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呼吸小說（下）

11. 十九，冬

久違的學校令人感到陌生。雖然對李明來說，學校總是很陌生，但這次他是隔了一個月之後才重新回到學校，所以更是如此。
一陣風把頭髮弄亂了，讓人覺得涼颼颼的。上次上學時穿的還是輕便的秋裝，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需要穿夾克和大衣的冬天。
『恭喜你，明！現在你可以教我了。』
李明在這次的國內比賽中獲得了冠軍，晉升成了五段，與從小學開始經常去的圍棋道場副院長金教練是同等級。雖然和金教練較勁多年，但他還是李明的老師，李明仍是他的徒弟，從這一點看，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李明邊走邊思考著變和不變的差別，再上課一個月就要從高中畢業了，其他同學終於可以毫無顧忌的進行成年之前被禁止的事情、打工、上大學，他們將展開一個新的世界。而自己的生活反而會比現在更單調，看似單純但其中卻有著無數條路的橫十九條線、縱十九條線的格子世界，將成為他的全部。
職業圍棋的世界宛如叢林，但李明從未害怕過。雖然不像媽媽那樣覺得可以用圍棋棋子征服世界般的樂觀，李明覺得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九歲的李明對圍棋盤上的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非常狂熱，尤其喜歡以黑色圓點強調的星位，因此李明在小時候，就特別享受在星位上布局的感覺。即使作為有段位的職業棋士已四年，李明現在仍然認為圍棋是個遊戲。他的恩師林教練說，正因李明還很喜歡圍棋，所以他那「柔弱的心理素質」才得以很好的堅持下去。
走著走著，便來到正門前，腳底下的沙子一如往常的跑進鞋裡，他脫下幾乎沒有任何跑步記憶的運動鞋，反過來在空中晃動幾下，好像用鏟子挖了一團放進去的樣子，細碎沙子傾瀉而出，沙沙作響。
『是鞋子有問題，還是我走路的方式太奇怪？』
穿好室內鞋後，他沒來由的把鞋頭向地面踢了幾下。雖然對沒犯任何錯的室內鞋稍微發洩了脾氣，但從穿過校門開始，他興奮的心情依然如故。這樣看來，他非常期待一個月後上學的今天。
雖然母親勸自己：「反正上課天數已經夠了，從現在開始就不要去學校，開始準備明年的國際大賽吧！」但李明仍固執的揹起了書包。
『明，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那麼喜歡上學的？』
『與其說喜歡……因為大學入學考試都結束了，感覺上課時間會放電影。』
『如果想看電影，在家看不就行了嗎？』
李明很難向媽媽解釋自己為什麼想上學。
李明並不討厭學校的建築物，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如此：他總是覺得教室非常寬敞，戴著耳機坐在位子上，即使身處人群中，也有一種獨處的感覺。走在長長的走廊上，從窗戶吹進來的風經過脖子時，雖然會讓人起雞皮疙瘩，但也能感覺到涼爽。
考完試後，學生們總是纏著老師說不要上課。每當老師半推半就打算放電影的時候，李明心裡就感到非常幸福。在自習時間偷偷趴著睡覺也是一種享受，他喜歡在意識半清醒間，像表達投降般將臉貼在書本上，聞著紙張潮溼的味道。而像現在，聽著音樂在樓梯上行走的時候，室內拖鞋在經無數腳步磨損的木質地板上沙沙滑動的感覺也不令人討厭。
還有，什麼都比不上……
「倒車入庫？那個只要按照教練說的做就行了。」
「怎麼辦？我哥說那個很難。」
進入教室的那一刻總是令人緊張，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三一直如此，但因為是久違的上學，所以更需要勇氣。
李明怕別人向自己打招呼，所以低著頭走了進去，但應該不會有人向他打招呼，看來是自己多慮了。
「嗯，不會啊，沒那麼難。」
教室後面不知道在玩什麼遊戲，幾個學生脫了拖鞋坐在地上。為了不打擾他們，李明一邊小心翼翼的走過去，一邊偷偷看著教室中央，像栗子的後腦勺與一個月前一樣沒有什麼改變。這段時間頭髮不可能不長長啊，可能又剪頭髮了吧。
『真可愛。』
少年把兩隻手肘放在桌子上，身體稍稍向前靠，看起來像隻懶洋洋的豹，一身黑色皮毛、年輕的豹。
韓䁢浩聽著旁邊同學的話微微一笑。因為那位同學的位子就在韓䁢浩旁邊，所以每天早上都能和韓䁢浩閒聊，是李明在這世界上最羨慕的人。
李明把書包掛在椅子上，坐在座位上認真的確認自己其實一點也不關心的課表，提前把書拿出來而手忙腳亂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其實完全集中在右後方。
「你看，這裡是停車格對吧，你就把車從這邊開進去……」
『是在講關於開車的事情嗎？我也想一起聽……』
教室裡很吵，但韓䁢浩的聲音依舊傳到了耳邊。李明假裝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一下子站了起來。
置物櫃的時機！
他轉過身，瞥見韓䁢浩在筆記本上畫東西的模樣，要盡量避開正面仔細看他的動作，因為如果那樣，自己的注意力全都在韓䁢浩那邊的事實就會被揭穿。
李明走到教室的後面，更加小心的斜眼偷看那令人在意的位置，原本一直看著筆記本畫畫的韓䁢浩，和坐在他旁邊的同學對上了視線。
「因為車身有寬度，所以稍微往右轉一下後面才不會撞到，這樣就可以進去了啊。」
他的眼神再次轉向筆記本，畫出了柔和的曲線。李明在幾乎沒放什麼東西的置物櫃裡翻找，時不時的偷偷瞟了幾眼過去。
「那怎麼知道要從哪個角度轉進去？」
韓䁢浩用筆敲打紙面，不以為意的說道。
「當然要用左邊的後照鏡看這個角才行啊！」
「哎呀，我腦袋還是一片空白，真的無法理解啊！」
「不會啦，你直接試試看就知道容易多了。」
韓䁢浩向上抬起了稍微低著的頭，從側臉看到他露出爽朗的笑容，李明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一起笑了。但是，偷看那邊的不只是李明一個人，不知不覺，對考駕照感興趣的同學們三五成群聚集到韓䁢浩附近，圍住了他。
「䁢浩，那你上過路嗎？」
「嗯，週末載著媽媽去了一山。」
「怎麼樣？和路考差很多嗎？」
「差不多，只要好好看導航就行。」
「我媽媽也叫我要考駕照，你覺得哪個駕訓班比較好？」
同學們對開車的疑問不止一兩個，韓老師則是一一據實回答。駕訓班的價格和優缺點、路考的訣竅、考試和實際情況的差別、車輛種類、汽油和柴油的差異等等的主題不斷衍生時，鐘聲響了起來。學生們嘟嘟囔囔的各自回到座位上，而蹲在置物櫃前面很久的李明也一樣走了回去。
其實，比起聽課，聽韓䁢浩說一小時的說明似乎更有幫助，這不僅是因為李明的私心，也因為韓䁢浩不只功課很好，而且還是在說明事情方面相當擅長的完美班長。
回到座位上的李明用手掌撐著下巴看向窗外，雖然很遺憾聽不到某人的聲音，但沒關係，只要再等一會兒就能聽到了。
「立正……」
『啊，因為很久沒聽到了，所以感覺很好。』
「敬禮。」
這是他在學校裡最喜歡的時間，李明向老師鞠躬並偷偷地笑著。

12. 十九，冬

天空是灰色的，氣象預報說是個不會下雨的陰天。李明靜靜的看著烏雲慢慢移動、漸漸張大了它的身子。飽含滿滿的水氣卻連一滴雨都沒有的沉悶天空，看起來並不像是單純的自然現象，反而像是在表達自己心情的天氣一樣。
雖然可以一整天看著天空，但李明卻故意把頭從窗外轉了回去，歸咎於意識到今天是最後一天。雖然李明從未把注意力放在學校裡發生的任何事情，但今天似乎應該有所不同，最後的時間總是會有一些特別的事情發生。
「大家在這段時間的學習都辛苦了。」
這天，班導意識到在教室外面等待的家長們的存在，所以似乎格外親切，但即使這樣，也改變不了他本質上的漠不關心。班導對李明的親切程度總是遠遠超過一般該有的範圍，但李明卻從未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到一絲溫暖。
李明喜歡溫暖而開朗的人，世界上總有些人天生就個性開朗且能讓周圍氣氛都變得愉快，這些本性和藹的人們，不會像班導那樣虛情假意的施捨親切。
最後的自習時間應該要集中精神才對，但李明還是一直發著呆。他愣愣的看著在走廊上等待的父母和妹妹帶來的花束，思緒卻飄移到了其他地方。
「準備重考的人，不要洩氣……」
指尖摸到有著天鵝絨質感的畢業證書夾，他用食指掃過了金色的刺繡，感受隨之而來的違和感。這份文件是李明按照課程安排完成學業的證明，但究竟有多接近真實呢？
『我好像沒有學到什麼……』
好像完成了什麼而想說出來炫耀，但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是否未曾進步呢？課本上的知識、值得一生記在心裡的老師、學校的紀律、學生間形成的小社會，李明在這之中什麼都沒有留下。雖然勉強將學校給的一切塞進嘴裡，但一點也嚼不爛，也吞嚥不下去。
李明對知識不感興趣，也不想和老師親近，害怕學生們以個人為主的陌生小型社會。學校並不是自己的，因為一開始就沒有擁有過，所以就算結束了也不會感到遺憾和悲傷。
「要準備上大學的傢伙們……嗯？記得不要喝到掛掉！」
心情像潮溼天氣一樣低迷的原因與學校沒有任何關係，累積在內心深處十分沉重的遺憾另有其因。
這和強烈的責任感、單純的善意、溫暖的同情心等抽象概念有關。同樣地，遺憾的原因與黑暗的人被耀眼的東西所吸引的心理，以及不成熟的人被堅強而完美的東西所吸引的感覺，還有在意想不到的瞬間迎面而來的微笑那樣單純的事物，它們的來源都是相同的。
雖然睜著眼睛，但以寬闊操場為背景，那個奔跑的背影在視野中隱約可見，可以看到覆蓋著寬廣肩膀的白色Ｔ恤隨風飄動。那被夏天的味道圍繞、將足球放在腰際間向某處招手的樣子浮現在眼前。把球拋向空中後用力踢向另一邊而真摯跑去的臉龐，還有那無比燦爛的微笑歷歷在目。那個少年笑的樣子十分單純，單純到讓看的人因為心臟狂跳不已而感到內心碎成一片，無比悲涼。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來，班長。」
李明向右邊看了過去，在教室中間身材高䠷的少年站了起來，陰沉的教室瞬間變得明亮。修長的少年看著講臺直挺挺地的站著，站在後門外的家長們竊竊私語的討論著：「原來他就是班長啊！」
「立正。」
少年輕輕的發出沙啞的聲音，似乎有些緊張的乾咳了一聲。和他同班的兩年裡，從未見過他這樣的一面，李明對這個少年會不會同樣也對畢業感到遺憾而產生好奇。
「敬禮！」
大概也會遺憾吧，畢竟這個少年有著自己從未有過的東西，擁有了像是有了感情的校園、與朋友們一起共度的快樂時光、尊敬的老師等等。
「謝謝老師！」
似乎和平時沒什麼不同，學生們將椅子推進桌下，亂哄哄的站了起來，彼此時而互相交談，時而陷入傷感之中，說著平時不會說的話。
李明也有點傷感，不敢輕易站起來，但他也不是要硬坐著回憶高中時期的朋友，畢竟他也沒有。他本來想跟坐在附近的同學們打個招呼，可是大家很快的就跑開了。最後一天也和開學第一天一樣，如果不是隸屬於某個群體，就等於在他們周遭是不存在的人。
『沒關係，我有真正想問候的人。』
李明深呼吸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但是，就在他準備向右轉身的瞬間，教室前門一開，家長們紛紛走進教室，這陣混亂讓李明很自然的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唉……直接去說話就行了，幹嘛像傻瓜一樣坐在這裡啊！』
即使用拳頭敲打額頭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李明束手無策地把手伸進空蕩蕩的抽屜裡，假裝在整理東西並觀察前方。
這時的氣氛十分混亂，講臺旁人聲鼎沸，學生們吵吵鬧鬧並向自己的父母招手，忙得不可開交。班導好像突然變成了謙遜、恭敬的人一樣，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排隊等候與班導打招呼的大人之中也有李明的母親，她拿著報社送的肉脯禮盒站在那裡，和李明對到眼時微微笑了。
在最前面和班導說話的女士個子很高並戴著眼鏡，她向教室的中間招了手，韓䁢浩突然站起來向那邊走去，班長的媽媽臉上掛著自豪的微笑。韓䁢浩在講臺前面低著頭，班導摟著他的肩膀，笑著正說些什麼。家長們向母子倆投以讚許的目光，並寒暄了幾句話。受到大家喜愛和班導信任的班長，還有面帶微笑的家長們，這畫面是即使出現在公益廣告中，也不會感到奇怪的景象。
李明想像了一下自己站在韓䁢浩這個位置的畫面。扭扭捏捏的態度和僵硬的表情一定會讓周圍的人感到不舒服，那麼，媽媽一定會用經常使用的「這孩子不夠大方」或「個性內向」的藉口來辯解。站在前方的韓䁢浩就像在水中優游的魚兒一樣非常自然地行動，這是李明絕對模仿不來的。
不知道是嫉妒還是羨慕，這模糊的情感讓李明從座位站了起來。他揹起書包，從未曾歸屬其中的世界裡逃開。
還沒整理好的感情就像是被抓住腳踝一樣糾纏著，沒什麼話要說卻總是想轉過身去大聲呼喊他的名字，真是件可笑的事。對於沒有勇氣的人來說，欲望本身就是一種痛苦，就像積滿水氣無法傾瀉而出的積雨雲一樣，李明艱難的邁開了潮溼的步伐。
教室後門外站著的是比自己小一歲的妹妹，小情將雙手插在羽絨外套的口袋裡，和爸爸並肩站著。
「嘿，社會新鮮人！心情怎麼樣？」
小情開玩笑的問。李明的心情相當憂鬱，即使畢業了也沒有感覺到與以前有什麼不同，但是，他感受到了應該要給小情一個幽默回答的責任。
「即使對妳這個學生說，妳也不會知道的。」
「什麼呀，什麼啦！告訴我！」
「……略（吐舌音）。」
才輕輕一伸出舌頭，小情就用拳頭捶了一下李明的肩膀，是個沒有用到力氣的一拳。爸爸看著他們一陣子，無奈的笑了。
「李明，這三年辛苦你了。」
李明深知爸爸是真心對自己感到自豪，爸爸是個相信「孩子應該要玩耍，學生應該要學習」觀念的男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李明雖然總是讓他失望，但這次拿到的高中畢業證書好像比任何大賽的獲獎成績還令父親感到滿足。幸好還有一個人因為這個畢業而獲得正向回饋。
「要去吃什麼好呢？」
「嗯……」
李明一句話都沒說，聳了聳肩。
「我那個年代，只要一提到畢業典禮就一定是炸醬麵呢！最近年輕人都吃什麼呢……」
「拜託，爸！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們去吃西式自助餐吧！自助餐！」
「西式自助餐？」
「嗯，可以無限續吃帝王蟹的海鮮自助餐。哥哥你也覺得不錯吧？」
在李明要回答之前，媽媽從教室前門出來了，她的表情非常輕鬆，就像是自己畢業一樣。
「辛苦了，我的兒子！」
媽媽的話中藏著「所以現在就全心全意下圍棋吧」的意思，母親是個相信特殊才能應該用相對應的方式給予支持的女人。對她來說，這所高中的畢業證書等於是兒子不用被學校占用時間的證明。
有兩個人對這個畢業感到滿意，這樣不就夠了嗎？
「親愛的，小情說要吃海鮮自助餐。」
「為什麼是自助餐？那在哪裡？這是明的畢業典禮，應該讓他決定自己想吃的才對吧！」
「我都可以。」
家人們一邊走在走廊上一邊商量著要吃什麼，李明時不時的回頭看了看。
『本來想和他說幾句話的……』
有過一兩次按捺住想和他說話卻憋在心裡的經驗，那份心情到現在都藏得很隱密，避免露出蛛絲馬跡。反正放棄就像呼吸一樣自然，自己已經習慣了在遠處關注。雖然話是那樣說，但是……
『最後還是很想跟他說幾句話道別的。』
李明稍稍落後了家人一些距離，雖然偷偷瞄了五班教室，但那個想找的人卻沒有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內。
『以後再也不會見面了……』
像傻瓜一樣。自習結束之後就馬上走到他的座位，跟他說聲：「畢業快樂，這段時間真的很謝謝你。」這樣一句話就好了。遺憾感遍布全身，籠罩著內心，但即使鞭策自己，也只剩下為時已晚的自責而已，一切真的結束了。
「哥哥，你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好。你覺得很不捨嗎？」
在走下發出吱吱聲的木板階梯時，小情問了李明。

11. 十九，冬

久違的學校令人感到陌生。雖然對李明來說，學校總是很陌生，但這次他是隔了一個月之後才重新回到學校，所以更是如此。
一陣風把頭髮弄亂了，讓人覺得涼颼颼的。上次上學時穿的還是輕便的秋裝，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需要穿夾克和大衣的冬天。
『恭喜你，明！現在你可以教我了。』
李明在這次的國內比賽中獲得了冠軍，晉升成了五段，與從小學開始經常去的圍棋道場副院長金教練是同等級。雖然和金教練較勁多年，但他還是李明的老師，李明仍是他的徒弟，從這一點看，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李明邊走邊思考著變和不變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