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柏淮又翻了幾頁,卻什麼都沒看進去,瞥了一眼旁邊低頭不停打字的簡松意,語氣漫不經心:「很忙?」
「哦,沒什麼,還好。」
簡松意敷衍了一聲,眼皮也沒抬。
他在讓徐嘉行聯繫吧主,想查到那幾個馬甲的IP,可是吧主說他們的許可權也僅限於定位到市。
定位到市有屁用,用徐嘉行的腳趾頭都猜得到是南城。
簡松意不喜歡沒有證據亂定罪,沒實錘,就不會亂來,可是不亂來又出不了這口氣,那些喜歡逼逼叨叨的人,還是會逼逼叨叨,總有一天會傳到柏淮耳朵裡。
他想到這兒有點煩,把手機一扔,抓了幾下頭髮,骨節用力,手腕上的珠串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在靜謐的清晨格外突兀。
柏淮聽著那聲響,淡淡道:「不方便的話,就摘了吧。」
簡松意立馬抬頭,眉眼不耐:「摘什麼摘?摘掉就不靈了。」
因為情緒不太好,這話說得又急,聽上去就有點兒像發脾氣。
可是就這麼一句語氣不好的發脾氣的話,讓剛剛心生酸澀的柏淮,又生出了點兒寬慰的歡喜。
無論怎麼樣,簡松意都惦記著他,沒有經過思考,憑藉著本能的,在惦記著他。
本來「噁心」這兩個字,像一把無形的傷人冰錐橫亙在他的胸前,讓他帶著點兒心冷,又帶著點兒疼,止步於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生怕誤入了歧途,犯下不可逆的錯誤。
可是偏偏那人在路的那頭,不經意的言語之間,又總是蠻不講理地給他一些盼頭,讓他怎麼也不甘心就真的停在這裡。
柏淮不知道,是該怪自己太貪心,還是怪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太好,到了最後,只能所有的酸,所有的澀,都因為寫上那個人的姓名,而甘之如飴。
他覺得自己還是先緩一緩,合上書,放回桌上,他站起身:「我回家換個衣服。」
「哦。」簡松意點頭,「中午一起吃飯嗎?」
「不了,我陪爺爺。」
「……晚上呢?」
「也不了,估計家裡會來客人。」
「但是……算了,沒事兒,你先回去吧,我正好約了陸淇風開黑,沒時間陪你。」
簡松意遲鈍,但不傻,柏淮明顯疏離的態度,他感受得出來。
柏淮都這樣了,十有八九是看到那些話了,那他能說什麼呢?他是覺得什麼流言蜚語都無所謂,但是柏淮這麼清高的一個人,哪兒受得了那種混不吝(混不吝:方言,指什麼都不在乎。)的痞子話。
於是沒再留他,也沒送他,就讓他走了。
儘管自己還專門給他訂了一個翻糖蛋糕,可是現在看來,已經不適合再送出去。
簡松意重新躺回床上,把自己埋進被窩,覺得胸口有點難受,悶悶的,酸酸的,不透氣兒。
又突然想到柏淮剛才暗示自己把那條手鏈摘了,覺得有點生氣。
這是自己專門給他準備的,葡萄石上的字也是自己辛辛苦苦刻的,都是為了他好,怎麼能讓自己摘了呢?
摘就摘,自己圖什麼呀?怕什麼呀?
想著就準備擼下手串兒,可是當手串兒滑到了指尖的時候,卻沒有再往下用力,頓了頓,最後還是又送回到手腕上。
他想起了那個帖子。
那個帖子雖然後來走向莫名其妙,可是前面說得都對。
柏淮做的那些事兒,真真正正,實實在在,只是平時自然而然隱匿於細枝末節處,自己又太習慣,所以沒覺得有什麼特別。
可是旁觀者看得明明白白。
從小到大就是這樣,自己任性,挑剔,嬌氣,金貴,有時候連自己爸媽都嫌棄自己煩人,可是每次都是柏淮想辦法,把他安排得妥妥貼貼。
比如幼稚園時,每天中午送來的四盒草莓牛奶,比如換牙的時候非要吃的奶糖,比如國中住校弄壞胃後,柏淮包裡隨時放著的胃藥。
而在旁觀者看不到的地方,還有柏淮陪著自己分化,陪著自己度過結合熱,為了搞一支抑制劑把自己弄到發燒,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陪他練習對抗Alpha的信息素。
他自己說過,他也不是傻子,誰對他好,不至於看不出來,那麼多的好,不應該被這麼一次疏離就抹殺掉。
可是想到那些好,簡松意又覺得胸口更難受了。
憋悶。
都怪那幾個王八犢子。
等自己找出來是誰,非揍死他們不可。
柏淮回到家,家裡空空蕩蕩,只有劉姨在忙著打掃,看見他回來了,一邊擦著手,一邊出來迎道:「小淮你怎麼回來了?我以為你要在對門吃飯,就沒準備。你吃了沒?沒吃阿姨給你現做。」
「我吃過了,劉姨妳去忙吧。」
「到底吃過沒?沒吃劉姨給你煮碗麵?或者中午想吃什麼好吃的,劉姨去給你買?」
「真吃過了,我先回房間了,劉姨妳中午隨便做點吧。」
說完上樓,表情淡得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劉姨無奈地嘆了口氣。
唉,有錢人家的孩子又怎麼樣,爺爺去鄉下慰問別人,爹在大西北扶貧,姑姑去北城做慈善,只有自家小孩的十八歲生日在家裡冷冷清清。
如果溫先生還在就好了。
只可惜……算了算了,中午多做點好吃的吧。
柏淮回到房間,給手機充上電,換了件衣服,再拿起手機的時候,訊息已經堆積了好多條。
算命找我打六折:【對不起,柏爺,真的對不起。】
柏淮自己默許俞子國嗑CP,所以事情最後發展成這樣,也怪不上他:【沒事兒。這事不怪你,但你以後別說了,也別在簡松意面前提。】
算命找我打六折:【但是好可惜啊,我真的覺得你倆好配。和算命沒關係,雖然第一次的確是從看面相看出來的,但後來我是真的覺得你倆真好。】
算命找我打六折:【可能我是鄉下人,沒什麼見識,沒見過你們這麼好的人,長得又帥,成績又好,家境也好,最關鍵的是人也好,哪兒哪兒都好,我就羨慕你們,又覺得別人都配不上你們。】
算命找我打六折:【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說這句話,如果我太冒昧了,你就罵我吧。我就是覺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柏爺你如果有什麼話想說,不如就直接說出來。】
俞子國看著傻,其實心思細,從小過得苦的孩子,對於人情冷暖,愛憎喜惡,比別人都敏感。
柏淮沒有否認,也沒有贊同:【這事兒你就當個祕密藏起來吧。】
……俞子國不知道該回覆什麼。
這算什麼祕密?這麼下去,最後頂多會成為只有簡松意一個人不知道的祕密。
可是他是個外人,什麼都不敢說。
只能回了一條:【對不起,還是怪我,不是我亂發帖子,那些人不會說那些噁心話,你和松哥也不會生氣,都怪我,我對不起你們,你罵我吧。】
柏淮蹙眉:【什麼噁心話?】
算命找我打六折:【柏爺你不知道?你沒看見帖子?也對,帖子已經刪了。沒看見就好,看見了也是受閒氣。】
柏淮垂眸,半晌,發了條微信給徐嘉行:【把吧主聯繫方式給我。】
徐嘉行很快就甩了個名片過來,並且逼逼叨叨:【柏爺,你說這些人有沒有意思?居然質疑松哥不是A?】
【還有俞子國真是嗑CP嗑瘋魔了,你和松哥兩個人當初劍拔弩張的時候,我們可都在現場啊,沒互毆就不錯了,居然還覺得你倆能在一塊兒?】
【松哥明顯喜歡那種溫柔甜美的Omega啊,你要說他和周洛有一腿我還信。】
【不過不管怎麼樣,反正先弄死這群嘴巴不乾不淨的傻逼,不管你和松哥什麼關係,輪得到他們逼逼叨叨?垃圾玩意兒,就是看不得別人好。】
柏淮隱藏了他的訊息。
他一邊安裝著外掛和驅動程式,一邊聯繫上吧主:【已經刪除的帖子,後臺還能看到記錄嗎?】
吧主:【能的,就是發帖IP位址只精確到市,我們也沒辦法。】
柏淮:【沒關係,方便把妳的帳號給我嗎?我直接從後臺登入。】
吧主:【哦哦,可以的,我們以後再換密碼就行。】
柏淮:【發送紅包。】
柏淮:【麻煩你們了。】
吧主:【不不不,我不能要,我可是你和松哥的迷妹啊!而且我最討厭這種搞事的人了,所以柏爺你加油給他們一個教訓!我會為你保密噠!】
柏淮:【謝謝。】
柏淮收到帳號密碼,啟動外掛程式,打開原始網頁,手指飛速移動,飛快地輸入一串程式碼,很快,那幾層樓的IP位址就詳列而出,精確到了街道和門牌號。
柏淮把那幾個位址記下來,又解封徐嘉行發給他:【這幾個位址有眼熟的嗎?】
過了好一會兒,徐嘉行才回覆道:【其他的不清楚,得等明天回學校去翻登記表。但是嘉茂花園那個,我知道我們年級有幾個從一中考過來的住那兒,因為那邊之前好像是學區房。】
過了會兒,又補充道:【其中有一個好像和鐵牛關係還可以,之前籃球隊的時候。鐵牛經常請他們吃飯。】
一中。
皇甫軼。
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開這些人。
柏淮捏了捏眉心,想了一會兒,才又繼續回覆道:【行,明天我去翻登記表,這事兒我會解決,你們別和簡松意說。】
徐嘉行:【你們倆真有意思,怎麼都喜歡把事情往自己頭上摟呢。】
柏淮:【什麼意思?】
徐嘉行:【松哥剛也跟我說這事兒他來解決,不許我們再在你面前提。】
柏淮心懸了一下:【他查到是誰了嗎?】
徐嘉行:【這倒還沒有,我們又不是駭客,哪兒有那本事啊。不過話說回來,柏爺你怎麼查到的?你不會還當過駭客吧?】
柏淮沒說,他是去年北城資訊技術競賽唯一一個獲得特等獎的文科生,只要他願意,他直接可以保送,只是他偏偏回了南城。
不過只要簡松意還沒確定是誰就行,這人雖然暴躁,卻不莽撞,不會不明不白的惹事,讓自己落了下乘。
他也不是怕簡松意惹事,只是擔心如果對方真的察覺到簡松意是個Omega,到時候被逼得狗急跳牆,用些骯髒手段,簡松意出個什麼事兒,那自己可能得瘋。
所幸這幾個人估計也是慫包,只敢藉著匿名網路的保護拿著鍵盤battle,不敢當面找事兒,所以自己就還有時間一個一個慢慢解決。
比如在此之前,給他們一些小小的警告。
柏淮啟動驅動程式,順著那幾個位址查了過去,並送出了一點兒小小的驚喜。
等他忙完這些事兒,已經是傍晚,中間劉姨催了好幾次吃飯,他都敷衍而過,等劉姨再來催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間,他才終於慢騰騰下了樓。
他確實沒什麼胃口。
一大桌子菜,一個人,吃著怎麼都有些乏味。
剛拿起筷子,準備扒拉幾口白飯應付過去,門鈴響了。
一開門,簡松意端著一個碗站在外面。
板著臉,態度不算好,看見他,把碗往他手裡一塞,語氣不善地埋怨:「你早上出門的時候也太不小心,居然被我媽發現了,害得我被她逮著盤問了半天,還非讓我給你送一碗長壽麵來。」
柏淮低頭一看,果真是熱氣騰騰一碗麵。
「我媽又不會做,和麵擀麵做麵用了一整天,做廢的全讓我和我爸吃了,差點沒噎死我,這碗估計也不怎麼好吃,不過你別嫌棄,畢竟我生日的時候都還沒吃到過。」
柏淮心中一暖:「謝謝唐姨。」
簡松意沒理他,視線越過他的肩頭往他屋裡一瞟:「你爺爺呢?」
「……」
柏淮扣著碗沿的手指泛出青白的顏色。
他爺爺壓根兒就沒回來,昨晚他就是鬼迷心竅,隨口編了個瞎話,當時沒什麼,但如果現在這點心思被簡松意發現了,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噁心。
自己這些小心機,顯得拙劣又齷齪。
然而簡松意只是一挑眉,質問道:「不是說要陪你爺爺?」
「……」
柏淮鬆了一口氣,指尖也重新恢復紅潤,還好,單細胞生物的好處就是隔夜的仇記不住。
簡松意見他不解釋,確定柏淮是在撒謊找藉口躲著自己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爆發。
「柏淮,你空口說瞎話不就是為了躲著我嗎?有意思嗎?至於嗎?這麼多年情分,你就為了幾句閒話躲著我,你有沒有良心?我知道你這個人事兒逼,龜毛,敏感,愛瞎幾巴亂想,所以好不容易找人把帖子刪了,就是不想讓你看到,讓你不高興,讓你胡思亂想,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你他媽還是看見了。
最氣的是,你居然還真的因為這事兒就不理我了,什麼意思啊你?覺得和我湊一塊兒委屈你了是不是?我都沒嫌棄你,你憑什麼嫌棄我啊?要絕交?行啊,絕交就絕交,誰稀罕你這個臭傻逼!」
簡松意越說越氣,轉身就走。
柏淮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說誰臭傻逼?」
「還能是誰?某個昨天晚上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結果一覺起來就因為幾個噁心玩意兒翻臉不認人的王八蛋,不是臭傻逼?」
「那你說誰噁心玩意兒?」
「你是不是喝多了,腦子壞了,失去基本判斷能力了?別人都說你白天裝高冷晚上被我操了,你還問我誰是噁心玩意兒?心理承受能力怎麼這麼好呢?你這麼聖母我怎麼不知道呢?不是……你笑什麼啊?我操,我還生著氣呢,你能不能嚴肅點,不准笑了!」
柏淮努力克制,卻仍然藏不住笑意:「沒笑什麼,就是俞子國以為你是覺得他把我倆湊一塊兒這件事噁心,我現在知道是他想多了,就覺得挺好笑的。」
「他雖然想問題的角度清奇了一點,但說的基本都是事實,又沒做錯什麼,怎麼會覺得我說他噁心?這腦袋到底怎麼長的?不行,我要找他解釋清楚,我最他媽討厭這種誤會了……不是,你怎麼又笑了?!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柏淮眉眼微彎,笑意從唇角眉梢溢出,帶著點兒寵溺:「也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吃葡萄了。」
「……」簡松意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和柏淮交流,一口氣憋住,「柏淮你是不是有毛病!」
柏淮看著眼前因為不明所以而炸毛的壞脾氣少年,忍不住伸出手,揉著他的腦袋,撓小貓兒似的撓了兩下。
是有毛病。
病名為你。
無藥可醫。
甘之如飴。
他手指淺淺地插入簡松意的髮梢,骨節過於分明,不夠柔軟,指尖還有些涼,但就那麼撓了幾下,簡松意那股沒頭沒腦的躁意就緩緩地平息了下去。
抿著唇,垂著眸,站在原地不動。
他又衝動了。
本來在房間裡悶了一天,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也想好了,打算心平氣和地和柏淮聊一聊,哄好他。
可是忍不住,還是發了脾氣。
他脾氣向來不好,但在旁人面前往往是顯得冷戾不好惹,不會像個暴躁易怒的毛頭小子,偏偏每次到了柏淮面前,就會顯得無理取鬧起來。
他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覺得有點委屈,覺得他們之間的情分,也不至於為了這麼點兒事就要躲起來。
他是生氣的,但這份生氣,不是因為怪柏淮,具體是因為什麼,又說不上來。
所以柏淮這麼一笑,一撓,他就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揮手打了一下柏淮手腕:「別摸我頭。」
柏淮順勢收回手,端住碗:「晚飯要一起吃嗎?劉姨做了一桌,我自己一個人吃不完。」
簡松意不屑:「我看上去像是那種缺口飯吃的人?」
「但我缺個人陪。」
「……」
簡松意扒拉開柏淮,逕自進門換鞋,走向餐桌。
這人裝什麼可憐,害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生氣了。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兩碗白飯。
日暮將墜,努力地把自己最後的金光透過落地窗,送給屋裡的兩個小孩兒,然後才換上靜謐的秋夜,讓餐廳亮起暖烘烘的蛋黃燈光。
一個挑挑揀揀,吃得磨磨蹭蹭;一個規規矩矩,恪守著禮儀,偶爾伸出筷子,把一兩根誤入某人碗裡的芹菜和胡蘿蔔抓回來。
柏淮不貪口腹之欲,七分飽後就放下筷子,拿起一個瓷碗,打開紫砂罐的蓋,一勺一勺盛著湯,完了,還剔了一大塊雞腿肉放進去,再把碗放到簡松意跟前。
簡松意挑眉:「餵豬呢?」
柏淮從容作答:「你這種重量的豬送去屠宰場都沒人收。」
簡松意:「……」
「你說你一八三的個子,六十五公斤都沒有,怎麼長的?」
「又不是不吃飯,我吃得不比你少,胃不好,我能怎麼辦?」簡松意說著就打算把湯倒進碗裡,泡飯吃。
「我不是幫你養著了嗎。」柏淮拍了一下簡松意躍躍欲試的手,「米飯吃完了再喝湯。」
「你真該當醫生,兒科的一把好手。」
「也是,畢竟有十幾年照顧智障兒童的經歷,也算年少有為。」
「……」
簡松意氣飽了。
柏淮抬眼,看著他斂著氣的樣子,輕笑:「還生氣呢?」
簡松意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