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校園篇
第一章
「東哥,我們把人帶來了。」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推搡著一人進了男廁,那人被推了個趔趄後很快穩住了身形,迅速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視線準確鎖定在被他們稱作東哥的首領身上。
祁東隨意地靠著窗臺,嘴裡叼著支菸,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瞄了眼人群中央的人——儘管被許多人高馬大的不良少年包圍,那人卻依然站得筆直,毫無畏懼地盯著自己,眼神中充滿了不屑之色,似乎此刻身處劣勢的人根本不是他。
祁東下巴朝旁邊微微一揚,身邊的人立刻會意,衝著凌道羲便喝問道:「一班的,上次是不是你跟老師打的小報告?」
「我又不是小學生,打什麼報告。」凌道羲冷冷道。
「還不承認?上週末哥兒幾個在廁所抽菸,其間除了你沒別人來過,第二天我班老蔣就知道了,還說不是你?」
「你們抽沒抽菸,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十班的,告你們的狀對我有什麼好處。」
「操,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是?」問話的人衝周圍的人使了個眼色,「給他點顏色看看。」
對方話音未落,凌道羲就感到腰間一痛,緊接著有黑影撲面而來,他下意識抬手一擋,另一隻手肘向身後撞去,擊中其中一人腹部。
「你他媽的還敢還手!」被打到的人氣急敗壞地吼道,「給我狠狠地揍!」
凌道羲並不是那種只會念書的書呆子,倘若一對一他還能拚上一陣,但架不住對面幾個都是校籃球隊的選手,三兩下便將他雙手制住,緊接著身上便重重挨了幾拳,凌道羲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說不說!」先前問話那人喊道。
「不是我。」從壓抑的聲音中已經聽出這個人在咬牙強忍。
「還他媽嘴硬,接著打!」男廁內立刻響起無情的擊打聲,摻雜其中的還有斥責聲,「告訴你,我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一班的就了不起嗎?瞧不起我們十班是不是?今天不管是不是你告的狀,老子揍的就是你!」
腹部挨了重重一拳,凌道羲終於沒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無力地向下滑去。身後禁錮他雙臂的力量驟然撤走,凌道羲失去了支撐,整個人重重地跪了下去,臉上傳來瓷磚的冰冷觸感。
眾人尚覺得不解恨,還待上前拳腳相加,一直冷眼旁觀的祁東突然叫了停。他讓人把凌道羲帶過來只是想給他一點教訓,這個人還不值得他們為他捅出什麼大簍子。
祁東慢吞吞直起身來,一步步朝地上的人走去,其他人自覺地給他讓開一條路。
方才那一拳正中凌道羲要害,他掙扎了兩下想起來,奈何渾身使不上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祁東的籃球鞋在眼前逐漸放大,最終停留在自己面前。
祁東把叼在嘴裡的菸頭往地上一吐,冷不防一抬腿,將凌道羲的頭狠狠踩在腳下,後者身體一震,然後便似僵住了,一動不動。
祁東緩緩俯下身,輕扯嘴角:「這次先饒了你,以後放聰明一點,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否則,」他腳下用力地碾了碾,「就不要怪我不客氣。」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被他踩在腳下的凌道羲突然掃了他一眼,那眼神說敵意也不是,說恐懼也不是,有種祁東形容不出的詭異。
祁東無心理會對方的想法,他站起來,生生跨過地上的人往外走,其他人緊跟其後,沒有一個人再去理會地上的凌道羲,彷彿那裡趴著的只是一團破爛的抹布。
待所有人都離開之後,凌道羲才掙扎著爬起來,一步步踉蹌著走進了廁所隔間。
◎
陵城高中每年級有十個班:一班是重點班,後面八個平行班,最後一個是特長班——專門用來安置音體美特長生和考不上高中,憑關係或者贊助入學的關係戶。重點班的學習氛圍有多濃,特長班的組織紀律就有多差。
祁東是陵城高中的體育特招生,早在初中時就已嶄露頭角,連續兩年率領球隊拿下當地初中聯賽冠軍,蟬聯兩屆MVP,高中一入校便進校籃球隊當了主力,高二破格當選為隊長,打破了歷屆隊長都是高三學長的傳統。
祁東在球隊裡擔任的位置是控球後衛。籃球是一項充滿激情的運動,後衛卻需要絕對的冷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集中在祁東一個人身上,使他天生就具有領袖之風。入校沒過多久,校園裡就形成了以他為中心的小團體。
祁東每個課間都要去球場打球,圍在場邊看他打球的粉絲清一色都是女性,這其中也包括他的現任女友——陵城高中校花陳靜。
陳靜見祁東下了場,便把手裡的水遞給他,祁東擰開瓶蓋順著頭頂就澆了下去,甩了甩頭。這樣一個漫不經心的動作也引來場邊一片花癡尖叫。
回教學樓的路上,跟著祁東的人突然神祕兮兮地道:「東哥,那傢伙又在偷看嫂子了。」
祁東一抬頭,便與三樓凌道羲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四目一交會,對方迅速撇過頭去,似乎方才那一瞥只是偶然。
祁東冷笑一聲,轉頭對陳靜道:「喂,妳的仰慕者。」
陳靜雖與凌道羲不曾有過半點接觸,但對方的大名在陵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知名度與祁東可謂不相上下,但凡有需要優等生拋頭露面的場合,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凌道羲是高三重點班的班長,大大小小考試永遠的第一名,擁有這樣一位暗戀者,絕對是一件令人感到驕傲的事。
更何況凌道羲一表人才,祁東器宇不凡,想到這樣兩個人會為了她爭風吃醋,陳靜的心情就像她的裙角一樣飛揚,然而表面上依舊保持著雲淡風輕的淑女姿態。
「你說什麼呢。」她抿了抿嘴,「我倒覺得他是在看你,搞不好是你的仰慕者。」
祁東聞言輕蔑地笑了笑,沒說話,又往樓上瞄了一眼,隱約見到凌道羲側面的影子。不知從何時起,他便時常能捕捉到對方的視線。起初他不以為然,後來還是隊友點醒了他,凌道羲這是看上陳靜了。
上學期他們把凌道羲堵在廁所裡修理了一頓,後來他果然乖乖地屁都沒放一個。這次雖然覬覦上了他的女人,卻也只敢躲起來偷窺,十足一副偽君子做派。
祁東剛到三樓,就被自己的班導老蔣叫住了,通常這種情況代表著他又要接受無聊的批評教育,但今天的老蔣春風得意,笑容滿面,就像中了大樂透。
祁東跟著老蔣一路來到教師辦公室。一進門,在場的幾個老師都和顏悅色地看著他,其中一個年輕教師甚至還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行啊。」
祁東被他拍得很是詫異,這種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禮遇讓他感覺太不習慣了。
老蔣把祁東帶到自己的辦公桌,居然還破天荒地拉了把椅子過來示意他坐。祁東心中疑惑,但還是不客氣地坐了,等著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是這樣的,」老蔣清了清喉嚨,故意板起臉說,「你報考煙大籃球特長生的事落選了。」
祁東心道我操,老子落選值得你那麼高興?
老蔣很快就板不住了,又笑咪咪地接道:「但是你被他們的輕艇隊錄取了。」
「輕艇?」祁東感到莫名其妙,他壓根沒在煙大體招項目上看到有這麼一項,他甚至連輕艇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這結果也太匪夷所思了。
老蔣自然看出他的猜疑,同他解釋道:「這是煙大今年新組建的隊伍,還沒來得及納入招生專案,屬於額外特招。」
「我連槳都沒握過,怎麼划?」
「高中生有幾個練過的?都是從籃球生裡面挑。你運動能力那麼出色,什麼項目能難住你?」在老蔣的概念裡,天下體育大同,只要能上個好學校為自己加業績,就算以後是跳繩、踢毽子對他又有什麼差別。
老蔣覺得自己解釋得可能還不夠到位,又苦口婆心勸道:「我知道你很喜歡打籃球,但是籃球你能打一輩子嗎?能打國家隊嗎?能進NBA嗎?你說你去一個二三流學校的校隊,給人家賣命四年,畢業後你能做什麼?能找到工作嗎?」
老蔣再不濟,也是個教育工作者,分析起利弊來頭頭是道,句句在理:「但是去煙大就不一樣了,煙山大學是什麼?百年老校啊,名聲在外,你就算大學四年都在混,只要你比賽出成績,他就能讓你畢業,有煙大的畢業證在手,你還用愁就業嗎?
更何況這次你的身分不是體育特長生,是特招生,別看只差一個字,待遇可就高多了。據我瞭解,煙山大學和森藍理工這幾年在各種競技項目上都爭得厲害,今年兩邊同時組建了輕艇隊,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了打校際賽。
眼下兩個學校都在搶人才,給出的福利自然也好,特長生的專業限定很嚴格,但特招生只要文化課考試分數足夠高,想念什麼專業都不是問題。」
祁東琢磨了下,他對大學念什麼專業倒是無所謂,但饒是對於問題學生,名牌大學的誘惑力依然很大,不然當初他就不會去報考煙大籃球生了。
不能進籃球校隊固然很遺憾,可是主修輕艇也不代表著其餘時間就不能打籃球,何況老蔣雖然是從學校的利益出發,但說的也都是事實。運動員是青春飯,除了少數極優秀的選手,絕大部分人都要面臨退役即被淘汰的命運,有一張名校畢業證傍身將會是最好的保險。
老蔣觀察祁東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動員至少有九成把握,不禁有些得意:「當初我就看好你小子,我果然沒有看走眼,將來你一定大有前途。」
祁東在心裡罵了聲馬後炮,又聽老蔣道:「你是這屆第二個被提前錄取的,咱班這次可一點都不輸給一班。」說來好笑,雖然一班和十班是兩個極端,但每年能進頂級名校的還都是這兩個班的學生,只是考進去的方式不同。
「另一個是誰?」祁東其實壓根不想知道,他只是隨口一問。
「一班的凌道羲,他競賽保送了森藍數學系……說曹操曹操到。」
祁東一轉頭,就見凌道羲抱著一摞卷子走了進來。對於他的到來,祁東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這種好學生個個都恨不得一天到晚住在教師辦公室。反倒是凌道羲對於祁東出現在這裡感到很意外,況且他還名正言順地坐在那裡,怎麼看都不像是犯了事被批評的樣子。
老蔣剛剛還在跟一班較勁呢,一見凌道羲馬上又變了一副嘴臉,高興地揚聲道:「哎呀,兩個未來的名校生都到齊了,一文一武,你們真是陵高的驕傲啊。」
凌道羲被老蔣的誇獎弄得一怔,一旁的老師見狀笑著為他解惑:「祁東被煙大錄取了,以後你們倆就要隔著條馬路念書了。」
聽到這話,凌道羲立刻扭頭望向祁東,掩飾不住眼中的驚訝。祁東餘光捕捉到他的表現,心中不禁頗有些得意。
祁東出去的時候經過凌道羲身邊,兩人的視線又不期而遇,祁東心情不錯,居然還衝對方笑了笑,只不過那笑容中三分調侃,七分挑釁,玩弄意味十足。
凌道羲愣了一下就迅速把眼神別過,祁東心道跩什麼跩,你瞧不起老子,老子還不待見你呢,好學生怎麼了,還不照樣被老子踩在腳底下。你能保送森藍,老子也能直上煙大,誰又比誰差多少呢?
祁東被煙大提前錄取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校園,本來就已經是陵高名人的祁東又大火了一把,小學妹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正常了,連一貫自視甚高的陳靜都有了危機感。
可是沒過多久,這條新聞又迅速被另一條爆炸性消息蓋過。祁東並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但礙不住凌道羲這個名字短時間內出場率破表,就連陳靜也在晚飯的時候在食堂跟閨蜜談論起他來。
「你們整整說了那傢伙一晚上了,他到底怎麼了?」當這個名字第五次在耳邊出現,甚至嚴重影響到他的食欲時,祁東終於忍不住問道。
「你不知道嗎?」閨蜜嘴快替陳靜答道,「一班的凌道羲放棄了森藍的保送資格,要重新報考呢。」
祁東很意外:「為什麼?」
「不清楚,好像是對專業不滿意吧。據說連校長都找他做思想工作了,不過貌似他沒有回心轉意的跡象,」閨蜜忿忿地咬著筷子,「唉,那種好學生的心思咱是猜不透,要是讓我不用聯考就能進森藍,就算是挖掘機專業我也去啊。」
祁東也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甘願放棄這種機會,不過他也不想知道,他是看凌道羲不順眼,但這種不順眼的程度是相當有限的,更確切地說,是不入眼。
在祁東眼裡,凌道羲有沒有保送,有沒有放棄保送,甚至就算是他放棄聯考,與他祁東又有半毛錢關係嗎,他壓根一點興趣都沒有。
這件事,祁東吃飯的時候當做無聊的新聞去聽,吃完飯也就給忘了,直到聯考第一天,凌道羲出現在他右手邊的位置,他才想起來。
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隨機抽取的考號,一個考場內只有七八名本校的考生,偏偏祁東和凌道羲就坐了隔壁。
祁東厭惡凌道羲,是問題學生對好學生出自本能的敵意,可是在考場上,沒有人會嫌棄隔壁坐了個優等生,尤其這個人還是本校年級第一。
祁東高中三年主修籃球,輔修作弊,肉眼監考根本奈何不了他,而凌道羲似乎也不介意卷面會被旁邊的人看到,左手完全沒有遮擋,再加上祁東有輕微的遠視,那卷面就跟白送給他沒有區別。
祁東雖說已被煙大內部特招,但還是有最低分數要求,這樣一來,別說過線綽綽有餘,搞不好還能挑個熱門專業。
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祁東衝隔壁的凌道羲痞氣地揚了揚下巴:「喲,謝了。」
這兩天考試下來,說凌道羲不是故意把卷子給他看他都不信,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出於什麼目的這麼做,但祁東也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可凌道羲的反應就沒有那麼上道,他從眼角瞄了祁東一眼,一言不發地收拾東西走掉了。
祁東望著他的背影嘁了一聲,果然還是一個高傲得惹人討厭的傢伙。
聯考年年都在改革,上一年還是先報志願再出成績,今年就變成先出成績再報志願了。
祁東的聯考成績出來後嚇了大家一跳,誰都不相信他能憑藉自己的能力考這麼好;這個成績比他模擬考的分數高出太多,就算沒有體育加分,也能上個一本(一本:相當於頂尖大學。)。
老師們心下懷疑,但嘴上肯定是不會問的,更何況這個結果也是大家喜聞樂見的,紛紛主動給他的專業挑選出了不少主意。祁東在陵城待了三年,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
報志願這天他見到凌道羲一次,畢業典禮上又見到一次,對方代表全體畢業生上臺致辭,說了些什麼祁東壓根沒聽。
錄取結果很快就下來了,陵城高中門口掛起了大大的紅榜,凌道羲高居榜首,祁東緊隨其後。未來一年裡,這兩個名字都將成為老師口中的標杆。
不過祁東並沒有看到這個榜。煙大一點都不浪費自己施捨出去的好處,錄取通知書前腳到,後腳集訓通知就下來了。集訓的地點定在外地,祁東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為煙山大學輕艇隊四年賣命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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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東進了輕艇隊之後才知道什麼是特訓,相比之下高中的訓練簡直是小打小鬧。一個夏天下來,他整個人都被晒得黝黑發亮,愈發顯得有男人味道,手掌先磨出泡,再打成繭,自己摸著都刺拉拉得疼。
他的體能比之前進步了不止一個等級,每日玩命操練的結果就是晚上回到營地後就一頭栽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累得連澡都懶得沖。
不單單是祁東如此,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輕艇隊內上下十幾號人,其中有九個是祁東這樣的大一特招生,剩下的是從校籃球隊裡調過來的學長。
祁東從高三的學長搖身一變成了大一的學弟,風頭上自然有所收斂,但骨子裡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改不掉的,而人這種群居性生物又本能地要在自己的群體中選拔出一個領袖,很快的,同年級的隊友都不自主地向他靠攏。
學長休息時偶爾會講一些學校的情況給新生聽,煙大對體育生的待遇還算優厚,雖然訓練強度大了些,但是有營養補助,比賽贏了有獎金,宿舍可以申請雙人間,文化課差一點也能畢業……但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個大前提,就是要在各項賽事中幹掉森藍理工。
煙大和森藍是多年的競爭對手,不管文化還是體育方面,雙方都暗自跟對方較著一把勁。
提到森藍理工,祁東就下意識想起了凌道羲,也不知道他拒絕了森藍的保送之後去了哪裡,不過這個謎底很快就被揭開了,因為在回校參加開學典禮時,剛剛代表完幾百名畢業生致辭的凌道羲,又上臺代表上千名新生致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