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些人肯定是趁我不在瀛洲,又大肆散播謠言,就像在海洲一樣,編排我是掃把星、臥底,明明自己做了虧心事……」離了十分鐘路程,容瘦雲猶在喋喋不休,十分怨念和尚們的做法。
而且隨著他們越往上爬,周圍遇到的都是道教徒居多,難免對容瘦雲的光頭看了又看。
──山頂人不算多,鹿靈山沒有纜車,爬到山頂至少需要兩個多小時,很多體力不足的人只爬到半山腰,在寺廟處休息一會兒,就下山了。
會到山頂的,要麼體力特好,要麼就是道教徒了。
「憑良心講,沒做虧心事的,也被你剋倒過啊。」周錦淵感嘆道,「說不定海洲的事都傳過來了,現在訊息交流多便捷。」
幸好啊,幸好他們家在瀛洲名聲還是很好的,不至於被誤會安排臥底。
容瘦雲語塞,他很想說這是迷信,但是大家大概會十分理直氣壯……
瀛洲和其他處一樣,佛寺的香火總體是勝過道觀的。
像鹿靈山上道觀的道士們有時也會酸溜溜地說一句,山腰的香火多也不全是佛教盛行嘛,不就是占著好地方。
據說本地討論區一直有疑似道士的人在發文,呼籲應該把道觀和下頭的學校換一下位置。
這樣一來,道觀的香火會大大增加,學生爬山上課,也不會整天被說身體素質差了……
當然,沒人理過就是了。
周錦淵一行才到觀門口,就見山頂道觀的觀主站在那兒,大冷的天,攏著手探頭探腦,一副等人的樣子。他們穿著道袍,好幾個人一塊,十分顯眼。
觀主見了他們便招呼:「周道兄!你們來啦!」
「咦,觀主。」周父和他相互行了個禮,「這是在等待客人嗎?」
「沒有,沒有,隨意走走,恰好看到你們來了,呵呵。」觀主目光閃爍,落在周錦淵身上,也打了個招呼,「錦淵好久不見了啊,聽說去外地傳道了。」
周錦淵也行了個禮,「是的,現在上班了。」
「還有細雪也在外地是吧,哈哈。」觀主非常喜歡容細雪,不止是他,山腰的方丈也很喜歡。
容瘦雲來得少,容細雪卻和周家一起來得比較多。都是兄弟,但這些宗教從業人員對他們的態度截然不同,觀主甚至覺得容細雪做道士肯定也很有天賦。最重要的是,聽說和尚也覺得容細雪有天賦,有人搶的才更好嘛……
大家閒話了一下周錦淵的新工作,又往裡頭走。香火冷清只是相對而言,也是有忠實信眾的,年底了還有很多辦法事的需求,觀內還擺放著許多法事用品。
這道觀歷史悠久,觀內都是些古建築了,還有不少參天古樹,甚至是珍稀植物。
容瘦雲上次來這裡,都是小時候了,因為先前的遭遇,他忍不住道:「還是山頂環境好,比山腰的強多了!」
觀主卻好像一個激靈,回頭看了他一眼,乾巴巴地笑道:「也不能這麼說,我們這裡海拔高一些,夏天紫外線高,冬天氣溫低。尤其是到了冰凍天氣,路面結霜,上下山非常困難,今年就有好幾個扭傷、摔傷的……」
「什麼,這麼慘?」容瘦雲環視了一周,頓時覺得方才給人清幽出塵之感的道觀,瞬間變得殺機四伏。
容細雪忽然插了一句:「扭傷的道長還好嗎?他就是學正骨的。」
容瘦雲:「對對,要幫忙嗎?」
觀主:「……」
觀主:「……好得差不多了呢,謝謝。」
一行人走進正殿,周父開始擺放祭品。
容瘦雲摸了一下柱子,「嘖嘖,好有歷史感,很清淨。」
觀主朗聲笑道:「哈哈哈哈,古蹟啊,就是冬天夏天都容易陰冷,十分潮濕呢!晚上還要在這裡做功課。」
清淨感被陰冷代替了,容瘦雲把手收了回來。
「觀主啊,剛才看到了幾個生面孔,是新來的道士嗎?」周父問道。
「啊……不是,是來幫忙的新信眾……」觀主說道。
「有多少道士啊?」容瘦雲隨口問了一句。
觀主卻彷彿承受不住,轉過身來,期期艾艾地道:「我們道觀其實不缺人了,徵人啟示早該撤了……」
容瘦雲一時都還未反應過來,「???」
直到周錦淵忍不住捏拳抵著柱子笑,他才回神:「……我沒有來這兒當道士的意思!」
容瘦雲的大名早就不僅限佛教界了,整個海洲宗教界都有所耳聞,觀主知道他嚷著上山就很害怕,因為知道容瘦雲和周道兄也熟識,就覺著萬一一個想不開來做道士了怎麼辦?他們道觀不夠容瘦雲折騰的吧!
剛才容瘦雲一誇道觀,觀主就心驚膽顫,瘋狂解釋。
「誤會了啊,他早就決定重回紅塵了,要跟我兒子合開診所呢。」周父哈哈大笑著說道,他覺得好好笑哦。
容瘦雲:「……」笑那麼開心?果然和阿錦是親父子。
見他們神情不似作假,而且周父都出來作證了,觀主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彷彿手足無措一般,斟酌一下,然後道:「那我去給你們上炷香,祈盼各位事業順利……」
容瘦雲:「……」
不過既然容瘦雲不是來搗亂的,觀主就不再刻意緊跟著了,快過年了觀裡事情也挺多的,他自去忙碌。
倒是另有熟識的人來打招呼了,也是周父的老病人。
周父一見她,便道:「喲,怎麼還爬山上來了,妳可不能太累著。」
老病人笑道:「我也是走走停停,散著步上來的,打算住兩日,倒是遇到您了。還有小周醫生啊,好久不見。」
「徐阿姨,好久不見啊,既然遇到了,我給您把個脈吧。」周錦淵上前給這位老病人複診起來,「最近吃得怎麼樣?」
容瘦雲卻是不熟悉,看了兩眼,隨口問道:「這位是什麼病?」
「食道癌,這還是我與錦淵同治的,已經治癒了。」周父答道。
容瘦雲了然,周父指的治癒是處於臨床治癒狀態。
現在的醫學確實無法百分之百治癒癌症,有個五年生存率的說法,適用於大部分癌症。
──即患者在治療後五年內如果沒有復發跡象,之後的復發可能性就很低了,也能夠正常生活,便可以被認為治癒,或者也可以說是接近治癒。
當初周父接診這個患者的時候,周錦淵快出師了,他定下大的方案,辨位痰濁壅結,再由周錦淵來執行。
要說這位患者也是膽子大,也可能是不抱什麼希望了吧,但周父從來是救治到最後一刻,與疾病鬥爭。情況再嚴重,也盡量延長患者的帶癌生存期,傾其所能為患者減免痛苦,所以達成共識盡量爭取。
她對周錦淵來負責也沒什麼意見。那時候她已難以進食,連藥都喝不下去了,患的是髓質型食道癌。
周錦淵一改以往用藥精細的風格,用大劑量半夏配伍,讓患者慢慢、慢慢的把湯藥嚥下去。結果呢,一個月後,她已經能吃饅頭了。
就是在這父子倆的診療下,幾年來她的情況一直很穩定,現在容瘦雲見到她都看不出是個病人。
周錦淵複診了一下,脈象也挺好的,又囑咐了幾句,病人才心情愉快地離開。
「好了,先上一炷香吧,希望醫學昌明,世人不受疾苦!」周父一甩袖子,說道。
容瘦雲畢竟是佛教徒,都不便上香了,自己默默祝願而已。
周家一個個殿拜祭過去,到了後頭的三清殿時,卻是看到觀主又來了,這回身邊還跟著一對年輕男女,容貌都很是出色,也就是大學生的樣子。
「哎,在這裡。」觀主招呼道,「道兄且慢,還請看看這位病人。」
這女子是他們道觀老信眾的女兒了,在外地讀書,交了個男朋友,過年帶了回來。
這次本來想讓男友在家裡睡,男友卻說自己有十幾年的宿疾,睡眠不好,在他家這裡不習慣那裡不自在,還是住酒店。
女孩兒當時就往心裡去了,上山時她和觀主提了一下,因為記得觀主認識本地一位有名的道醫。
但男友卻不是很情願的樣子,走過來了還在小聲說:「不必了吧,我看就算了……」
「你是不是對中醫有意見啊?可是這位醫生特別厲害,在我們這兒很有名的,今天能遇到都是走運了!你不要以為只有大醫院才有名醫啊。」女友也低聲說道。
但他們不知道,在場好幾個人都耳聰目明,其實聽得一清二楚。
「我哪有意見,我本來還想去看中醫呢,就是,就是想好了去看中醫,就覺得不用麻煩了嘛……」男友支支吾吾地道。
「你這是什麼邏輯,那先到我這裡看才叫不麻煩吧?你到底看不看呢?不看我下山了。」周父背著手道。
那對情侶:「……」沒想到人家都聽到了。
女友連忙道:「不好意思大夫,麻煩您給他看看吧!他晚上睡不好,已經很多年了。」
她可是知道周大夫的,如果周大夫願意,本市的醫院隨便挑,人家不去罷了。而且要換了平時上門去,還不一定一天兩天能排上隊!
得虧了他們家和觀裡關係好,有觀主介紹。
男友被她推著,沒法反駁,到了周父面前,最後掙扎了一下:「大夫,我沒撒謊,真不忌諱中醫,我朋友給我介紹了海洲的一位很厲害的中醫啊,據說治疑難雜症很有一套的,治好過他的怪病。」
他好像為了佐證自己真不是瞎扯說謊的人,還說出了種種細節,「我這不是和朋友約好了,他還說他可以聯繫那位大夫,說不定都聯繫過了,海洲三院的周錦淵醫生,最近挺有名的,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
周錦淵:「誰找我?」
周父隨地接診的情況多了去了,周錦淵本來正低聲和容細雪聊天,也沒關注,就是忽然聽到自己名字了。
他也用和周父一樣的姿勢,背著手溜達了過去,「有事嗎?」
男友:「???」他還一副不在狀況內的樣子。
周父涼涼地道:「你不是想找周錦淵麼,喏,我兒子就是周錦淵。」
男友:「……」
周錦淵哈哈笑道:「什麼情況啊,要我治不要我爸治嗎?新鮮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的。」
就算是瞭解他們家的病人,願意他來治療是一回事,但要讓他來換掉他爸,那還真是聞所未聞了,從來只有反過來的情況。
那男的都凌亂了,他這是什麼運氣,這都能遇到本尊,「你、你真的是周錦淵?你不是在海洲嗎?」
「我是瀛洲人啊,過年當然回老家。」周錦淵理所當然地道。
「這不是更好嗎?」女孩子倒是特別開心的樣子,「你現在沒什麼好猶豫啦。」
男友嘴角一抽,「是、是啊……」
周父和周錦淵對視一眼,他倆看過多少病人了,立刻就察覺到這男孩可能是有點什麼顧慮,周父試探地道:「你具體是怎麼個睡不好法?」
男友:「呃,就是很多夢,心煩。」
周父:「我給你把把脈吧。」
男友遲疑地把手伸了出來,心說應該不會那麼靈的吧……
周父摸了會兒脈,便撇了撇嘴,「失眠症,這個也不難治。」
男友原本是很擔憂的,但周父真說出這個話,他又有些淡淡的失望了。
「這個還是要從情志方面解決啊,正好小姑娘妳是通道的,我跟妳說一下,妳可以透過念經文的方式改變他的心情,心情好了,自然也就能睡好了。」周父對那女友招了招手。
女友也沒懷疑,聽周父說了起來,還拿出手機認真記錄。
周錦淵則趁機把病人拉到角落裡,又給他把脈。
「剛才不是看過了嗎?」他不解地道。
周錦淵不理他,摸完了脈,才小聲道:「你之前治過這病沒?」
「……呃,治過,十幾年也沒好。」
周錦淵:「看過中醫嗎?是不是都讓你補腎?」
男友跟被雷劈了一樣,「我……那個……我……」
任誰被說補腎,而且還說準了,肯定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這個病,其實和腎也沒什麼關係,所以治了也是白治。」周錦淵咂摸了一下,說道,「而且都十幾年了,肯定是影響心情,這才導致了睡不好。」
他看了一眼忐忑又震驚的對方,安慰道:「知道你肯定不好意思,我爸才故意把你女朋友引開,遺尿這種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挺尷尬的。」
對方嚥了口口水,簡直想五體投地了,他的病根根本就不是失眠,而是非常尷尬的……尿床!這讓他屢次想對女友開口,都不好意思,只能搪塞為睡眠問題。
他得這個怪病都十幾年了,每晚像嬰兒一樣,控制不住地遺尿一兩次,不得不用上紙尿褲。
多年來各種求醫也治不好,可算是疑難雜症中的疑難雜症。
他都不敢住校,也不敢隨意和朋友出去玩過夜,如果出去了,寧願熬一整夜不睡覺,也免得尷尬。
一個上大學的男人了,還尿床,他得多鬱悶啊,心情好得了就怪了,睡覺都在煩心。
他中醫西醫不知道看了多少,周錦淵父子還是頭兩個不用他說,就知道病症是什麼的大夫,加上他們肯定地說,和腎沒關係,證明他腎沒事,單憑這個,他也願意信了……
「您、您說,這該怎麼辦?」男友難掩激動地問,也注意了壓低聲音。
「這個病一般都是從腎治,但具體情況得具體分析,我看你舌苔、脈象,倒該從肝治。這像是肝經疏泄不及,導致水道失調,遺溺。」周錦淵說道。
別看這遺尿和腎看起來關係緊密,和肝則沒什麼關聯一般,實際上,足厥陰肝經就會經過陰器、抵少腹,所以遺尿從肝治,並非無據可循!
對方也不懂為什麼從肝來治,但剛剛他就下定決心了,說怎麼治就怎麼治。
「待會兒我爸會給你開藥的。」周錦淵拍了拍他肩膀,還笑了一下,彷彿剛才只是在和他談天罷了。
男孩兒感激地看了周錦淵一眼,他這怪病一直沒好,心情還越來越差,就是病得太羞恥的緣故,大夫能顧忌這一點,實在讓他感覺非常熨貼。
周父那頭見狀,也結束了話題,「我再開藥,回去配合著喝了,過幾日到我家裡來複診。」
「謝謝您,之前我還不大願意,真是感覺慚愧啊!」女孩兒只見男友態度一下扭轉一百八十度,從有點推拒,到無比熱情,都無語了,這是搞什麼啊,反射弧這麼長嗎?
「沒事。」周父很隨意地道,並不往心裡去。
很多病人,就是因為得病,才產生種種情緒、行為,作為醫者,不必太往心裡去。而他行醫的原則,也向來是心、疾同治。否則,也許你把人的病治好了,但讓人自尊心大大受創,也未必是好事吧!
◎
到了下午,一行人才下山。
到半山腰時,還有幾個和尚察覺容瘦雲來了,就守在寺門口看他。
攔肯定不是攔他的,這都下山了,就站那兒看。
周父說:「我覺得是來見識一下你長什麼樣的。」
容瘦雲:「……」
他們一路走到山腳,看到教堂的幾個教徒捏著一些宣傳折頁,在門口給路人宣傳,「您好,您知道上帝嗎?這個可以看一下。」
一回頭看到他們這行人,忽而交頭接耳一番,然後竟是收了收折頁,往回走了。
除了容瘦雲外的所有人:「哈哈哈哈哈哈……」
鹿靈山也夠團結的了!
容瘦雲:「……」是可忍,孰不可忍?
容瘦雲折身就往那些教徒的方向走,作勢嚇唬道,「給我一張看看!」
嚇得他們花容失色,走得更快了。
容瘦雲卻好像終於找到了什麼樂趣,猖狂地喊:「跑什麼跑!老子瞭解一下你們家的產品唄!!」
路人:「……?!」
同行的打擊沒能讓容瘦雲放棄,反而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容細雪:「這是儒家文化吧。」
容瘦雲恨恨道:「……不要來破壞本和尚的修行,不要以為你被方丈誇過幾句就是有智慧了,那是我讓著弟弟,你看過我在廟裡的試卷嗎!」
容細雪平淡地道:「智不是道,心不是佛。你們追逐的到底是智還是佛?如果是前者,你當初應該去考研。」
容瘦雲:「……」
有的人覺得有智慧就是有佛性了,刻意追逐心或者智,但這種想法未免有些世俗。有佛性者也許有智慧,但智慧並非唯一表現,更不是最重要的。
周錦淵哈哈大笑,「有道理,不要因為你弟弟比你被大和尚看好就嫉恨他,其實人家只是比你聰明,你也不要因為太傻就氣餒,三劫三千佛,各不相同,傻也有機會上崗。」
容瘦雲被他換了個角度又嘲了一遍,瘋狂翻白眼,這些道士真不是好玩意兒說話太毒了。
除了上山那天看了個病人,接下來幾天周錦淵都在休息了,吃吃喝喝,反正也沒遇到什麼急症。中間和容細雪一起去了一趟他家的倉庫,這裡存放著很多藥材。
一則是周錦淵和容瘦雲要在海洲開診所了,拿點鎮店的藥材去,二則容細雪還要再做藥性的實驗。有的藥材是陳年的好,他家收的有部分還是祖父在世時炮製的了,著實難得。
這些藥材都打包好,等離開前一天,用物流寄到海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