是你提過的那家Our Meeting。Our Meeting的註冊公司名是『愛我鳴』,而他就叫程金鳴。我在企信上查了出資人資訊,一個是董事長,一個是他,那董事長看名字就知道是個女的。」
「那他估計不太想看見你啊。」盛驍蹙眉問:「你沒吃虧吧?」
「他當然不歡迎我。當時店裡還有幾桌客人,他也不可能跟我明著來。」沈俊彬想起此事心浮氣躁,「他親手給我上了一盤拿破崙派,是隔夜的。」
「這小子膽兒挺肥啊?」盛驍跟他一個鼻孔出氣,「你沒當時一拍桌子,喊一聲『你們的蛋糕過期了』?」
「……」沈俊彬被他熟練的流氓行徑震懾得怔了一怔,「我沒想到。不過我跟他說,你要是不想做生意,那就別做了。」
「霸氣!」盛驍給沈俊彬拍拍手,腦內瞬間浮現出一幅商戰畫面,而沈總監就站在風口浪尖揮斥方遒,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他熱血沸騰,興奮地咬了一口不知什麼餡的洋餡餅,問:「你想怎麼讓他幹不下去?請講!」
「……」沈俊彬無言以對,「我哪有那個工夫針對他?我嚇他的。」
盛驍咂咂嘴,「……哦。」
「他幹的虧心事多了,我什麼都不用做,他只要看到我就得慌。」沈俊彬煩躁地解開衣釦,「一見他就覺得噁心,等會兒我要洗個澡。這傻逼是王八變的嗎?怎麼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