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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掌粗魯地撥了撥頭髮,捧住乾燥的臉龐。寬厚的掌心裡,原本熱呼呼的臉頰在水氣的作用之下降溫不少,手上還散發著若有似無的洗髮精味。我其實剛沖完澡不到四十分鐘。這一趟下來,連一頭短髮都還來不及乾透,可見那個地方離我家有多近。
起初,我並未料到他們竟然還有辦公室,循著地址找來時不免有些驚訝。在我的想像中,那邊應該有一片被生鏽鐵梯所環繞的紅磚牆,可疑的公寓裡擠滿了從事毒品交易和應召伴遊服務的男男女女。然而,當我邁出家門,準備好要踏入罪惡的萬丈深淵時,這間設立在豪華別墅的辦公室,倒讓我的決心顯得有些丟臉。
女人原本坐在園區前方那座光滑的花崗岩階梯上,我一下計程車,她便猛然站了起來。
「艾德?」素未謀面的女人一臉高興地喊出我的名字。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女人呢?而且還知道我的名字?我詫異地看著她,對方隨即露出整齊的牙齒微微一笑。
「我是珍寧‧基頓。很高興見到你。」
「……妳是來接我的嗎?」
「是的。」
我下意識地握住女人伸出的手。她的手又小又軟,還透著一絲沁涼。
「哇,你真的很高呢。」剛才介紹自己叫珍寧的女人,直勾勾地仰望著我說道。
我不曉得這種時候應該回答什麼,只能安靜地垂下眼睛看她。勉強達到六英尺的身高,實在沒什麼好讚嘆的。於是我移開了視線,不去看女人高高揚起的眉眼。
「很熱吧?」
「是的。」
「我幫你拿杯冰涼的飲料,跟我來。」
見我只是點點頭而沒有回答,珍寧一邊用饒富興味的眼神看著我,一邊喃喃自語。「真像個直的。」
不知道她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還是真的在自言自語,反正我也確實是直的,就沒有答腔。
內部並不算華麗,卻也稱不上普通,跟我當護衛隊時看過的那些紐約成功人士住得差不多。從電梯出來之後,緊接著就是工作室了。看到這裡我只有一個感想──
是有錢人呢。
房間和電梯緊緊相連,甚至連條走道都沒有。屋內相當舒適,絕佳的採光得益於大片的玻璃窗,房間的陳設也足以登上室內設計雜誌了。
「你在這裡坐一下。」
我點點頭,坐到沙發上。它用的不是便宜貨而是水牛皮。我一坐上那張極富彈性的沙發,女人便笑咪咪地問道:「想喝點什麼飲料?」
「低咖啡因的。」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深怕這樣會顯得自己太難伺候,但對方似乎並未放在心上。我雖然也喜歡喝咖啡,無奈只要一喝含有咖啡因的飲料,心臟就會加速跳個不停。
女人隨即打開碗櫥,東翻西找了一陣之後,便開始幫我沖泡咖啡。我望著她的背影,用乾巴巴的手抹了把乾巴巴的臉。
我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女人之所以能對著剛下計程車的我喊出「艾德」這個名字,肯定是看過我先前寄去的那幾張照片了。
照片是在一週前寄出的,而事情的開端,是我無意間在酒吧裡聽到隔壁桌幾名男性的談話。下班後如果想喝一杯的話,我偶爾就會和同事到那邊去。其中一人再三強調自己明確的異性戀傾向,試圖說服另一個似乎是朋友或者同事的人。
他說自己前幾天拍了一支以同志為受眾的個人短片,並拿到一筆數目可觀的酬勞。
「我拿去補貼這次換車的錢了。有興趣的話你也去試試看啊,我再幫你介紹。」
對方似乎正處於荷包大失血的狀態,聽了這番話後雖然一臉吃到蟲子的表情,卻還是不斷追問這份工作的危險性。
「這樣不會很危險嗎?拍完之後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男人漫不經心地回答。
「有什麼危險的,除了Gay之外,誰會去看那種東西啊?而且被發現又怎樣?又不是跟男人做愛,沒什麼好丟臉的啦。你知道我女朋友跟我說什麼嗎?她說只要不是跟別人滾床單,自己打手槍就無所謂。」
之後我和保全公司的同事換了座位,沒能繼續聽下去,但男人口中叨念的「賺大錢」,卻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結果,他的同事都還沒動心,我倒是先被說服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即將租約到期的老公寓,和那輛動不動就發出怪聲然後熄火的中古車;連帶也想起了一次次被銀行拒絕的小額貸款,以及全部拿去償還負攤提房貸的微薄薪資。
回到家後,我開始Google類似酒吧裡那個男人所說的網站,大部分都必須成為付費會員才能觀看。雖然也有不少招募模特兒或海選之類的頁面,但首頁的氛圍都過於頹廢,還有許多惡意代碼藏身其中,所以幾乎都被我關掉了。更慘的是,我似乎見不得這些裸男的照片,看到一半胃裡也開始翻攪。
不知道滑過多少頁面,正當我認真地考慮起這件事的可行性時……
一個看起來相對健康、名為「格倫麥昆.com」的網頁吸引了我的目光。畫面和之前那些充滿毒蟲的網頁簡直天壤之別。幾個還算正常且俊俏的青年站在那裡,露出了結實的上半身。他們都有在從事運動,項目從踢足球到游泳一應俱全。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點錯連結了,但馬上就注意到網頁下方用黃色的字寫著大大的警告標語。
*本站內含男性的裸露影像、性愛行為以及同性間的性行為。如果您未滿十八歲,或對這類行為有所牴觸,請離開本網站。
我正好就是警告標語裡面說的「對這類行為有所牴觸」的其中一人,卻仍然果斷地按下了「確認」。
畫面中,那些聲稱自己是直男的人都和同性吻在了一起。不過也僅止於此,完全沒有在其他網站滑到的那些露鳥或肛交之類的影像。
眼下正是用錢的時候,如果是這種相對健康的地方,倒也值得一試吧。思前想後,我終究寄了封內容簡短的模特兒自薦信過去,並在幾個小時後收到了回覆。上面要我附上特寫照、打赤膊的上身照以及全身照各一張。
我嘴裡嘟囔著「怎麼還要看這些啊」,卻立刻拿起手機拍了張臉部的照片,又對著浴室的鏡子拍下了打赤膊的上身照,然後套上衣服拍了張全身照。照片裡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傻氣,但我沒怎麼在意,信件寄出之後很快就有了回音。
接下來,事情就飛速地發展成現在這個情況。
我默默地坐著喝咖啡,女人走過來坐到對面的沙發上。她有一頭淺棕色的秀髮,眨著綠色的眼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珍寧率先開口。
「你猜得沒錯,我是同志好基友(同志好基友:英文為fag hag,指喜歡與男同性戀者相處的女子。)。」
這番發言讓我差點被熱咖啡燙到上顎。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因為女人自稱是喜歡男同志文化的異性戀者,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罷了。可珍寧似乎不這麼想。
「你一點都不驚訝耶。」
「……」我表面上雖然看不出什麼反應,但也確實有被嚇到,只是覺得沒必要開口而已。
「我猜你也許會好奇在這種男人堆裡怎麼會有女生,所以才跟你說的。」
「男人堆嗎?」
「啊……他們現在都在樓下,等等就會上來了。因為搬設備會拖到一點時間,所以就讓我先來囉。」
我點了點頭,女人起身說道:「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女人搭乘工作室旁邊的電梯下樓,卻沒像她保證的那樣,好一段時間過後仍然不見蹤影。
眼見咖啡喝完,我除了左看看右看看之外也沒事可做,只好站起身來。室內沒有牆壁,整層樓都是開放空間。不用另外開燈,玻璃窗上投射進來的午後陽光也能把一整層樓照亮。沙發、長椅,還有擺放在各處的床鋪和家具,看似舒適,卻像是無人居住的樣品屋。
我緩緩移動腳步,用指尖撫過高級原木桌,又摸了摸觸感柔韌的水牛皮沙發。離窗戶最遠的電視機旁邊立著一座書櫃,上面塞滿了各種DVD、藍光光碟和書籍。我看著被塞到快滿出來的書架,順手抽出幾本瞄了眼封面,大多是電影製作相關的討論或概論。
『電影製作啊。也對,GV當然得歸類在成人電影囉。』
我把厚厚的書本插回書架上,旁邊還擠滿了許多我所熟知或聞所未聞的DVD和藍光光碟。
『看來這裡的主人很喜歡電影呢。』
唯一的共通點令我相當滿意,我用指尖敲著DVD外盒,眼睛掃過上面的標題。
標題非常直接。說到電影,我自認為從導演到演員都能如數家珍,這裡卻多得是我沒看過的。
在《生食》這種引人遐想的標題底下,一群身材壯碩的男人在逐漸暗去的原野上列隊站好,上半身未著寸縷,給人一種極盡荒涼的印象。
盒子的背面印有幾張電影裡的截圖,一看就知道是男同志色情片。就算我再木訥,也沒辦法若無其事地面對這種圖像。看到男人們交纏在小小的照片中,我一臉僵硬地把它塞回書架。
在下方的DVD封面上,幾名男子穿著西裝,身後是一片黑色背景。總共有十三個人,讓人聯想到最後的晚餐。一名男子身穿黑色西裝,打著中國藍的窄版領帶,所有人以他為中心向左右兩側排開。細膩地刻劃出他們各自的煩惱,以及糾纏不清的關係。
一名雙手放在白桌上的男人,是這十三人當中相貌最為突出的。瞳孔裡盡是如濃霧般化不開的憂鬱,嘴角卻微微勾起。他深陷在旁人無從知曉的思緒裡,在我看來,那張面容就像米開朗基羅的雕像一樣精緻。
影片的標題是《Gigolo》。
海報會讓人聯想到最後的晚餐,但卻用「男妓」來當標題。封面中,男人似笑非笑的表情略微有些出神,難道是在暗示某種對宗教莊嚴的嘲弄嗎?
我按自己的想法做了一番哲學性的解析,翻過外盒,背面果不其然又是亂交的場景。
「……嗯。」我不禁咋舌,還是別賦予太多意義給色情片吧。我趕緊把東西塞進書架。
《Gigolo》盒子下的DVD封面,是我目前為止看過最露骨的一個。臀部極富彈性的男子正以雙膝跪地的姿勢,被一名英俊健壯的男人擁在懷裡,並回頭看向鏡頭。標題是《Addicted to Asshole》。
Addicted to Asshole啊。
「……呃嗯。」乾澀的喉間發出嚴肅的沉吟。正如標題所說,對那個部位是怎麼樣的成癮法呢?我閉上眼睛,用指尖反覆按壓酸澀的眼眶,甚至沒有勇氣去看盒子的背面。
我連忙將盒子插回書櫃,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一個白色的標誌,橢圓形裡面寫著「麥昆娛樂」。那個中毒什麼的,還有男妓、生食和其他片子上面也都印有這個標誌。
「看來是同一間公司出品的。」
思考的同時,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格倫麥昆.com,是我上禮拜點進去的首頁名稱。格倫麥昆的那個麥昆應該和這間公司有點關連。看來公司規模比我想像中的大多了,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能在高地價的紐約蓋上這麼一間又大又高級的公寓。
「是個拍色情片的有錢人呢。」
我又伸手去拿其他DVD。發現《Gigolo》旁邊有個熟悉的標題。這個總不會是色情片了吧?處處都能踩到地雷的我,忍不住愁眉苦臉地把它拽了出來。
是亞倫‧雷奈導演的《去年在馬倫巴》。
它打破了既有的電影拍攝方式,堪稱是法國新浪潮的創始之作。短小的篇幅、黑白的影像美感,以及男主角懶洋洋的哲學性獨白,是整部電影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由於是法國電影,再加上電影本身極度晦澀難懂,即使重看了好幾遍,我也沒能清楚理解導演的意圖。就連導演本人應該也不是很懂自己的電影。
封面上畫著女主角黛芬‧賽麗格和吉奧吉歐‧阿爾比基如同鬥士般的側臉,我垂下眼睛靜靜地看著,此時卻有動靜傳來。
「黛芬‧賽麗格的確很美。」
低沉的嗓音從背後響起。我察覺到對方的視線,隨即轉過身,一名高䠷的男子就站在後方,盯著我手上的盒子。
「但我個人更喜歡吉奧吉歐‧阿爾比基那種慵懶而寂寞的獨白。他的聲音很性感。」面無表情的陌生男人,用一種索然無味的語氣說道。
一見到他,我便想起剛才那個《Gigolo》DVD的海報。海報裡的他,散發著一股憂鬱卻扭曲、與男妓一詞十分相襯的慵懶氣息。
然而,在親眼見到這個男人之後,那又是另一種感覺了。他的長相確實很精緻,但同時又有一種霸道的氣場,宛如是被粗糙的鑿刀所刻劃出來的。
「我是格倫‧麥昆。你是艾德本人嗎?」
男人介紹自己名叫格倫‧麥昆,他便是這棟房屋的所有者,經營格倫麥昆.com和麥昆娛樂的大老闆。
「是的。」
「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你很有魅力。」
「是嗎?」
男人歪著頭,由上而下地打量我。我偷偷往上瞄了一眼,發現他正微微蹙眉。「等很久了嗎?」
「不會。」
「要不要喝杯咖啡?」
「剛剛喝過了。」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能愣愣地站著。見狀,男人捏了捏後頸,緩慢地轉動著腦袋問道:「艾德‧塔爾伯特是你的本名嗎?」
「是的。」
「不要用本名會比較好。我建議你先想想要用什麼假名。」
我當然也不打算使用自己的本名,便把在計程車上想好的名字說了出來:「之前有想了一個,叫湯米‧洛斯。」
「也沒必要連姓氏都考慮啦,嗯。」
他聳聳肩嗤笑一聲。男人的氣質和外表,並不是會給人舒服印象的類型,況且他自己也沒有要讓對方放輕鬆的意思。身為這裡的大老闆,他大可以說些什麼,讓我這個呆立在一邊的人別那麼緊張;但他除了搶過我手上的DVD盒前後翻看,再把盒子塞進書櫃以外,就沒有其餘表示了。
「收到信的時候我就這麼覺得了,應該說,艾德你會寄信過來讓我滿意外的呢。」
他一邊說道,一邊認真地掃視著插在書櫃裡的書籍和DVD。
「你如果在投履歷之前看過我們的首頁,應該就會發現,這種成人類的短片基本上不會有東方人寄信過來。」
「……」
聞言,我只是默默地聳肩。一方面是不曉得該如何消化這句話,一方面也不太想給他什麼反應。在瀏覽首頁的時候就多少能察覺到,上百個男人當中,即使有幾張混血臉孔,也沒有像我一樣的東方人。難不成這個行業也歧視東方人嗎?就在我思考這個問題的同時,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到珍寧先前坐過的位置。
「這邊坐吧,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我坐到他的對面,男人挺直腰端坐在柔韌的沙發上,將擺在桌上的筆記本架到了腿上,握著筆桿問道:「你身高多少?」
「六英尺。」
「陰莖尺寸呢?」
「……六‧七。」
「割過了沒?」
連是否做過割包皮手術都要仔細盤問的男人,這種態度讓我有些侷促地研究起他手中的筆。手術是在十二年前做的。「自古以來,男人就是要把包皮打開,那裡才會整齊。」為了爺爺的一句勸,我才會經歷那段艱辛的忍痛過程。
「割過了。」
簡單明瞭的回答,讓男人微微翹起嘴角,那張淡漠的臉龐第一次出現笑容。看來,稍早對他形象所下的定論還得再追加幾筆。單憑第一印象來判斷也許言之過早,但我總感覺男人歪嘴笑的樣子帶了點惡意。
不管在哪種場合,我和格倫‧麥昆大概都很難處得來吧。男人的存在本身就令人感到負擔,他對我這種普通小夥子不會有半點興趣,而我也不怎麼喜歡這類型的人。引人注目的男人並不適合當朋友。
「有出演過其他色情片嗎?」
「沒有。」
「你應該很清楚是要拍哪種類型的片子吧?」
他本來正一言不發地寫著筆記,而後用懷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難道會有人什麼都不曉得就跑來嗎?我於是點了個頭,簡短地回答「是」。電梯門在這時叮一聲開啟。
「喔?格倫你什麼時候上來的?」
「就剛剛。」
「你幹嘛這麼一板一眼地面試啊?艾德整個人都僵住了啦。」
「我不太擅長讓別人放鬆啊。」幾聲乾笑加上不正經的回答,令珍寧不禁咋舌。
電梯裡似乎不只珍寧一個,還有兩名男子扛著設備走出來。有照明、兩臺巨大的攝影機,以及包括麥克風在內的各種音響設備。看來攝影棚的規模應該不小,全然不像我原先預想的粗糙簡陋。
我本來在一旁漠不關心地看著,一名正在搬機器的紅髮捲毛男轉過身來朝我瞄了一眼,又看向坐在前面的男人問道:「麥昆,要在哪裡拍?」
「把東西架到前面那邊。」
麥昆用下巴示意窗邊那張看起來很柔軟的沙發。他比出地點的時候,用的是下巴而不是手,這樣的態度顯得很傲慢,但紅髮捲毛似乎並不介意。
「艾德,等下就要拍攝了,你準備好了嗎?」珍寧坐到我身邊問道。雖然想知道她是否會一起參與拍攝,但我並沒有問出口。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