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某某還清楚記得自己的追悼會。
地點在大禮堂,周圍有黑幛白花,花圈簇擁中是個大大的「奠」字。字下面並排三幅英姿颯爽的黑白大照片,各自對著一只骨灰盒,他的在最左側,右邊是他的兩位兄弟,盒子上蓋著旗。他年紀最小,同樣死得光榮。
照片上他在花叢中笑,兄弟們也在笑,其餘的兄弟則站在底下哭。所以當他醒來,覺察到兩側太陽穴脹痛不已,並結合過往看過的各類型速食文學,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穿越了,因為疼痛是生命的饋贈。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自己穿著齊臀短褲和網襪,肚臍眼上還有個blingbling的釘,摸上去有點兒疼,剛打的洞嗎?
……為什麼要打洞?
石化三分鐘後,他懂了,胸中湧動起了獻祭般的疼痛和快感,他還記得那句振聾發聵的聖父宣言:先讓兄弟們爽爽!
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一同穿越,總之先敬他們,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啊!他決定摸一把確認之後就去找兄弟們,然而卻摸出不對來了。
「……」他拉下短褲拉鍊,打量片刻又扯開丁字褲,驚鴻一瞥,又僵直了。他是個男的。
為什麼?短短十多秒而已,他的心思已經轉了幾個來回。
終於他又懂了,這副身體,這個人,他就是個賣網襪的!大冬天穿成這樣討生活,著實不容易。勤勞致富光榮,飽食終日可恥,人生就是穿釘鞋,走泥路,一步一個腳印,社會地位有高低,職業選擇無貴賤,賣網襪也是正當職業啊!
邊上有個人一直在輕輕推搡他,一邊推一邊喊程程,程程,程程……他被弄得煩了,問:「誰是程程?」
對方好氣又好笑:「你是程程啊。」
他問:「程什麼?」
對方有點兒生氣:「能別玩了嗎?難道你不叫程幾巴?」
哦喲,程雞巴,這個名字……賣網襪也就算了,名字也雪上加霜,當年派出所是怎麼給上戶口的?藉著昏暗而曖昧的燈光,他打量身邊之人,只覺得氣質奇特,衣著暴露,不男不女,長相倒還過得去。他問:「請問你哪位?」
對方白了他一眼:「你明明沒喝酒,怎麼一副喝高了的樣子?我是樂樂呀。」
「你是什麼樂樂?」
「徐樂樂!」對方吼。
嗓門大了些,引得坐在門口的一個人回頭看。那人正在百無聊賴的玩著一支菸,放進嘴裡又拿下來,在指尖盤來盤去,只是不抽。背光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頭髮很長,身材窈窕,然而說起話來卻是男性的嗓音。
「虧你們還樂得起來。」他說。
樂樂辯解說:「不是我要樂,是他要鬧!」
門口那人說:「他沒鬧啊,滿屋子都是你的聲音。」
李某某──不,現在開始叫他程幾,當然沒有那個巴──見門口那人也穿著破洞牛仔褲和網襪,便問:「咱倆生意上認識的?」一起賣網襪的?
那人根本就不想理他,過了十多秒才沒好氣地說:「對,咱們是生意夥伴,一起出來賣的。」
程幾便問身旁的樂樂:「賣什麼?」
樂樂說,賣屁股。
程幾感覺像是被一盆狗血兜頭澆下,糊得視線恍惚,許久才撩起T恤來擦了擦冷汗。
他……他不信!他平生只信三種東西:自己、兄弟、隊伍!
「那……」他問,「那襪子怎麼辦?」
樂樂問:「什麼襪子?程程,你是不是嗑藥了?」
程幾埋頭想了一分鐘,抬頭問:「你們說的賣屁股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門口那人好像對程幾特別不耐煩,冷笑道:「那程少爺,你覺得還有什麼別的意思?我看你不但嗑了藥,還嗑失憶了。」
程幾呼啦一下站起來,問身旁的樂樂:「麻煩再確認一遍,我什麼身分?你又是什麼身分?」
樂樂重複,你和我都是賣屁股噠。
程幾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賣給中老年富婆?」
樂樂大笑,說你怎麼回事,有病啊?賣給中青年男性還差不多,老頭老太誰玩得動我們呀?
「……」程幾顫抖地坐回沙發,但是沒坐穩,從沙發邊緣滑了下去。
門口的那人涼涼地說:「程少爺,這裡是宏城最大的銷金窟水月山莊,你是個moneyboy,簡稱MB,想起來了嗎?」
「……」程幾乾脆在沙發底下躺平,雙手哆嗦著十指交叉,放在胸口。從現在開始他是屬豬大腸的,誰扶都不起來!
「程程,你怎麼了呀?」樂樂關切地問。
「沒怎麼。」程幾深呼吸數次,說,「我等死。」
上輩子他死的時候還蓋著旗呢,現在算是個什麼事兒?英雄為祖國獻身,藝術為人民服務,他重生為他媽的誰獻身服務來了?誰他媽行行好把他燒了吧,骨灰也他媽別留,都他媽撒了去!
樂樂彎腰說:「程程,你也不用這麼焦慮啊,誰都有第一次嘛,你下午還跟我說做好心理準備了呢,現在是不是反悔了?」
程幾一愣,支起半邊身子欣喜地問:「第一次?」
樂樂說:「對啊,你今天第一天上班啊,除非你以前賣過。以前你應該沒賣過吧?都是因為你媽生病了,你沒辦法才出來賣的。」
程幾猛地跳起來:「我還有個媽?」
門口那人皺眉說:「廢話,我看你是真傻了吧,誰沒有媽呀?要不是經理覺得你可憐,誰他媽高興收留你呀,你知道弄個大學生過來,我們要頂多大壓力嗎?」
「我還是個大學生?」程幾問。
樂樂的表情嚴肅起來:「程程你老實交代,你到底吃了什麼了?雖然幹咱們這行的都是逢場作戲,但我還是把你當朋友的,這個山莊裡的東西哪一樣都不能瞎吃,尤其是客人給的東西。周經理沒交代過你嗎?賤命總比沒命好!」
「沒有沒有。」程幾連忙擺手,「我沒吃什麼。」
「那你怎麼回事?」樂樂問。
程幾說:「剛才那一瞬間我壓力比較大,有點兒失態。請問我哪個大學的啊?」
「K理工讀大三,」樂樂說,「但你已經辦理休學了。」
「唔……」
門口那人「嗤」地一聲冷笑,說:「裝唄,作唄,演唄,都他媽要扒褲子了,還把自己當盤菜呢。」說完他捏著那根菸走了,留下一個妖妖嬈嬈的背影。
樂樂起身闔上了門,坐回沙發,貼身問:「程程你想什麼呢,不想給你媽治病了?醫院那邊再不繳款,他們可能明天就把你媽身上的管子拔了,那她就死了呀,你就沒媽了呀,你真不著急?」
程幾說:「我著急。」
樂樂說:「那你還擺出這副樣子來給誰看?我把你介紹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害你,真是為了幫你,除了販毒,沒有比這個來錢更快的。」
程幾點頭。
樂樂又說:「你別嫌我說話難聽,你媽肯定是不中用了,現在完全是靠儀器維持著,再怎麼樂觀估計她也活不過一個月,但咱們也不能催她死啊,無論怎樣也得維持啊。為了治病你們連房子都賣了,你又沒爸,到時候你媽一死,你就剩孤苦伶仃一個人,什麼也沒撈著,就撈著一屁股債,連辦喪事的錢都沒有。我給你湊個萬兒八千的當然沒問題,但是拿這點兒錢上哪兒買墓地去?」
程幾又點頭。
「所以你聽我的,耐著性子做半年,不但能還債,說不定還能攢上一筆小錢,到時候遠走高飛也行,回去繼續上學也行,只要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這段過往啊?知道了又怎麼樣啊,誰還沒有個過不去的坎兒?你放心吧,以後就算遇見了,那幫客人不會記得你,就算記得他也沒臉說啊,說了就承認出來嫖啦!」
程幾說:「謝謝。」
「不用謝。」樂樂說,「你長得這麼漂亮,一準兒生意好。總之不管跟誰上床,做了什麼,看在錢的面子上,你一覺醒來就當什麼都不記得,懂了嗎?」
「懂了。」
樂樂舒了一口氣:「懂了就好。」
程幾垂下眼睫道:「對不起。」
樂樂笑了笑:「不用說對不起,畢竟你是個雛兒嘛,這一關也不是人人都容易過。我知道你是個好人,特善良,我現在正拉你入火坑呢,你別恨我就行。」
程幾說:「我不恨你,我對不起你。」因為我現在要把你打暈跑路了,放心吧,一會兒那什麼經理、老闆追究起責任來,都是我的錯。出來賣,可以。賣給中老年婦女也能接受,讓兄弟們爽爽是義務,但是不能賣屁股給男人,絕對不能!雷霆不移,碧血丹心,就是不能!
程幾眼露凶光,擺出手刀姿勢正要往樂樂的後脖頸砍下,一個機械的聲音突然刺入他的耳膜深處:
──雙方主角就位,十五分鐘倒數計時。
「……」程幾放下手問:「誰在說話?」
「你在說話。」樂樂回答。
「不,我聽見一個男的在說話。」
──主要配角就位,倒數計時十四分四十秒。
聲音平鋪直敘,一聽就來自於毫無感情的機器。程幾豎起耳朵:「喏,正說著呢。」
「程程……」樂樂同情地望著他,「你今天很不正常,還是先回去吧,洗個澡收拾收拾就去看你媽,如果經理問起來,我會替你解釋的。」
程幾當然知道不正常,首先他穿越了;其次上輩子他媽媽早死了,這輩子又多出個快要死的媽;再者,他從一個蓋棺論定的英雄變成男男╳工作者了。
然而再不正常,也比如今正在他腦子裡讀秒的聲音正常!
──次要配角就位,倒數計時十三分三十秒。
──程某就位,倒數計時十三分二十秒。
──程某?
──你在嗎?
──如果在請回答,程某,今天有你的臺詞。
──只有一句,但涉及主角,所以請回答。
──程某,你怎麼不說話?
──程幾,請回答。
「……」程幾問樂樂:「請問洗手間在哪兒?我感覺自己有點兒幻聽,想去洗把臉。」
員工洗手間就在水月山莊後堂,距離小包廂不遠處,裡面該有的都有,只是沒有前堂那麼奢華,隔間很小,沒有暖氣,上下鏤空缺乏隱私性。
樂樂給程幾指了位置,後者進去,剛抬頭就在鏡子裡撞見一個死鬼似的人影,嚇得差點沒當場坐下!
「……」他捂著怦怦亂跳的心臟想:哎喲媽哎,長成這樣也好意思出來賣!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臉上化著濃妝,所以才膚色慘白,眼圈烏黑,唇若吸血。他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不禁有些佩服原來叫做程幾的小子:聰明,懂得偽裝,比抹油彩還迷幻!但是他們這行的審美標準太難捉摸了,這是想賺活客人的錢呢?還是想把人嚇死了直接搶包?
沒有尿意,臉上的妝不能洗掉,他只能粗略地洗了手,那個機械的聲音還在他耳畔迴響著。
──程幾,程幾請回答。
終於程幾忍無可忍,撐著洗手檯問:「你誰呀?」
那聲音說:我是劇情管理員。
「誰?」
──劇情管理員,是這本書的劇情能夠正常運作的守護者。
──劇情開始倒數計時十一分鐘。
「書?」程幾抬頭問,「什麼書?」
──你所在的這本書。
程幾手一滑,臉差點兒沒撞著眼前的鏡子。他驚問:「再確認一遍,我在書裡?」
──對。
程幾花了一分鐘消化這個訊息,其實他是個挺聰明的人,但僅限於自己熟悉的領域。話說回來,他已經接受了自己死而復生,穿著網襪出來賣屁股,為什麼就不能接受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本書?
但是他沒預習過穿書啊!……倒是預習過到內蒙當王爺,請問那邊還缺王爺嗎?外蒙也行啊,他會唱烏蘭巴托的夜。「什麼書?」
──問題延後回答,劇情開始倒數計時十分鐘,你必須回去了,你的角色必須就位。
程幾說:「我不,你把話說清楚。」
──管理員已經說得很清楚,管理員不是你的導師,管理員只負責情節正常運行。
「你大爺。」程幾繼續洗手,不為所動。
──是管理員,不是大爺,劇情開始倒數計時九分鐘。回到你的位置。
程幾笑了笑,撐著洗手檯面說:「我的意思是去你大爺。有劇情派別人去,反正我不去。」
──管理員無許可權與其他人通話,對於其他人而言這裡就是現實世界,你是這個世界的異類,方可接受訊息。
這句話讓程幾怦然心動,盯著鏡子問:「我這麼重要,難道我是主角?」
──不是。
「配角?」
──也不算。
程幾問:「那我到底是什麼角色?」
世界上應該不會有比一名端莊純潔的好青年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改做皮肉生意更慘的事兒了。
劇情管理員說:你是個無足輕重、無關緊要、無關大局、可有可無、不足為患、輕於鴻毛的小角色,換言之誰都可以替代你。
──倒數計時八分三十秒。
程幾一腦袋就磕在了洗手檯上!他窩火道:「你把我千里迢迢地弄來,就為了讓我當一名臨時演員,還整這麼多成語臭顯擺?」
──你有五句臺詞涉及主角。
「那也是臨時演員啊!」程幾憤怒地掬起一捧水,將頭頂因為抹了過多髮蠟而僵硬的頭髮壓下一些。
──你是個意外,劇情管理員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程幾捋著頭髮說:「我沒爸爸,媽媽躺在醫院裡快死了,我賣身醫母,身世這麼慘,居然只是個跑龍套的?」
──你的人設背景都是隨機生成,這本書裡有上百個有臺詞的人物,你的事太細枝末節,劇情管理員無暇顧及。
程幾說管理員同志,麻煩你死遠點,我不幹了,我一會兒回內蒙去。
……
──倒數計時七分鐘。
──倒數計時六分五十秒。
──倒數計時六分四十秒。
──倒數計時六分三十秒,請角色趕緊就位。
──倒數計時六分二十秒。
程幾說:「滾吧,我真不幹,我要走了。」
──你無處可去,不管你從何而來,你已經屬於這個世界,請你維持劇情正常運轉,倒數計時六分十秒。
程幾說:「這種不計個人得失的無名英雄太難當了,我反正無足輕重,找個人代替我吧。」
──管理員無權替換角色,此外你今天還有一句與主角的對話,必須到場。
──倒數計時六分鐘。
程幾挑眉說六分鐘是吧?好,那我蹲個大號,保證不止六分鐘。
──管理員必須維持劇情運轉,管理員不會輕易放棄,管理員有應急方案。
「去你大爺。」程幾觀察自己在鏡子中的模樣,死樣活氣越看越難受,於是開始清除臉上的濃妝。
此時一個人突然闖入洗手間,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哎呀,程程你怎麼躲在這裡,讓我好找!」
程幾回頭,只見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站在他身後。那人中等個子,頭髮時髦而整齊,衣著一絲不苟,表情略焦急。
「您哪位?」程幾問。
對方說:「臭小子你別討打啊,我是看在樂樂的面子上才留下你,你再裝瘋賣傻,回頭吃不了兜著走。」話雖然說得不客氣,但語氣卻沒那麼難聽,介於真生氣和開玩笑之間。
程幾低頭看到了他的名牌,只見上面寫著:副總經理,周志文。「經理?」程幾問。
那人說:「經理個屁,誰不知道我是你們的爹。走吧,我就等著你呢。」
程幾被他一把從洗手間拽出去,只得問:「去哪兒?」
「去見齊少。」
「什麼齊少?」
自稱爹的周經理說:「大金主哇。」
程幾立即擺出了一張嫌惡臉,可惜妝太濃,對方非但沒看出來,還把意思理解反了。
「高興吧?」周經理,「瞧把你高興的,雖然齊少平時來得不多,但他是我們水月山莊最厲害的主顧,別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
「不用高興得太早,那位爺難伺候著呢,不過在他面前混個臉熟也好。」
程幾翻了個白眼。
周經理不由分說又來拉他,程幾儘管滿心不情願,還是被拉走了。
管理員在他耳邊平直地表示劇情回到正軌。
──倒數計時四分鐘。
周經理話挺多,語速又快,程幾一句都插不上,只抓住了最後一句。
「你給我聽好嘍,待會兒我帶你進齊少那個包廂,你一定要有眼色。」
「什麼叫做有眼色?」程幾問。
「站在我身後別說別動,直到我把你介紹給他,你才可以說一句『齊少好』。你說這句話的時候要甜一點,膩一點,乖一點,別粗聲大嗓的。」
程幾說:「我憑什麼?」
周經理停下,轉身正色道:「憑他出手大方,器大活好長得帥,而且能像捏死一隻螞蟻似的捏死你。」
程幾笑了起來。別人不敢保證,從物理上來講捏死他可不容易,那得是多大型的哺乳動物啊!
「別笑,」周經理斥責,「真醜,還賤。」
程幾放下臉問:「那我能不去嗎?我怕他捏死我。」
再說那個姓齊的器大活好又有他什麼事?他是直的,通衢大道,一馬平川,套馬的漢子在他骨子裡馳騁。
「沒事,你凡事聽我的就行。」周經理壓低嗓音說,「從現在開始別說話啊,三樓快到了。」
──倒數計時兩分四十秒。
劇情管理員大約很滿意自己的緊急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