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封昊用打火機緩緩將手裡的香點燃,接著用三根手指撚住,隻手插進關二爺面前的香爐裡。
他在做這一切時,嘴角始終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意。
從關二爺的塑像立在這裡的那天起,有資格站在這個位置上香的都是青龍幫的大當家。他們叱吒黑白兩道,勢力遍及各地,統領萬千手下,可拜關公時無一不雙手奉香,畢恭畢敬。
大概也就只有新上任的黑道太子敢如此大不敬,他拜神,卻不信神,他秉信人的命運永遠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是一個父輩慘遭意外,回國接掌家族大業的黑社會少東,外有虎視眈眈的強敵,內有不服氣的幫會元老,暗中還有警方盯得牢牢,可他從未露出過半點怯意。
封昊上畢香,轉身走到廳堂,早有兩名小弟押著瑟瑟發抖的凌琅在這裡候著。
封昊一言不發地站在當間,凌琅就感受到跟他這個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壓迫力,聲音不知不覺中帶上了顫抖:「少、少爺。」
封昊微微一笑:「人是你放走的?」
「冤、冤枉啊少爺,我只是打了個盹兒,誰知道那條子……」凌琅想到了什麼,連忙掀開衣服焦急道,「看,我也被他捅傷了的!」
封昊心不在焉地瞄了眼纏在凌琅腹部尚滲著血跡的繃帶:「如果你說的是實話,你就是無用;如果是謊話,你就是不忠……你說,一個要麼無用要麼不忠的人,我留著有什麼用?」
他好像不想再跟凌琅多費唇舌,衝底下人擺了擺手,手下會意,一左一右押住凌琅的胳膊。
凌琅的臉色立即變了,雙膝一彎當場跪了下去:「少爺,少爺……」
封昊手一翻,比了個停,凌琅緊忙趁這個機會從小弟手中掙脫,膝行著爬了過去,抱住封昊的腿:「少爺,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封昊垂眼瞅了瞅地上的凌琅,嘴角起了諷刺的笑意:「行啊,」他下顎一點,「從這裡鑽過去,你就還是我的狗。」
凌琅發抖的身子驟然僵住,如雷劈中般動彈不得,廳堂上其他人聽了這句話,也都不約而同面露譏笑,等著看接下來的一場好戲。
凌琅臉上的表情迅速換了好幾個,有痛苦,有矛盾,最後是迫不得已的屈服,他咬著牙低下頭,向著封昊的胯下爬去……
「卡──」導演毫不留情地叫了停,「說了多少次了,少爺這個時候的表情要得意,要狂妄,你看看你,一臉的僵硬,哪裡還有點黑道少主意氣風發的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封昊九十度鞠躬,「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一拍到這個鏡頭就非常緊張。」
「你啊,哎,」導演恨鐵不成鋼,「前面明明表現得都不錯,怎麼一到這條就過不去?這麼簡單的一個鏡頭,你看看你都NG幾次了。」
「對不起,」封昊還在不住地道歉,「可能是因為我太敬重凌老師了,一想到自己對他這麼失禮,就感到很惶恐。」
「你在戲外怎麼敬重是你的事!現在是在拍戲!你是老大,他不是什麼凌老師,他就是你的一個手下,你用他來樹威風給不服你的人看,而不是把他當偶像供著,知道了沒有?」
導演訓斥完封昊,又跟凌琅賠了個笑臉:「我是在幫助新人入戲,沒冒犯到您吧?」
早在導演喊卡的時候,助理就一個箭步上前把凌琅從地上扶了起來,幫他拍去膝蓋上的塵土,撣平戲服上的皺褶,那殷勤的態度就像在伺候一個皇帝。
凌琅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脊梁挺得筆直,目不斜視,任誰見了,都不會跟方才那個跪在地上涕淚橫流著求饒的人聯想到一起。
若是尋常鏡頭,NG兩位數都是家常便飯,演員們對於NG早就習以為常。可這個鏡頭前前後後NG了七次,凌琅就在地上爬了七次,饒是脾氣再好的人都會有三分不滿,更何況凌琅這個在演藝圈出了名的冰山大牌,此刻更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現場所有人都替封昊捏了把冷汗,最可憐的是那幾個演小弟的,明明演到後來緊張得要死,卻還要面帶譏笑,笑得臉部肌肉都僵硬了,遲遲恢復不能,一直到現在都還維持著詭異的表情。
「休息一下。」不待導演批准,凌琅就擅自往外走。
等他都走出片場了,導演才無可奈何地拍了拍手:「好了休息半小時再開拍。」
大家齊刷刷鬆了口氣,果然有凌琅在的地方氣壓就會低,可沒辦法,誰讓人家是影帝呢,就算脾氣和演技成正比也是被允許的。
離得近的工作人員上前同情地拍了拍封昊的肩,作為一個新人,他戲裡表現出色,戲外性格開朗為人又謙遜,在劇組裡人緣很好。
至於NG七次這種事,平心而論,沒有一個人敢誇下海口,讓凌琅做這種事的同時還能淡然處之,換他們來,只怕NG得更多。所以,他們對封昊的苦衷感同身受,但也只能深表同情。
「怎麼辦,凌老師一定在怪罪我,我要不要去找他道個歉?」封昊的聲音充滿了不安,難得有這樣一個跟偶像合作的機會,就被他以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方式搞砸了。
「我看還是不要了,」一個工作人員安慰他道,「你沒看剛才凌琅的臉色嗎?你現在去找他,一定會撞槍口的。」
「沒錯,不如等他氣消了你再去說,何況你是新人嘛,他應該不會跟你計較。」另一人道。
封昊失落地點了點頭。
離開片場的凌琅並沒有出現在自己的私人休息室,而是逕自來到走廊另一頭的洗手間。
關上隔間的門,他背過身重重往門上一靠,抬手捂住了眼睛。
該死的!
這麼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凌琅的手慢慢地一路向下,劃過自己的喉結,情不自禁做了個吞嚥,經過胸口,渾身打了個激顫,隔著薄薄的面料摸到腹部的繃帶,最終到達了它要去的目的地。
凌琅手上的動作由慢到快,由輕到重,起初還算溫柔,最後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粗魯,幾乎是帶著憤恨地發洩。
一貫以冷豔高貴的姿態出現在大眾面前的當紅影星,居然會因為拍戲導致慾火焚身,不得不躲在男廁自行解決這種事,如果曝出去,估計會驚掉所有人的眼球。
凌琅闔上眼,那七次NG的片段就有如電影般在他腦海中重播,在眾目睽睽下一次又一次地從另一個男人胯下爬過,那種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卻讓他的身體無法抑制地起了反應。
他顯然高估了新人的能力,原本以為咬咬牙就能過的鏡頭,在導演一次次卡聲中,凌琅產生了戲裡戲外顛倒的幻覺,似乎在場的每個工作人員,都在嘲笑他的卑微與下賤。
在眾人高高在上的注視下,凌琅彷彿是全裸的,一絲不掛地站在燈光下,任由他人審視著他的內心,他一切不為人知的祕密,都被暴露在青天白日,無足遁逃。
封昊的臺詞伴隨著他磁性的嗓音,有如洗腦般在他耳邊一遍遍響起:「從這裡鑽過去,你就還是我的狗……」
「唔……」高潮來臨的時候,凌琅終於克制不住發出悶哼。
凌琅,三十二歲,當紅實力派影星,最年輕的影帝,為人個性高傲冷漠,人送外號冰山影帝。
他最大的祕密,就是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受、虐、狂。
◎
凌琅打開隔間的門,心裡一驚,不知是他太投入還是對方動作太輕,他竟然一點也沒有聽到有人進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更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些什麼……
那人背對他站著,但卻可以從鏡子中清晰地看到他的臉。
封昊顯然也發現了他,緊忙轉身向他打招呼:「凌老師。」
凌琅搖搖頭:「我不喜歡別人叫我老師。」
「那……前輩?」封昊試探著問。
「名字就好。」
「那怎麼行呢,太失禮了,」封昊有些為難,「啊,要不我叫您學長可以嗎?」
凌琅這才第一次把目光直接投在他身上。
「我也是湖朔電影學院的學生。」封昊高興地做著自我介紹,兩個人已經合作了整整一週,這還是第一次私下交流,可見凌琅的生人勿近氣場有多強烈。
凌琅感到有些意外。
幾個月前,經紀人拿著這部據說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劇本和天價的片酬來到他的公寓,說是投資方無論如何也要請到他出演這部戲。
在這部電影中,凌琅飾演的是一位警察,他青梅竹馬的女友,同時也是他上司的女兒,因為她父親的緣故,被黑道報復殺害。
凌琅為給女友報仇,潛伏進黑幫做臥底,忍辱負重整整七載,終於取得了少主的信任,展開復仇的同時,卻也從蛛絲馬跡中追查到整個局的幕後黑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警局上司。
黑道少主繼任不久,抓到了混亂中開槍擊斃自己父親的警察,凌琅利用其身分協助同仁逃走,還捅了自己一刀,即便這樣少主也沒有相信他,於是有了開頭那一幕。
這個劇本開篇俗套,中途曲折,結尾神展開,劇情發展還算出人意料,不過凌琅相中的卻是劇中幾個角色的對峙。
這是一部純血性的男人戲,女主角只出來露個臉就打醬油去了,凌琅前半程和少主鬥,後半程和上司鬥,最終結局大亂鬥,不得不承認,編劇在描寫男人間智慧的巔峰對決時還是頗有幾分功力。
凌琅看了劇本,問了細節,簽了合約,到了開機當天才發現,飾演黑道少主的不是原本敲定的演員,而是一個毫無演出經驗的新人。
媒體早就習慣於凌琅冷漠的態度,開機儀式上他的一言不發也沒有引起別人的懷疑,只有長期跟著他的經紀人和助理知道他對此有多麼的不滿。
「原定的人呢?」凌琅一回到休息室就問。
「之前這個角色敲定的演員好像是吳冠鋒,但是他上部戲吊鋼絲的時候摔傷了,現在還躺在醫院裡。」助理解釋道。
「所以他們就安排了個新人?」凌琅冷冷地問,少主這個角色比他飾演的警察還大兩歲,從二十五一直演到三十二歲,是戲中除了他和上司以外的男三,也是跟凌琅互動最多的一個人,是個非常難駕馭的角色。
相互對峙的兩個人,如果一方比另一方氣場差得太多,結果必然會失衡,跟影帝演對手戲的人,竟然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毛頭,這部戲還沒拍,就儼然已成為一場笑話。
投資方想捧新人,斥巨資找大牌來為新人鋪路,這種事在圈內司空見慣,可一上來就擔任這麼舉足輕重的角色,凌琅還是第一次見到。
「把戲推了。」凌琅略一琢磨就猜出了真相。
「啊?」經紀人傻眼了,「可合約都簽了,開機儀式也辦了,媒體已經全知道了……」
「我不是演青春偶像劇的,」凌琅堅決道,「潛規則也給我適可而止一點。」
「不是潛規則,」助理搶著爆料她聽到的小道消息,「據說新任少主是製片的……弟弟……」她的聲音在凌琅的注視下越來越弱,最後兩個字的音量小得幾乎聽不見。
凌琅聞言冷笑,經紀人跟了凌琅這麼些年,早就身經百戰,明知毀約是不可能的,連忙祭起拖延牌:「不如你先跟那個新人試拍兩場,如果不行的話,導演肯定也會主動要求換人的。」
凌琅接受了他的建議,起身就往外走:「正好,我也想見識一下那位……叫什麼來著?」
「封、封、封……」
「封昊!」助理補完了這句話。
「凌老師您好!我是封昊,請多多關照!」
凌琅幾乎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丟下三個字:「很押韻。」
封昊並沒有因為碰了個大釘子而感到不適,這跟他瞭解到的凌琅的性格完全吻合,他自我解嘲地摸了摸後腦勺,快步跟了上去。
第一天第一場戲便是兩個人的互動,導演講戲的時候,封昊聽得格外認真,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導演身上,還時不時點著頭,絲毫沒有留意到一旁凌琅審視的目光。
凌琅不動聲色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在他身上一點都看不出有黑道太子的潛力。
這分明就是一張青春勵志劇中懷揣夢想奮力拚搏的標準男一號臉,甚至連表情動作都跟戲裡的傻窮拚如出一轍,如果他去演偶像劇,只要對著鏡頭炯炯有神地瞪眼握拳就可以,根本不需要什麼演技。
「還有什麼不懂的?」導演講完重點,例行詢問道。
封昊把頭轉向凌琅,意思是想聽聽他要怎麼說,卻不料跟凌琅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發現凌琅在看著自己,封昊眼睛一彎,嘴角一揚,露出個大大的笑容。
凌琅面無表情地把頭別過。
封昊又尷尬地揉了揉鼻子,影帝的脾氣果然如傳說中一樣難以捉摸。
這場戲拍的是少主在青龍幫第一次亮相,伴隨著導演的一聲開始,凌琅跟著幫眾跑進廳堂,見到的不是代理幫主,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的背影。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封昊緩緩轉過身來。
整個片場鴉雀無聲,安靜得甚至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
「卡──」這異常的寧靜被導演撕破。
待凌琅清醒時,他已成為全場人注目的焦點。
他這才意識到,方才本應輪到自己說臺詞,可他卻愣愣站在原地一言未發。
導演沒說話,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忘臺詞這種錯誤放在影帝身上未免太低級,一定是有什麼別的原因,他在等凌琅給出解釋。
可凌琅只低聲說了句抱歉,就轉身回到出發點。
比起其他人的疑惑,此時表面平靜的凌琅心中卻起了極大的波瀾。
這突如其來的壓迫感是怎麼回事?
當封昊轉過身來那一刻,他渾身都散發著咄咄逼人的氣場,有如劇中角色附身,僅僅一個眼神,就讓人忽略了他的外貌,他的年齡,而被他的氣質所緊緊吸引。
凌琅完全不相信這是一個新人的水準,換做是他出道時,也遠遠達不到這樣的能力。
不,他甚至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演戲,只是恢復了自己原本的面目而已。
可是在導演叫停的一剎那,籠罩在他周身的氣場又頃刻間煙消雲散了,那種彌漫在空氣中無所不在的壓迫感頓時消逝於無形,方才的封昊彷彿只是他的幻覺。
起初凌琅一度以為封昊只是一個藉關係上位的花瓶,其後承認他是個天資聰穎的人才,直到今天聽了他的話,才知道原來封昊也是科班出身。
「你也是湖影畢業的?」他不確信地又問了一遍。
「我是湖影的,」見凌琅終於對自己的話題產生了興趣,封昊很開心,「比學長小兩屆而已。」
「你看上去沒有那麼大。」
「我上學比較早,而且大家都說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偏小。」
「那為什麼……」凌琅沒有問下去。
倘若出道後一直默默無聞至今也說得過去,可偏偏這麼多年來沒有涉足演藝圈,到了如今才第一次拍戲,年齡未免過了黃金期。
封昊猜出他想問什麼:「前段時間,一直在忙家裡的生意,直到最近才稍微穩定下來,總算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家族產業……黑道嗎?」
「噗,」封昊樂了,「我可以把這句話自動理解為學長對我演技的認可嗎?」
凌琅低頭洗手,裝作沒聽到這個問題。
好在封昊不在意,依舊興致勃勃地說道:「其實我從大學起就是學長的粉絲了。」
「我大學時沒有拍過戲。」
「但是您演過話劇,」封昊眼神發光,「那部《勇者永生》。」
凌琅抽衛生紙的手一頓。
「我就是看了那部話劇後迷上您的,學長在舞臺上的演出太棒了,我家裡現在還有當時演出的VCR。」
凌琅把擦過手的衛生紙撇進垃圾桶:「那種黑歷史,還是燒了吧。」
「怎麼會呢,我每個週末都會翻出來看,它是我最喜歡的一部話劇,」封昊興奮道,「自從看了《勇者永生》,我做夢都希望能和學長您同臺演出,想不到,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
說到這裡,封昊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原本開心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沮喪起來:「但是,我今天的表現一定讓學長失望了。」
凌琅沉默,作為一個新人,封昊的表現已經相當出色,可他沒有當面表揚人的習慣,更何況自己擅自叫停的理由,並非封昊以為的那種,而是壓根就難以啟齒。
就在場面陷入尷尬的時刻,經紀人推開洗手間的門進來了,他在休息室沒見到凌琅,就挨處找過來,直到來到洗手間。
「你在這裡啊……咦?你也在?」經紀人看到這兩個人在一起很意外。
「你好。」封昊主動向他問好。
經紀人狐疑地看著凌琅,你該不會是因為他NG了你七次,就把人堵在這裡打擊報復吧?
可他再看封昊,也察覺不出有什麼異常,只好收起心中的疑惑,催促二人道:「休息時間結束了,導演在那兒叫人呢。」
他們回到片場時,導演正跟副導演和編劇討論剛才那段要怎麼拍。
「要不改劇本?把這段刪了?」副導演問。
「當然不可以,沒有那個鏡頭怎麼能體現出臥底的犧牲有多大。」編劇堅決反對道。
「我知道了,」副導演一擊掌,「用替身!」
導演用劇本捲成的筒敲他的頭:「那結尾警察的臉部特寫怎麼辦?」
「後製剪輯不行嗎?」編劇建議道。
「不行!必須要從少主的臉連貫地推到警察的臉,這樣才能表現出兩個人表情的反差!」
討論一時陷入了死局,這時一個聲音底氣不足地插了進來。
「那個,我有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