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日的傍晚,夕陽描摹著蒼翠古木的形狀,揮毫潑墨。
因是放學的時刻,來來往往的學生打破了N大校園裡的寧靜,林蔭大道旁的籃球場更是早早地被人占滿,任食堂的飄香再怎麼催促,都無濟於事。
但一切喧囂之上,溫暖平靜的鋼琴聲仍在廣播裡緩緩流淌,這大概就是這座百年老校最後的倔強了。
遠離籃球場的小路上,喧囂被剝離,只餘琴音。帥氣挺拔的男生站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後,溫柔地看著對面的女孩子,說:「我喜歡妳,蘇落。」
這真是一個偶像劇一般唯美的開頭,讓恰好坐在樹後看書等人的另一個娃娃臉男生不禁會心一笑。
他真是偶然坐在這裡的,梧桐樹跟他所坐的長椅間還隔著一排高高的灌木,雙方背對著,且分了兩條路,互相看不見。不過他聽到聲音後很湊巧地認出了這兩個人,一個是校草周呈,另一個是校花蘇落。
校草配校花,賞心悅目。
可是校花卻不按常理出牌,直接給對方發了一張好人卡。
周呈有些愣怔:「為什麼?難道妳有喜歡的人了?」
蘇落搖了搖頭,卻又頓住,似乎有點猶豫。
周呈權當她默認了,雙手微微攥緊,看著有些不甘心,追問:「是誰?」
蘇落:「我不能告訴你。」
好好一齣校園純愛劇,沒想到BE了,樹後的男生覺得有點惋惜,拿起保溫杯和書準備悄悄離開。畢竟八卦雖勁爆,可偷聽畢竟不好,雖然他是被迫偷聽的。
可下一秒,他卻又聽到一句意料之外的話,讓他直接怔在原地。
「我喜歡英語系的陳聽。」
「啪!」男生手中的書掉在地上,一下子暴露了他的存在。
「誰?!」周呈連忙撥開灌木樹葉看過來,雙方四目相對。他看起來有點惱羞成怒,一雙眼睛瞪著男生。蘇落的眼神卻從單純的驚訝逐漸過渡到錯愕,而且很是尷尬。
短短幾秒,男生就什麼都明白了。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周呈追問,蘇落想攔住他別問,可沒攔住。
「我……叫陳聽。」男生如是說。
話音落下,秋風揚起,舒緩的鋼琴聲忽然變成了〈命運交響曲〉,鏗鏘有力,振聾發聵。
陳聽,男,N大英語系大二生,母胎solo二十級黃金單身狗。對於以上發生的事情,他只有一個想法──聽聽巨冤。
蘇落顯然並不認識他,只是聽過他的名字,拿來當一下擋箭牌。唯一讓陳聽欣慰的是周呈並不傻,很快就從兩人的反應推斷出了真相。
總而言之,這事兒壓根就跟陳聽沒有半毛錢關係。
陳聽以為只要他不說,不管是周呈還是蘇落都不會把這麼丟臉的事情往外說的,可第二天,校花同學因為喜歡陳聽而拒絕了周呈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
這天正好是週六,陳聽待在宿舍沒出去。沒過中午,室友楊樹林風風火火地抱著筆記型電腦從外頭趕回來:「聽聽!聽聽!」
陳聽正打遊戲呢,被他嚇得手一抖,硬漢巴耶克(巴耶克:Bayek,遊戲《刺客教條:起源》的主角。)直接從塔樓上摔下來,血濺當場。他回頭看向滿頭大汗的楊樹林,說:「聽聽死了。」
「哎呀你就先別管你的遊戲了,蘇落跟你表白的事情都傳開了,你怎麼還那麼淡定?不會還不知道吧?」
「跟我表白?」
「對啊!」
楊樹林見陳聽一副狀況外的樣子,直接打開電腦登錄學校論壇讓他看。陳聽湊過去,只見一片飄紅的帖子上,十條裡有九條都夾帶著「陳聽」這兩個字。
置頂的是一篇標題措辭格外激烈的──勁爆!校花竟然為了他拒絕了經管院周呈大帥逼的告白!!驚爆一地眼球!!
點進去一看,堪稱各派系年度大亂戰。
吳宇倫比:女神是不是眼瞎了!為什麼不乾脆選我呢!
阿蓮拜疆:陳聽又是哪位?
啊啊啊啊啊:英語系系寶。
大姑爺我的娃:陳聽雖然長得挺討喜的,可是比起周呈來差遠了吧……而且他跟蘇落也不配啊……
水果腦殼怪:周呈也敢肖想我們女神,小白臉!
水天堂:陳聽才是小白臉吧!!
安塞東湖:周呈已經不行了吧,我看裴以堯才是王道!
蔗糖鐵:陳聽配女神,不行的吧……
三角帶魚:陳聽怎麼也比不上周呈啊,蘇落不要周呈,幹嘛不給我呢?
敵敵畏:我屮艸芔茻我們家聽聽哪裡不好了?!
色色網:就是!我們都忍著沒下手,蘇落是哪位?沒證據你們說個JB(ㄐㄅ)!
傻乎乎:陳聽?我不相信不相信!怎麼可能是英語系那個陳聽呢?!他跟蘇落完全不搭的吧!他都沒蘇落穿高跟鞋高!
……
陳聽看得好一陣沉默,楊樹林則按捺不住地追問:「到底怎麼回事啊?蘇落真跟你表白了?」
「沒有。」陳聽把昨天的事情粗略跟他交代了幾句,原本他不打算把別人的私事說出來的,可現在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也就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楊樹林很氣憤:「到底是誰傳出去的,老子打爆他的狗頭!」
陳聽攤手:「也許還有第四個人聽到了,也許是蘇落或周呈說漏了嘴,不過這都無所謂了。」
「怎麼能無所謂?你又無所謂了,佛祖都沒你那麼淡定。」
「我現在說什麼都是錯的嘛。」
楊樹林仔細一想,好像也是這個理。現在無論陳聽說什麼都是火上澆油,表白失敗的周呈或許還能獲得一點同情分,可他就不一樣了。
陳聽又說:「其實我有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保證說了以後再沒人懷疑我跟蘇落的關係。」
楊樹林精神一振:「什麼?」
「出櫃啊。」
「……」
「我開玩笑的。」
「我叫你爹啊!」
楊樹林對陳聽的冷幽默真是又愛又恨,而就這麼短短的幾秒鐘,陳聽已經把他的電腦移開又換回了自己的,繼續操作著他的角色開始跳塔。
其實陳聽的內心很不平靜。
比起誰把八卦洩露出去,廣大校友的反應反而讓他內心狂暴。如同十級颱風颳過原野,原野之上寸草不生,然後生出一片莫大的哀傷。
這個人啊,年紀越大,就越要承認生命中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你得認命。
譬如,男生到了大學身高還能再往上竄一竄那是騙人的。陳聽大一的時候一七三,現在還是一七三。
這個一七三還是個假象,因為陳聽長著一張娃娃臉,自帶嬰兒肥,頭髮還是天然的亞麻色帶卷,硬生生把他的身高從視覺上砍掉最起碼三公分。再加上男女生站在一起的時候,女生普遍會顯高一些,於是陳聽又被砍掉兩公分。
所以哪怕他靠顏值打敗了英語系所有男生,他依然不是系草,她們管他叫系寶。同是男生,其他人的外號都是「╳哥」、「╳狗」,他叫「聽聽」。
假的,什麼都是假的。
這個虛假的人生。
如果不選擇立地成佛,那陳聽只能自炸丹爐即刻升天了。
「呼……」陳聽在心裡長舒一口氣,操作著角色換了一個方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而後一個信仰之躍,撲通一聲跳進海裡,簡直完美。
楊樹林站在他身後看,有時候他真的覺得,這位室友的精神世界就是個謎。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陳聽住的四號樓是各系混合宿舍,他跟楊樹林同班,但英語系一向是萬紅叢中一點綠,他們班一共才三個男生,所以不得不跟其他班甚至是其他系的混住。
班裡另一個男生跟隔壁班的一起住了,他們倆的室友則是物理系的。楊樹林平時就老調侃他們宿舍是文理雙全,打遍N大無敵手。
腳步聲略熟悉,陳聽猜到是另外兩個室友回來了,連忙關上電腦拿起外套,拍拍楊樹林的肩:「我昨天跟你說過了,下午有事出去,可能晚點回來。待會兒要是別人問我跟蘇落的事,幫我擋一擋啊!」
語畢,陳聽如風而去。別看他腿短,可是他跑得快。
楊樹林:「……你錢包忘了!」
陳聽:「我有馬雲爸爸!」
「還有硬幣啊,坐地鐵又買不了票了!」
楊樹林一邊叫著一邊追出去,可人家陳聽早跑到了樓下,於是他用力一丟,錢包就掠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向陳聽飛去。
陳聽默契地助跑,跳躍,準確無誤地接住錢包,瀟灑落地。然後抬頭,揚一揚手裡的錢包:「謝啦!」
楊樹林看著他那張因為快速奔跑而紅撲撲的娃娃臉,陽光下一頭亞麻色的自然卷柔軟蓬鬆,一顆老父親的心頓時膨脹到頂點。
欸,這顆卷芯白菜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被豬拱……不對,是去拱豬。
等等,怎麼還是不大對勁?
楊樹林兀自迷茫著,另一邊,陳聽以最快的速度出了N大,坐地鐵去市中心取東西。大學城離市中心總是有些遠的,等他取完東西出來,已經一點多了。
不過這個時間正好,陳聽隨便在路上吃了點東西,就準備往老媽給的地址趕。他媽在N市有個好朋友,往年一直在國外,沒機會見面,前段時間總算回來了。但一方面,那位叫阮心的阿姨剛回國各方面都需要安頓,暫時走不開,另一方面,陳聽他家裡也忙,所以兩人至今也沒見上面。
現在恰好是十月份,秋收蟹肥。陳聽家住在陽澄湖畔,大閘蟹是家中特產,於是他媽就託隔壁開蟹莊的陳叔送貨的時候,帶了一箱子大閘蟹過來,趕著時節給朋友送一點家鄉味。
陳聽在家時,常幫他媽送貨、趕早市,倒也習慣了。不過他沒見過那位阮姨,至少記事起再沒有見過了,所以難免有些好奇和緊張。
看老媽給的地址,那地段可絕對不便宜,非富即貴。
一個半小時後,陳聽站在了伴山別墅門口,提著箱不停吐泡泡的大閘蟹,覺得自己像個送外賣的,就差一輛電動車了。
只是還沒等他按門鈴,大門就從裡面打開了。一張明豔的臉倏然撞進陳聽的視線,還伴隨著綿軟溫和的聲音:「是聽聽吧,快進來快進來。」
「阮姨好。」陳聽禮貌問好。
阮心大約是真把他當個小孩子,聽聽長聽聽短,直到兩人在客廳坐下,她嘴角的笑意都沒褪下去。
「她該一早打電話給我的,我就去學校接你了,N大離這邊可不近,你還拎這麼重的東西,累壞了吧?」阮心跟陳媽媽說的一樣,明豔卻不刺人,熱情大方,看著陳聽的目光分外柔和。
不一會兒,陳聽的面前就被擺上了各種各樣的零食,還有新鮮果汁。對方就像變戲法一樣,能從茶几的各個角落裡拉出抽屜,搜刮寶藏。
「快拿著吃,這些可是我珍藏的,幸虧今天你叔叔不在家,否則一準給我全沒收了。」阮心半埋怨半含笑的催促著,陳聽就聽話地拿了個巧克力吃著,餘光瞥見不遠處擺著的全家福,忽然覺得上面的人有點眼熟。
「對了,你媽媽跟你提過沒,我家那個也在N大上學,今年的新生,比你小一屆呢。」
「新生?」陳聽略略訝異。
「對啊,叫裴以堯,物理系的。早知道你來,我就讓他帶你回來了。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成天板著張臉,冷冰冰硬邦邦的,也不知道在新學校裡交不交得到朋友。你們正好在一個學校,我就放心多了……」
親媽吐槽起兒子來,總是無窮盡的。
陳聽一邊聽著,一邊下意識地看向照片。他就說那照片看著眼熟,裴以堯這個名字也熟得很,可就是記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或聽過的了。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躍上茶几,陳聽還沒反應過來,果汁就被打翻在他身上,淅淅瀝瀝一片冰涼。
「牛肉麵!」阮心驚呼,連忙把罪魁禍首抓住。那是一隻柯基犬,跟陳聽一樣腿短,為了能跳上茶几,大概是使了吃奶的勁兒。
陳聽怕果汁沾在沙發上,連忙站起來。
阮心氣得臉都紅了,伸出手指用力戳了幾下狗頭,便連忙帶陳聽上樓換衣服:「這濕得太厲害了,得趕快換掉,我兒子的衣服你應該能穿,我給你找找。」
等進了房間,阮心瞅見浴室,又讓陳聽順道去洗個熱水澡。
陳聽本想說擦擦就好,可對上長輩歉疚的目光,只好乖乖答應。
「阮姨,熱水我自己來放好了。」陳聽好說歹說,把人勸了出去,這才拿起衣服跑進浴室。沾了果汁身上黏黏的,實在不太好受。
洗完澡,陳聽抓起放在一邊的T恤套上。可就是這一套,套出問題來了──阮姨的兒子,真的比他小嗎?
這比他大了整整一個size吧!T恤都蓋到大腿根了!
還有內褲,雖然阮姨體貼地拿了全新的,可是也太……
陳聽是堅決不會承認自己小的,轉而拿起那條對自己來說鬆鬆垮垮的運動褲,犯了愁。自己的褲子濕了,是不能再穿的,但是這條……真的不會往下掉嗎?
如果是繫帶的就好了,陳聽這麼想著,拿著褲子從浴室走了出來。他有心換一條穿,可這是別人的臥室,他總不好直接去衣櫥裡翻,難道要去找阮姨嗎?
「喀噠。」開門聲突如其來。
陳聽嚇了一跳,以為阮姨進來了,一瞬間僵在原地,都沒來得及跑。他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當機,直到一張陌生卻又有幾分熟悉的臉映入眼簾,俊眉微蹙,低沉如凜冬一般的聲音促使他回過神來。
「你是……」
「我是陳聽!你可以叫我聽聽!」陳聽這完全是急性壓力反應,因為他忽然記起來,自己不僅穿著別人的衣服,還沒穿褲子。
面前的這個人,應該就是這個別人了。
很久以後,當陳聽回憶起初見裴以堯的場景時,仍然覺得臉頰發燙,萬分尷尬。而且越是尷尬的事情,越是讓人印象深刻。
於是他就越是覺得,裴以堯是一個好人。因為裴以堯的臉上沒有絲毫異樣的神色,彷彿眼前這個穿著他的T恤還露著兩條大白腿的人,只是生物實驗室裡的一個標本,讓陳聽的尷尬得以緩解。
這時,阮心終於趕到。
裴以堯掃了一眼陳聽……的腿,隨即冷靜地退出房間並帶上門。陳聽聽到兩人在外頭說話,大約是剛才裴以堯回來的時候並沒有碰到他媽媽,所以並不知道陳聽的存在。
陳聽趁著這個機會趕緊把褲子穿上,只是褲子毫無疑問的大了一圈,讓他不得不提著。
很快房門又再度打開,進來的仍是裴以堯。
陳聽一張臉仍然紅彤彤的,乾笑了兩聲:「那個,謝謝你的衣服。聽說你也是N大的?我回去洗好了還給你……」
裴以堯沒有搭話,只是又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隨即轉身走向衣櫥。
陳聽被晾在那兒,以為他生氣了,正不知道該說什麼,便見裴以堯打開了最裡面的一個櫃子,從中拿出一套藍色運動服。
「換這套。」他遞給陳聽。
「嗯?」陳聽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裴以堯卻不再說什麼,轉身又出去了。
陳聽仔細打量手中的衣服,衣服雖然是舊的,但料子很好,摸著很柔軟。他抖開上衣,發現衣服上還繡著一行小字──King Edward's School。
聯想到對方海歸的背景,陳聽哪還不明白這是裴以堯高中的衣服,配他一七三的傲人身材,剛剛好。
不,也許不是高中,是初中。裴以堯目測最起碼一八五往上,也許初三就很高了。
陳聽無言以對,臉上的熱度也因此退了不少。等他換好衣服下樓,裴以堯卻已經走了。他似乎只是趕回來拿個東西,並不回學校。
阮心一邊埋汰著兒子的來去匆匆,一邊打量陳聽,眼裡迸發出一絲驚喜來:「這衣服真適合我們聽聽啊。」
穿著藍色運動服的陳聽,看著格外顯小。這次倒不是身高,而是年齡,再加上他臉上還未完全褪去的紅暈,特別討喜。
如果說穿著這身衣服的裴以堯像一塊藍色的冰,那陳聽就是一碗點綴著草莓的綿綿冰。
陳聽能感覺到阮心對自己又熱情了幾分,連那隻叫牛肉麵的狗都圍著自己不停地嗅。據阮心說,這狗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可是一隻坐過飛機的高級狗。
高級狗不愧是高級狗,有著女王一樣的矜嬌。牠嗅了半天確認陳聽無害後,就往陳聽手邊一坐,把蓬鬆如麵包的大屁股對著他,而後優雅地回眸。
陳聽猶豫了幾秒,抬手摸了把屁股,手感非常好。
「汪!」牛肉麵屁股抖一抖,又一個飛奔跑到阮心身後,只探出一顆狗頭,活像一個被輕薄了的良家女狗。
阮心哭笑不得:「就你戲多。」
對於裴以堯過早離開,沒能跟陳聽多聊一會兒建立兄弟情誼的事,阮心仍覺十分遺憾。她又留陳聽吃了晚飯,才讓司機送他回學校。
「阿堯這小子,除了念書就是念書,太沒勁了,也不知道像了誰。聽聽你多找他玩兒啊,下次跟他一起回來,阿姨再做糖醋排骨給你吃。」
臨了,阮心還不忘讓陳聽多關照裴以堯,陳聽雖然覺得一八五以上的人不需要他關照,但還是乖乖地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