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志異之莫逆於心（三）

楔子
哀莫心掙扎著從被窩裡伸出手去摸手機，勉強睜開眼睛，床頭櫃的時鐘顯示正好凌晨三點半。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就按下接聽，能在他熟睡時還打得進來，沒被江黎擋住的電話肯定很重要。
「怎麼了？」
「能來一趟嗎？」
「現在？」
「嗯。」
「等我一個小時。」
「好。」
切斷電話，哀莫心在差點又睡過去之前逼自己爬起身，迷迷糊糊的坐了會，才發現江黎不在。
江黎這陣子經常會在他睡著之後出去，說是要回舊家找點東西。
哀莫心才知道原來除了江家給他供的祠堂以外，他還有個「老巢」。
江黎解釋說那是他在應許江家之前的洞府，很多東西都還存在那裡，他已經將近三百年都沒去過，也順道清理一些東西。
他當時聽江黎說的位置，大約是中部某座深山裡，那裡從以前就不時有人在山裡失蹤個幾天才找回來，引發很多鄉野怪談，希望不是誤觸了江黎的陣法還是結界之類造成的。
當時猶豫了會也沒問，已經在那裡將近千年的地方，還是不要因為他隨口的疑問而改變才好。
哀莫心洗了把臉，換好衣服放輕腳步出門，他走到巷口等剛剛叫的車，心想也許該去學開車，不然三更半夜要出門還得叫車，或是總勞動江承方來接他也不好。
「怎麼這時候出門了？」
耳邊傳來江黎溫柔的嗓音，他探頭看著車燈朝他駛來，回他道，「石茗找我，我過去一趟。」
「怎麼不叫上小方？」
他有些無奈的輕聲安撫，「也不是什麼大事，三更半夜的你別把江叔吵醒。」
「那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不用，你忙你的。」哀莫心連忙阻止他飛回來，「舅舅們都跟著，在紙人堂會有什麼事。」
江黎大概是真的忙，停頓了會才說，「那有事就叫我。」
「知道了。」哀莫心也沒有再度強調不只舅舅們，最近連小姨們都隨叫隨到，上了計程車就不再說話省得嚇到司機。
車開到紙人堂巷口他就下車，熟門熟路的自己從後巷推門進去，通過擺放整排紙人的通道走進屋裡，帶著溫暖氣息的紙香迎面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哀莫心用手掩住嘴，看見石茗手上紮著一枝百合花，正轉頭看過來。他還沒開口就發現屋裡有客人，還是活的，馬上轉口說道，「你有客人？我一會再過來？」
石茗擺擺手，拉了張椅子給他，哀莫心想這位客人大概就是半夜叫他來的原因，便順勢坐下，看向坐在桌前的人。
對方看上去大約二十五、六歲，容貌斯文端正，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看起來像是在外商工作的精英上班族。
「想請你幫個忙。」石茗簡單說明，示意對方開口。
對方似乎有些驚訝哀莫心如此年輕，但仍然轉向他，很客氣的自我介紹，「您好，抱歉這麼晚打擾您，敝姓高，叫高成願，成功的成，願望的願。」
高成願遞上了一張名片，哀莫心收下來看了眼，是某家不動產的副董事長，在這個產業裡這麼年輕就當上副董，很可能是家裡的事業。
哀莫心看向石茗，對方點點頭。他把名片放進口袋裡，朝對方溫和的笑笑，「我姓哀，在市警局工作，但我想你想找的應該不是警察。」
高成願看起來有些拘謹，語氣慎重的說，「是這樣的，我……弟弟，失蹤超過三天了。」
哀莫心接過石茗遞過來的涼茶，知道如果只是需要報警，應該就不會叫他來了，便示意高成願繼續說。
「我是在第三天的時候知道他失蹤的，我調了大樓所有監視器，發現他根本沒出家門，不管是電梯還是樓梯間都沒有拍到他，他住二十四樓，根本不可能從窗戶出去，但我在屋子裡裡外外都找過了，還請了專業人士盤查樓梯間的監視器死角跟安全門，他們都告訴我他不太可能已經離開大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剛剛跟石先生提起，他就找了您過來。」
高成願每年這時候都會來紙人堂，在母親忌日之前為她買一束花，父親曾問他怎麼不買鮮花，他覺得鮮花是給活人看的，他要買母親收得到的花。他也是因緣際會誤闖進這裡，當時紙人堂還沒開始營業，石茗聽他說完，做出一束如同鮮花的白百合給他，要不是親眼看著石茗做出來，他絕對認不出那是紙製品，之後就成了紙人堂的老顧客。
他這次也是照例來取花，大概是臉上明顯的焦慮，石茗難得問了一句，在他說明過後就打電話請人來，讓他在這裡等一下。
雖然石茗沒多解釋，但他願意相信，也就稍稍放下心等著。
哀莫心在他身上並沒有感覺到陰氣或鬼氣，從面相上也看不出什麼，又轉頭看向石茗。
「我走不開，要到後天才能出門。」石茗把花束包裝好並打上絲帶，語氣平常的說，「麻煩你跑一趟。」
石茗能看出的東西比他多，會這麼說就表示這是一天之內非得處理的事，於是他很乾脆的對高成願說，「你開車來的？」
「是，我停在兩條巷子外面。」高成願知道石茗有時候不能離開紙人堂，也是直到現在才聽出石茗的意思是要在後天之前解決，他有些慌張的起身，「能麻煩您跟我走一趟？」
「可以麻煩你把車開到巷口嗎？」哀莫心還捧著茶，看樣子沒想馬上起身。
高成願意會過來哀莫心也許是有話要跟石茗說，點頭說，「好的，我把車開到巷口的路燈下。」
哀莫心點點頭，高成願接過花束，朝石茗真誠的道謝，「謝謝你。」
石茗搖搖頭，走過去開門讓高成願從大門出去。
「所以，這是幫什麼程度的忙？」哀莫心這才喝了口茶。
「他是紙人堂第一個客人。」石茗走回來，折了兩個黃符遞給他。
哀莫心有點意外紙人堂第一個客人居然是活人，卻也沒有多問，石茗會這麼說就表示這位客人對他來說是有點意義的。
哀莫心把黃符收進口袋，覺得涼茶味道不錯多喝了兩口，放下茶杯起身的時候覺得胸口一涼，有些反胃的感覺。
「怎麼了？」石茗看他伸手按在胸口，好像不太舒服，就問了句。
「……沒什麼，大概是茶太涼了。」哀莫心拍拍胸口，順了口氣。「有點反胃。」
石茗皺了皺眉，茶是常買的那家，他自己沒喝，要是以前他不會當一回事，但經過結緣郭家的事，他不得不多心。誰都可以在紙人堂出事，哀莫心不能。
他伸手就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確認過茶絕對沒問題，才認同的點頭，「下次給你熱茶。」
哀莫心也沒在意石茗的反應，在江宜安的事件之後，他身邊所有人都有點過度防備，好像隨時就會有人冒出來害他似的，他也有點無奈，「大概是空腹喝涼茶的關係，待會事情處理完吃點宵夜就好。」
哀莫心說完擺擺手就離開，大表舅冒出來問他還有沒有不舒服，他耐心的回答，「就有點反胃而已，沒事。」
走到巷口時車已經停在路燈下，高成願把車窗降下，讓哀莫心看到他，「哀先生，這裡。」
哀莫心開門上車，側頭拉安全帶的時候，看見紙人堂門口那盞燈閃了閃，他愣了愣，車已經發動了。
哀莫心印象裡那盞油燈一直都亮著，就算有風那抹燭火也不會動搖，如果它要閃，應該是有某種含意。他聽石茗說過，那盞燈是紙人堂蓋起來就在的，要燃要滅要閃都是紙人堂的意志。
哀莫心只疑惑了會，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了。

01

他聽見了腳步聲。

在房門外的走廊，由遠至近慢慢接近，有點拖行的步伐在深夜裡顯得特別響亮。
噠、刷──噠。
刷──噠。
──刷──噠。
噠、噠、刷───
他蜷在被子裡無法克制的顫抖，只希望那個腳步聲能離他越遠越好。
但那個可怕的拖行聲只是離他越來越近，近到他能感覺那個東西就在他房門口。
救我……誰來救救我……
他緊閉著雙眼祈禱這只是個惡夢，卻清楚的聽見門把被轉開的聲音。
喀噠。
救我──

門把被轉開，一片黑暗裡他伸手在牆上摸到電燈開關按下，客廳裡亮起暖黃色的燈光。
「不好意思，大概是阿姨出門忘記留燈。」高成願朝哀莫心抱歉的笑。「請進吧，不用脫鞋。」
哀莫心看著光潔的地板，但主人家都自己踩進去了，他也就不客氣的跟著進屋。
這個社區大樓環境還不錯，算是高價地段，客廳坪數不小，卻裝潢得像樣品屋，看上去很漂亮卻沒什麼生活氣息。
「這裡就你們兄弟倆住嗎？」
「沒有，這裡就我弟弟住。」高成願苦笑。
「我可以看看他房間嗎？」哀莫心問。
「可以，這邊。」高成願領他走進最後一間房間。
大約八十來坪的屋子有四房兩廳，哀莫心剛剛在車上聽高成願說他弟弟今年十五歲，正在念高一。
「這裡就你弟弟一個人住？」哀莫心是覺得屋子裡沒什麼人氣，但也沒有感覺到陰氣。
「還有照顧他的保姆阿姨，他上了高中之後，阿姨才在每週六日的時候去兒子那裡住兩天，其他時間都住這裡。」
走進高成願打開的房門，裡面布置簡單得就像他認識孫海明之前的房間，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除了洗衣籃裡扔著幾件換洗的衣服，還真看不出這個房間平常有人住。
「他在哪裡念書？」哀莫心見房裡連張書桌也沒有。
「書房在這裡。」高成願帶他去隔壁房間，裡面就比較有生活氣息，書櫃上的書不少，什麼類別都有，歷史書籍特別多，書桌上電腦還開著，桌上有幾本筆記本，還有支手機。
書房裡有張沙發床，一條用得起毛的毯子隨意扔在上面，跟一個睡得有些凹陷的大抱枕。
「他比較常待在書房？」
「好像是，照顧他的阿姨說經常要把他叫醒回房裡睡，但他好像就愛睡在書房。」高成願神色帶著些無奈。
哀莫心在房裡轉了會兒，又問他另三間房做什麼用，高成願也一一打開給他看，「這間是影音房，給他打電動看影片用的，但他似乎沒什麼興趣，聽阿姨說他很少進去，我過來的時候就睡這間，最外面那一間是阿姨的房間。」
哀莫心轉完整間房子，比較大的櫃子像衣櫃或是櫥櫃都打開來看過，他總覺得這房子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有第三個人在這裡，但他卻感覺不出人在哪裡。
「哀先生，要不要坐一下？我給你倒杯茶。」高成願跟著他在屋裡轉了半天，見哀莫心一言不發，有些焦急但又不好催他，站在那裡半天才想起來要招待一下。
「溫水就好，謝謝。」哀莫心客氣的回答。
高成願連忙走進廚房，光是找杯子就翻開了三個櫃子，又想找水壺燒水，哀莫心看他忙半天也沒找到水壺，臉上神色更是焦慮，開口問他，「高先生很少來這裡吧？」
「一個月也會來個一、兩次的，這裡有阿姨在，廚房的事都她在做，她大概是回家去了。」高成願尷尬的說。
哀莫心也沒說什麼，走過去拿起他剛剛找到的杯子，在水龍頭接水，「這個打開就是熱水了。」
高成願恍然大悟，「我說怎麼沒茶壺也沒開飲機的。」
哀莫心前陣子才在家裡裝了一個給他阿娘用，所以一看就認出來了，手上捧著杯熱水說，「我能請教你們兄弟為什麼沒一起住嗎？」
「其實……他是我異母兄弟。」高成願嘆了口氣，臉上顯現出些疲倦，「我父親不是很喜歡他，他生母跟我父親也沒有婚姻關係，生下孩子要了錢就走了。」
「不喜歡他是因為他生母的關係嗎？」
「……應該說除了我以外的孩子他都不會喜歡。」高成願幾乎沒跟人說起這些事，但面對哀莫心，他卻突然很想傾訴。
「如果你不介意，我說點家裡的事？」高成願想說，但不確定哀莫心想不想聽，小心翼翼的詢問。
「請說。」哀莫心不介意，通常家事都是發生問題的主因。
「我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過世了，我父親非常愛她，在她過世前發誓往後絕不再娶，也不會有其他的孩子。他教導我十分嚴格，但同時也非常寵我，以喪母的富二代來說，我算是非常好命的。」高成願自嘲的笑笑。
「母親過世後，父親還正值壯年，外面有不少情人，但從來沒有帶回家，更別說讓我見到，凡是想藉機跟我接近看能不能變成我繼母的，全都消失了。」高成願苦笑，「我其實不介意有個繼母，但父親忘不了母親，我當然也不會硬是讓他找個人代替母親，可是他情人實在太多，不乏手段厲害的，有一個在消失一年之後，帶了個孩子回來，說是我父親的。」
高成願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弟弟的情景，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臉醜得要命卻也可愛得不得了，「她很聰明，她沒去找父親，直接把孩子帶給我看。我父親安排在我身邊的人會防女人，不會防帶孩子的婦人，尤其我學校有托兒所，她穿得一身樸素抱著孩子走進學校非常的自然，直接在學校裡找到我，說這是我弟弟。」
高成願還記得那個女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無比冷漠，「她說她沒有想嫁給我爸，但她覺得這孩子值六千萬，我聽到的時候都傻了。」
哀莫心這幾年見得多了，也明白不是做了母親，就會無條件的去愛自己的孩子。
「你父親付了錢？」
高成願無奈的搖搖頭，「我付的。」
「你那年……不過十一、二歲吧？」哀莫心算了下他們兄弟倆大概差了大約十歲左右。
「那年我十歲，我父親像給薪水一樣，每個月都往我戶頭裡存三十萬，過年三百萬，三節還加發一個月，我戶頭裡六、七千萬是有的。」高成願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平淡道，「因為我父親壓根兒不想要那孩子，更不用說付錢。那女人也心狠，說既然他不要，那她就把孩子賣給我無子的大伯，我父親做生意很有些手段，當年因為家產而跟我大伯不合，官司到現在還在打，我父親仇家也不少，賣給大伯養大了回來跟我爭家產。」
高成願直到現在都記得他們怎麼爭吵的，在那之前他無法想像，對他那麼慈愛的父親，會這樣厭惡自己另一個血脈。
他那時候懷疑過有可能因為這孩子不是他爸的，於是他提議去做ＤＮＡ檢測，那女人答應得毫不猶豫，說可以馬上接受檢測，但父親不肯，說那個孩子反正跟他不會有任何關係。
那時候他就知道那孩子真的是他異母的弟弟，於是開口說他願意付錢。
「你不想要另一個兒子，但我想要弟弟，你不要就給我吧。」
他不顧大發雷霆的父親，堅持付錢留下弟弟，讓那女人簽切結書保證將來不會要孩子負擔她的生活。
也許是因為他長到十歲都沒跟他父親要過什麼東西，也一直乖巧的照父親的意願學習跟生活，所以當他堅持就是要留下孩子的時候，他父親退讓了。
「既然這麼想要，那你就留著當個玩伴，但我是不會認這個孩子的，我的財產只會留給你一個人，只有你能繼承高家。」
「我知道，我會達成您的期望的。」高成願向父親承諾。
「後來，孩子留下來了，戶口登記在家裡的保姆名下，我為了不讓父親覺得我花太多時間在弟弟身上，就更努力的學習，每天就陪弟弟一會兒，保姆也照顧得非常好。但直到他六歲的時候，我才發現保姆教孩子的方式有問題，弟弟對我百依百順得就像個玩具。那個保姆也是照顧我長大的，她會這麼做肯定是我父親示意，而我父親在家裡的時候眼裡根本沒這個孩子存在，他對我的態度依舊寵愛，對我的學業也一樣嚴格，但他就是看不見弟弟，不用說問一句了，連看一眼都不肯。最後我買了這間房子，讓弟弟搬過來，給他請了一個我信得過的阿姨照顧他，讓他能在有人關懷的環境下長大。」
「你弟弟個性怎麼樣？」哀莫心問。
「他很安靜，很乖，就是個普通小孩。喜歡文科，特別愛讀各國歷史，說將來想當個老師。」高成願提起弟弟笑了起來，但隨即又嘆了口氣，「他感覺得到父親對他的無視，因此一直很乖，不給人添麻煩也不吵鬧，就算我這幾年進公司忙起來了沒什麼空來陪他，他也都沒有抱怨過。我問過他想不想念商，就算我父親不願意，但我還是能讓他進公司，或給他開間公司的，但他並不願意，說就想念歷史，我觀察過他是真的喜歡文組，就隨他了。」
「他失蹤前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哀莫心從高成願的話裡聽不出線索。「還有你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最後一次來看到他大概是一個半月以前了。」高成願有些懊惱自己沒有多來看弟弟幾次，「我問過阿姨，她說沒什麼特別的事，一切都很平常。」
高成願說到這裡停頓了會兒，有些遲疑的說，「倒是聽她說起在夜裡聽見腳步聲。」

楔子
哀莫心掙扎著從被窩裡伸出手去摸手機，勉強睜開眼睛，床頭櫃的時鐘顯示正好凌晨三點半。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就按下接聽，能在他熟睡時還打得進來，沒被江黎擋住的電話肯定很重要。
「怎麼了？」
「能來一趟嗎？」
「現在？」
「嗯。」
「等我一個小時。」
「好。」
切斷電話，哀莫心在差點又睡過去之前逼自己爬起身，迷迷糊糊的坐了會，才發現江黎不在。
江黎這陣子經常會在他睡著之後出去，說是要回舊家找點東西。
哀莫心才知道原來除了江家給他供的祠堂以外，他還有個「老巢」。
江黎解釋說那是他在應許江家之前的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