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
「嘖,媽的。」
金允不動聲色地後退,避開落到腳邊的濃痰。並不是因為口水很髒,而是害怕那群心情不好的男人為了洩憤,會把他當成狗一樣毆打。
「手氣也太差了吧……沙皇,那個傢伙不是以不養主場騎士(主場騎士:賭場雇用的賭客。)出名的嗎?但為什麼那個叫朴衣袖還是閔衣袖的說自己是這裡的騎士啊?」
「白癡喔,是金衣袖。」
「神經,管他是什麼衣袖。」
「靠!」舉起手作勢要打人的男子,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歪斜杵著,一條腿不停地抖動。「明天還要來嗎?會不會有危險?」他不安地重複問著。
「你們這些混蛋,乾脆別當男人了。我們的保鑣都已經被帶走一半了,管他是真的還是假的。當然,不管是真是假,我們的同學死得漂亮就夠了。」
聽到自己必死無疑的話,金允只是垂下雙眸,安靜地待在一旁。自從被抓來這裡之後,不對,他的人生一直都是這樣,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
安靜地,安靜地待著就好。
「今天算你運氣好。」
見金允沒有反應,男子無趣地又吐了一口口水。明天要幹大事,必須早點睡覺,他拍了一下金允的後腦勺,力道像是蚊子叮咬一樣。
金允有如被趕走般打開小門,在他進去後,門立刻被關上,掛上了大鎖,接著像是覺得今天很倒楣,門被人用力地踢了一下。金允現在終於能夠獨處了。
他摸索著牆壁按下開關想開燈,燈卻毫無反應,彷彿沒有通電。像個老舊燈泡一閃一閃眨著眼的金允,好不容易挪動了千斤重的腿,隨意推開散落一地的雜物,將身體縮成一團。
原本應該在十天前死掉,卻活了下來,有韌性地活到今天,那些人總是嚇唬他說「算你好運」。身體的不適讓他翻來覆去,指尖恍惚夾著僵硬的東西,像是撲克牌。他突然感到害怕,大力揮舞雙臂。隨著「嘩啦啦」的聲響,撲克牌散落在了一旁。
死亡的日子一天一天推遲,這真的能說是運氣好嗎?
不明就裡的人會稱讚金允說他的名字很好聽,但那其實只是領養他的養父隨意取的名字。話說回來,他在育幼院時的名字是什麼呢……?
金允的養父是教授,就算不是因為職業,他也是位知名人士。養父心裡總是想著要怎麼比其他人更有名,也因此經常捐錢給育幼院。院長每日三餐都會提到教授,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是這個結論,但他總是會說「多虧了教授,你們今天才有飯吃」。
年幼的金允只覺得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值得感謝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單純給錢不干涉的贊助者真好啊,所以能夠理解院長為什麼總是讚揚教授。
金教授初次表示要訪問育幼院的時候,引起了一陣騷動。長得很漂亮的金允說要彈鋼琴表達謝意,代表教授出現的人更是說「拍照一定會很好看」並給了及格分數。
金允按照指示坐在了鋼琴前,在他短暫的人生中,第一次覺得有些事情很有趣。原本以為只是擺飾的老舊鋼琴,隨著指尖敲擊發出了聲響,這讓他非常愉快。為了教授的拜訪,他獨自躲起來偷偷地練習了好幾個夜晚。
第一次接觸樂器的金允,陶醉在了鋼琴發出的聲響中。可惜的是,公開演出當天,琴聲被淹沒在直笛和粗劣的響板聲中。
搞砸表演的孩子們哭喪著臉,在院長和老師們勉為其難的掌聲中,忽然有手機鈴聲響起。金允跟著哼起歌來,並輕敲琴鍵。在緊繃的氣氛下,獨自坐在鋼琴前有些尷尬,只不過鈴聲太好聽了,讓他情不自禁跟著彈奏起來。
「剛才是你彈的嗎?」
低劣的演奏荼毒著只聽過高貴音樂的耳朵,聽到鈴聲,教授像是遇到救世主,拿著手機就想離開座位,可是又停下腳步向金允搭話。金允彷彿嚇到般瞪大雙眼,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來。教授或許是等得不耐煩了,乾脆親自指揮周圍的人放出各種聲音。有人播放老舊的錄音帶,有人打開電視,現場一片混亂。
就照那樣彈看看吧,休息一個節拍後跟著彈。這個聲音和那個聲音混在一起,會變成什麼聲音呢?
其實金允已經不記得他是怎麼彈奏的了,不對,不能說是彈奏。他只不過是按照耳朵聽到的,有如被指使般敲打著鍵盤。但教授激動地跟院長說了好些話,像是這個拙劣的手機鈴聲和音樂盒的聲音,分別用左右手完美地彈奏出來,而且要是照著彈奏的話,和弦會變得亂七八糟,所以金允重新設計了曲調。
天才,他是天才。
◎
「啊,我不跟了。」
啊。
破舊的鋼琴和音樂盒。
反覆倒帶的錄音帶,咯吱咯吱作響。
人們鬧哄哄的吵嚷聲音……
腦海中浮現的畫面瞬間中斷。
「……啊,我也不跟。」
想起別的事而無法集中精神於牌局的金允,跟著男人靜靜地放下手中的牌。那個人的角色是什麼?他們之間明明說過什麼,金允卻記不得了。反正他們告知過金允,只要那個男人左右轉動脖子,喊出「不跟了」的話,他也必須放下手中的牌。
「不好意思,這裡要一杯咖啡。」
一個穿著紅色帽T的年輕男子,搖搖晃晃地放下缺了一角的杯子。
在被他們抓住的十天裡,金允學到關於這個圈子的術語,年輕男子這樣的人被稱作「菸灰缸(菸灰缸:賭場工讀生。)」。賣咖啡、煮泡麵、觀察情況給予新的撲克牌、每小時收取座位費。根據把金允帶來的男人們的描述,這種人是賭場裡最受歡迎的人。
金允收拾了牌桌上隨意丟出的紙幣並數了一下。總共十二萬元(十二萬元:此指韓元,十二萬元折合臺幣約二千七百三十元。),平均每個人正好兩萬元,通常一張牌桌有六個人,所以加起來是十二萬元。
想要在非法賭場玩遊戲,每小時必須繳交座位費或是時間費。比賽一開始就需要花費八小時,這表示每張桌子可以有九十六萬元的固定收入。
賭場當然不會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桌子也不可能只開桌八小時,再加上即溶咖啡一杯要價約二至三萬元──這個價格很搞笑──所以一間賭場平均每天可以賺進三千萬元以上。
因為管制的關係,賭場最長不得營運超過三個月,但人們還是想方設法開設賭場。只要嘗過賭場帶來的甜頭,幾乎就無法自拔了。三個月每天三千萬,咬牙撐過三個月,其他人一輩子都沒辦法摸到的大把鈔票就會從座位底下冒出來。
「給你。」
「你是?」
金允數了數座位費交出去時,菸灰缸卻突然提出問題。
「什麼?」
「你昨天好像也有來,但完全不吃不喝……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屍體被送出去吧。」
吊兒郎當的方言,加上微微低沉的嗓音,「嘖」了一聲又再次搭話。這個舉動並沒有出現在那些男人告訴金允的劇本中,他原本打算強忍慌張說句沒關係。但在抬頭時看見了菸灰缸藏在紅色帽T中的強烈眼神,金允頓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愣愣地盯著菸灰缸看。
原來這個人……長這樣啊?昨天也穿著相同帽T的菸灰缸……明明就很平凡,任誰看都是菸灰缸啊。
金允一時被菸灰缸壓迫性的氣勢迷惑,隨後發現菸灰缸的外貌著實出眾。即便被帽T遮住無法看清楚,但還是能隱約看到他的五官像畫出來的一樣鮮明立體。
既然是非法賭場,就表示這裡的水和電都是違法使用。不知道停電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全部的電力通常都會用在牌桌上。金允原本一直關注著明亮的牌桌,視線突然轉向陰暗處,自然無法適應光線變化而看不清菸灰缸的臉。但金允有些好奇他的長相,所以悄悄地站了起來。
「反正你適可而止吧,這樣下去你會暴斃的。」
明明是菸灰缸本人先表達關心之意,卻在金允稍微有動作時馬上後退。金允不記得自己有付過咖啡錢,但看到菸灰缸的指尖夾著一張萬元鈔票,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拿走的。
「大哥們昨天好像也來過耶?」
金允呆呆地盯著菸灰缸的背影,獨吞這局賭資的邋遢男子哼著氣問道。
「你們一群人經常一起來也不容易啊。」
總覺得有點像是在試探。
「啊啊,我不是在炫耀,但我去登過山(登過山:去過江東的大賭場。)也吃過營養午餐(營養午餐:江西的大賭場。),老實說,一點有不有趣。不過剛才我想著這把有機會的同時洗著牌,真的很有選手的感覺。還有首爾像樣的賭場就這麼一間,我當然要來算命(算命:來江北的大賭場)啊。」
賭場遍地開花,多到讓人懷疑這裡真的是禁止賭博的國家嗎?不僅是平凡的家庭、餐廳、鄉下的塑膠棚,甚至是街道上往來的廂型車內也都隱匿著龐大的金錢和紙牌。而且,如果有這麼小的賭局,那一定會有上位掠食者。
就算靠著眼神聽懂對話是有限度的,但還是可以推測出「登過山」和「吃過營養午餐」是去某個大型賭場的暗語。而且那裡的賭場都在抱怨「魔鬼」的種子已經枯竭了。
在這個圈子裡,只打花牌的選手被稱作老千,只打撲克牌的選手則是被稱為魔鬼。原本並沒有這種區別,而是統稱為選手或是騎士,後來受到知名電影影響普遍都被稱作老千。但從幾年前開始,因為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瘋子,稱呼又再次有所區別。
根據男人們的描述,那瘋子的牌技就像是被神靈附身一般。撲克牌甚至不是他的終點,鬥犬、鬥雞、賽馬……反正各種賭博他都有所涉獵,還以一種稀奇的方式在全國各地踢館。
聽說他在不久前打造了一間像樣的賭場,以連鎖店來說,那間賭場就等於是那個瘋子的總店。這種被稱為總店的賭場又叫做主場。江北至今別說主場了,就連像樣的賭場都不曾設立過。
賭客們基本上都很迷信,如果下雨天走在路上被髒水濺到,那天就不會進賭場;如果第一局拿到的牌就很不好,那一整天就會倒楣透頂……反正這些非常重視運氣的人,都說他們很忌諱任何有「北」字的東西,在單純向北的建築內牌也打不起來,這就是他們的定論。
但那個瘋子公然在江北,甚至在連建築物都是朝北的地方設立了賭場,而且那還是他自己的主場。
這位魔鬼的瘋狂行徑難以捉摸,賭客們便將去江北賭場稱為「去算命吧」,形成了一種暗語。
「抱歉,我無意冒犯,其實本來就有很多人趾高氣揚地說要打敗沙皇……我以為各位大哥跟那些人一樣。」
「沙皇?」
男子一邊挑選撲克牌,一邊裝作不明白地問道。
「就是這間賭場的老大,牌技出神入化的那位魔鬼。我也是來這裡才知道的,自從他打敗了從俄羅斯來的傢伙們後,就被稱為沙皇,沙皇在俄羅斯語中就是皇帝的意思。」
「俄羅斯來的傢伙?沙皇是用撲克牌贏他們嗎?在這間賭場裡,除了韓國傳統牌之外也玩洋人的牌嗎?」
「說不定贏洋人的時候是靠撲克牌,但聽說最近國外賭場還有圍棋,所以用哪種遊戲賭贏的我也不知道,那一點也不重要。」
穿著寒酸的男子一邊吹著涼透的咖啡,一邊用惡劣的口氣回答。沙皇如今是這個圈子無人能敵的魔鬼,是頂尖的撲克牌選手。這個來歷不明的賭場主人突然來勢洶洶地崛起,以男人的說法來看,簡直就是瘋子。
突然出現要金允還債並把他往死裡打的男人們,原本討論著要摘除他哪個臟器,在經過一番殺氣騰騰的爭論之後,最後決定將金允當作這次賭局的冤大頭,也就是打敗沙皇的子彈。
聽說這個圈子有商業道德和尊卑之分,那位魔鬼可不是平白無故被稱為沙皇的,所以想要收拾那個破壞秩序的小子,需要一個新手徹底騙過他的雙眼。
因此,金允被男人們當成冤大頭拖著到處走了好幾天。他們為了騙到沙皇,小心翼翼地展開牌局,一點一點地透露出會玩牌的傢伙們來了。
根據他們這夥人的說法,沙皇在賭場並沒有特別培育選手,很罕見地堅持在每次比賽時才找選手,而且只有在守住主場的時候,他本人才會親自出馬。
雖然有些地方很可疑,但疑心太重無濟於事。他們已經來了十天卻連沙皇的人影都沒看到,今天終於跟疑似沙皇的人同桌了。雖然他一邊喝著加滿糖的濃縮咖啡,一邊轉移話題。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金允眼中,也覺得他就是那個人。從洗牌的聲音開始就不一樣了。
「啊,我這局先休息去借點高利貸……」
「咦?這麼快就要去?你昨天不是也借了高利貸嗎?」
疑似是沙皇的人撓著鬍子突然問道。
「昨天借的已經用贏來的錢還掉了。」
「天啊,慢慢來吧,你會不會太勉強了?」
金允沒能回答問題,短暫的猶豫不決後站了起來。慶幸的是他本來就面無表情,所以看不出他心裡的驚慌。只是充斥室內的菸味和酒味竄入鼻中,讓金允瞬間頭暈目眩,勉強穩住身體後才踏出了虛浮的步伐。他鼓起勇氣穿過幾張桌子,來到地下錢莊所在的房間,接著拉開了百葉窗。
「……咦?」
沒有人在,好奇怪,地下錢莊不可能遷離啊。
這是當然的事情,賭場裡面沒有提款機,也無法使用信用卡付款。手中沒錢的話棄賭才是上上策,但只要嘗到賭博的樂趣就沒辦法乖乖地放下手裡的牌。沒有現金又想要打牌,賭場為了這些人準備了可以讓他們借錢的小空間。
放款的有可能是賭場內部的人,也有可能是付了錢給賭場租借空間的人,總之這種人就叫做「地下錢莊」。所謂高利貸,就是典型的高利息非法貸款,一萬元,不對,是連十元也不能借的錢,是多數普通人根本不知道的最低質量的髒錢。
金允一直以來都不知道高利貸的可怕之處,但男人們編的劇本中,其中一件事就是讓他去借高利貸。初期的資金由男人們支付,可在某個時間點就把所有資金回收,讓金允繼續去借高利貸來參賽。
男人們急切地想要抹黑沙皇的名聲,原因不明,但他們說就像打倒主場選手一樣,從主場的地下錢莊把錢騙出來,也算是給予莫大的羞辱。
他借了多少啊?第一天借了一百,隔天借了三百,再隔天借了三百一十五……用這種方式逐漸加大借貸的金額,昨天則是借了七百。通常地下錢莊不會毫無擔保就把錢借給新手,是因為編寫劇本之一的男人為金允寫了保證書才同意。也是金允這幾天都有出現,中間還了兩次錢,所以才會通融繼續借錢給他,但地下錢莊早就知道金允是冤大頭……準確來說是扮演冤大頭的角色,反正幾人的計畫好像被發現了。
金允呆呆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桌子前,猶豫不決地徘徊著,然後坐到沙發上,揉了揉疲憊的臉。鋪得歪七扭八的地毯上有一片深淺不一的汙漬,任誰看到都知道是血。金允故作鎮定,然而強壓著的恐懼和悲傷仍是蔓延開來。
金教授難掩喜悅之情地稱讚金允,並說要領養他。這樣的才能不能浪費在育幼院裡,然後迅速地辦完所有手續將金允帶回了家。
經過各種試驗證實,與其說金允擁有彈琴的天賦,不如說他具有捕捉聲音、聆聽並牢牢記住的卓越能力。不管結論是什麼,重要的是對金允的養父來說,多虧了這種能力,金允才有辦法彈好鋼琴。
金允沒有被呵護,也沒有被虐待,這段關係只是練習和得到結果。反之,如果無法獲得預期的成果,就會再次被拋棄,所以金允拚命地練習彈琴。他為了想要得到金教授,也就是養父期望的榮譽,像個機器人一樣彈琴。於是他在年幼時包攬了所有能夠得到的獎項,正如他的養父所言,世人都稱金允為天才。「又是你嗎?」就連國內外頒獎的人看著他的眼神都透露著厭煩。
此外,身為金允戶籍上的兄弟的那些人,無法忍受自己沒有才能可以完成父親望子成龍的盼望。誰能忍受撿回來的傢伙像真正的繼承人一樣被捧起來?金允理智上可以理解他們……
但那些兄弟對金允做的事不只是單純的洩憤,而是更加的嚴重。養母和名義上的兄弟們,從小就對他做出各種難以想像的過分行為,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們會藉由別人的名義做出那麼殘忍的事……
「唉呀,我們的冤大頭來了啊。」
地下錢莊走進辦公室,不僅跟金允裝熟,居然還明目張膽地叫他冤大頭。金允拋開殘存的情緒,像老舊的百葉窗一樣垂下了頭。正想說出「今天大概是最後一天借高利貸」的金允,忽然疑惑地皺起眉頭,外面的聲音……跟昨天不太一樣。
比昨天更多種聲音,有像是踩著什麼東西的沉重步伐、緊張著四散開來的小騷動,還有在辦公室前停住的皮鞋聲。
「同學,我想問你一件事。」
「有人……在外面嗎?」
「外面本來就很吵,不用管那個。」
「有人,在外面吧。」
金允寫著借條、聽到可怕的先付利息時,眼神始終很平靜,可就在這時突然警覺起來。地下錢莊先是驚訝,接著喉嚨發出呵呵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