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閉上眼後再睜開,一切如故,看來又是一場令人厭煩的夢。
在夢裡,我完全無法動彈,雖然想用盡全力揮拳,動作卻像慢動作一樣遲緩,只能束手無策地被對方痛揍。雖然早該習慣了,但每一次夢醒的心情都很糟糕。今天也是如此,在被毆打到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後,才迎來了片刻的黑色寂靜。
空間邊緣彷彿被撕開一角,金允被保鑣們拖了進來,四肢像玩偶一樣無力垂下,就在此時,我烏漆抹黑的視野裡猛地充滿各色景象。一字排開的保鑣們,回頭看著我和正說著話的朴社長,以及金允。
啊……真是萬幸,如果這不是夢,就不會再次上演這麼可怕的事。所以我告訴自己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但不能動,也不能醒來,這一點我透過無數次經驗是再清楚不過了。
透過這反覆經驗,我明知自己做不到,卻還是忍不住想開口。肩膀很沉重,彷彿被人用力地壓制住脖子到快要窒息。這種痛苦就沒必要重現得這麼真實了吧!頭被壓在桌子上,視線朝下,然而當我再次抬起頭時,就看見金允瘦小的身軀整個被甩飛。
每次夢境的情況都不一樣,有時候是金允胸口被揍了一拳後吐血;有時候是他的手腕被踩著發出無聲悲鳴。每次看見那些景象都讓我痛苦,夢境比現實更加殘忍。
這是要我不要忘記的意思嗎……要我永遠別忘記現在擁有的東西,是怎麼得到手的?如果是這樣的話,根本就不需要做到這個程度。當我每次看到金允的時候都在思考,並下定決心。
一想到金允,就感受到身旁傳來動靜,甚至連被子的觸感都很逼真。睡著時的微弱夢囈聲,以及拂過身體的體溫。
即便我能清楚真實地感受到金允的一切,仍無法輕易醒過來。
閉著的眼皮微微顫抖,一股熱流從眼窩湧到了喉嚨。但如果只是因為這種程度就感到疲憊,就好像否定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或者說,就算我經歷了這麼多苦頭,現在就不能讓我好過點嗎?因為這樣的想法,我願意堅持下去。
沒過多久,癱軟的金允就被保鑣們隨意丟在了地上。朴社長跟大頭大聲地笑著,就像無聲電影中的一幕場景,今日的惡夢,大概會朝著我最不希望的方向發展。
夢大多都是悲劇走向,那天可能會發生的任何壞事都會發生。有一次我覺得有可能會成功脫逃,但就在打開車門的瞬間,大頭拿著鐵棍就擊中金允的後腦勺。
而其中最糟糕的情況就是眼前這一幕,金允就這樣倒下了,一動也不動。我掀翻桌子,推開人群,雙膝無力、顫抖著在地上爬行。散落的撲克牌跟紙幣,礙事地沾在我的膝蓋上。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金允滿是瘀青的憔悴臉龐,害怕再這樣下去,他會停止呼吸,我甚至不敢把手指放到他的鼻下,只能緊緊抓住他的衣角。金允的手因血管破裂而腫脹,早已像冰塊一樣冰冷。
喂,鋼琴,金允。
每次都明知沒用,卻還是會用著顫抖的聲音呼喚金允的名字,因為我也只能做這件事。
「喂……醒醒……」
「沙皇先生嗎?」
「……啊,允……」
身體劇烈顫抖,眼前的空間被扭曲了。倒臥在地板上的金允的殘影也重疊了好幾層,越來越模糊。不行,必須要抓住他才可以。伸出手的瞬間,動作被無情地延遲,與此同時,原本以為會永遠無法張開的雙眼倏地睜開了。我一把抓住在身旁睡得香甜的無辜的金允。
我呼呼喘著粗氣,溫暖的手背擦拭掉我額頭上的冷汗。是真的、活生生的、溫暖的金允。我觸碰他的肩膀、脖子以及臉頰,再緊緊地握住放在額頭上的手,這時候我才感到放心,這裡是現實,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你又做惡夢了嗎?」
剛才看到的一切全都是夢。
「……一點點。」
「原來是這樣啊。」
金允那沒完全清醒的聲音和平時沒有兩樣,但現在我知道,那個笨蛋又在為我感到抱歉了。他肯定在想,放著還在這樣痛苦的沙皇不管,卻舒舒服服睡著的自己,真是太壞了。
「沒事的。」
金允緊緊握住我們交握的手,現在的他即便在半夢半醒之間,也知道要怎麼安撫我。對金允這個溫柔的習慣我感到既感激又難過。為什麼你連這些事情都要習慣呢?你在我身邊真的幸福嗎?
輕輕拍了幾下後,他的手臂就無力地垂下。看來他今天真的睡得很香甜。我對金允感到太多抱歉,所以連對不起都沒能說出口,很想緊緊地擁抱他但又不能打擾他,我只好幫他整理了下棉被。
面對面躺著,猶豫了很久之後,我把手指放到金允的鼻子下方。規律而平穩的呼吸。
仍然是溫暖的。
他還活著。
我這才閉上了眼,總算能夠安心下來,真的、真的都結束了,原來那一切只是個夢。
距離一切塵埃落定已經過去六個月了。身邊環繞的風幾經變化,而金允再也無法演奏鋼琴了。
1、兩個人
「這到底是……」
何醫師瞪大雙眼,想著是誰在清晨的時候跑來。
「你不要只是盯著看……」
這個男人每次來找何醫師的時候情況都很緊急,但這麼狼狽的出現還是第一次,甚至還帶著某個人一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沙皇的狀態看起來也很差,但他帶來的「某個人」更嚴重。兩個人一起扶著他,幸好還能感覺到微弱的呼吸,不然何醫師應該會立刻打電話詢問附近有沒有太平間。
「天啊,你又是怎麼回事?」
原本還以為只是擦傷,但近距離一看,沙皇的模樣也很糟糕。
「你就別管我了。」
「不是,我當然會先幫這個人治療,但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才會對治療有幫助啊。你們是被打了嗎?」
「被打得很慘。」
「是被棍棒之類的東西打的嗎?頭呢?」
沙皇的視線變得模糊,他咬緊牙關,如果在這裡暈過去的話,金允就會死掉。他結結巴巴地說著,「雖然沒有都看到,但可能是被棍棒打的,他們應該用了所有能用來毆打的工具打他了,光是我親眼所見的,就已經嚴重到讓他吐血了。」
「看得到的傷口只要好好吃飯、休息,花點時間也會自己好起來。但你也知道最重要的並不是表面的傷口,而是裡面那些看不見的地方。」
讓金允安置在一個空房間裡,按下了桌上的鈴。何醫師是他以前幫別人做工程的時候被介紹認識的密醫,但他並不是沒有醫師執照,而是只要給錢,任何人他都可以治療。以沙皇的處境來說,因為他根本無法去醫院,所以只要出了嚴重的問題,他都會來找何醫師。
當然,這些是要花錢的、都是債務,所以沙皇不會輕易來找何醫師,而且這種事也不常遇到。
總之,沙皇一踏出江東賭場,帶金允坐上車就立刻去了附近的醫院。
但是直到他們抵達一所大型醫院的門口,他才意識到金允的身分證現在已經被註銷了。該死,他在導航輸入了何醫師診所的地址,斷斷續續說著話的金允早就暈了過去,眼下一片瘀青。沙皇開車的時候,確認了好幾次金允的鼻息,每一分鐘都能感覺到金允呼吸正逐漸轉弱。
「嗯……這種程度的話我還可以試試看,當然還是得經過精密檢查才會知道。」
真的是太好了,也是,何醫師治療的患者狀態大都不太好,而且又必須隱密迅速地讓患者好轉。所以沒錯,金允不會有事的,金允這種程度的傷很快就可以治療好的。
沙皇一放鬆,腰側就傳來一陣劇痛,像是被刀砍到一樣。沙皇一時愣住,勉強喘了口氣,老實說,他可以順利開車到這裡根本就是個奇蹟。
「但是他的手……」
「手?」
「這應該需要好好治療,他的手指斷了很多根,這樣一看,就連腳趾都是。」
沙皇頭暈到不行,原本想坐下來,聽到這些話瞬間清醒。
「他是彈鋼琴的人……」
「誰?你說這個人嗎?」
正認真地從床底下抽屜拿出某樣東西的何醫師意外地回頭看了一眼,那位連名字都沒有,就只能叫「那個人」、「那一位」的賭場老闆,居然帶了一位血肉模糊的鋼琴家來……有點奇怪。
「好吧,總之……也要好好檢查才能確定……」
何醫師講得很保守,這讓沙皇頓時感到不安。身為密醫,他說的話就如同契約,如果他說沒關係,那就算狀態再糟糕也沒關係;他說自己無能為力的話,就算狀態再好也是沒有辦法,何醫師的收費昂貴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個人也跟你一樣嗎?沒有身分證?」
「他雖然有……」
「那就先做檢查,等情況好轉再送去大醫院的復健中心。你知道韓松嗎?畢竟他們有自家的運動選手,醫療水準高,設施也會比較完善。」
沙皇慢慢喘著氣,扶著床的邊緣。他並不想要聽到這些,他想要的是像剛才那樣明確的答案,這個人沒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反正現在沒有能做的事……天啊,喂!喂!」
沒問題的,金允可以繼續彈鋼琴的……
必須要那樣才行……
沙皇眨了眨眼睛,視線變得模糊,叫喚著自己的聲音變得很遙遠,全身的脈搏都在狂跳,喉嚨感覺火辣辣的。不行,必須要說出來,要告訴他金允是個多了不起的人……
他試圖要伸出手,卻一動也不能動。天花板的燈像停電前一樣忽明忽暗。他試圖動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想要說些什麼,但耳鳴不斷持續著,耳膜就像是快爆炸了。
啊啊。
金允,好不容易想起了這個名字,整個世界就陷入一片黑暗。
◎
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喧鬧,身體感覺很沉重、好煩、好疲憊,只想要再多睡一下。好久沒有像這樣閉上眼睛了,金允那傢伙難得能好好休息,一大早到底是在忙什麼……
「啊,嚇我一跳。」
在心裡碎碎念的沙皇瞬間清醒。金允,沒錯,是金允。
「你覺得怎麼樣?」
是在何醫師底下工作的護理師,一樣也是非法的。沙皇試著清一下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腹部拉扯的感覺痛到不行。
「沒辦法,你暫時會有一點不舒服。」
腹部和肩膀,上半身到處都緊緊地纏著繃帶。一隻手臂甚至被打上了石膏,沙皇看著不斷滴著的點滴,拔出了針頭。
「天啊,你這樣很危險!」
金允不在身邊,沙皇衣衫不整,硬是打開房門,立刻聽見何醫師的聲音從對面的房間裡傳出來。馬上……那個不是問題……很難說,畢竟他的骨頭都變成這樣了……斷斷續續地聽到了這些話。
「嚇死我了。」
門一打開,何醫師就用著平淡的語氣說了一句,儘管沙皇並不會乖乖地躺在床上,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態的樣子。
「在哪裡……」
金允在哪裡?沙皇抱著疼痛的腹部,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密醫對著床抬了抬下巴。沙皇不明所以,環顧了大房間一圈,仔細地觀察著每個角落,最後才把視線轉回床上,令人不適的沉默籠罩整個房間。
「你說……這是金允?」
令人難以置信,每根手指都插著什麼東西、臉上布滿厚厚的紗布、呼吸器幾乎蓋住了整張臉、現在被巨大的機器包圍的人……是金允嗎?
「醫療器材看起來本來就很可怕,他沒事的,你不要被嚇到了。」
何醫師安慰著震驚的沙皇。
「嗯,還有一個重要的檢查結果還沒出來……目前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即便現在看起來很嚴重,但只要他恢復意識,花時間好好休息、好好照顧,是有機會痊癒的。」
「恢復……意識嗎?」
他現在不是睡著而已嗎?沙皇像笨蛋一樣反問。就算金允只是帶著那些不舒服的醫療器材睡著而已,都讓他這麼崩潰了,更何況金允現在是昏迷不醒。
「你知道你現在也是昏迷了兩天才醒來嗎?」
這是無關緊要的事,反正沙皇現在已經清醒了,而金允卻還在昏迷。
「這似乎不是因為腦震盪或是其他暴行而受到的損傷,反而可能是心理受到太大的衝擊,不管怎樣我們就再觀察看看吧。」
沙皇看著像石頭一樣僵硬且陌生的金允。從機器裡傳出來的咻咻呼吸聲刮過沙皇全身。
「啊,他的手……」
也許是把沙皇的視線理解成了其他意思,何醫師有些猶豫地說著。
「如果他本身沒有什麼問題,我覺得他一恢復精神就轉去大醫院會比較好,不只是復健治療,可能也要考慮一下心理治療。」
何醫師說:「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原本只是安分地彈鋼琴的人被打成了這樣,一定受到了很大的衝擊。」雖然醫師又補充說了些什麼,但沙皇完全沒聽進去。聽起來就像壞掉的收音機發出的聲音,一切都顯得遙遠。
「你先去休息吧,只有你打起精神,才可以照顧好這個人啊。」
沙皇幾乎是被趕出了房間,他順著推動的力道走動,然後重重地坐在床上,只盯著自己的腳尖……然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猛地起身打開衣櫃。這個地方不管來過幾次,都還是無法熟悉,要說是辦公室也有點尷尬,但也不能說這裡是飯店。
衣服整齊地疊好,像是剛洗過和熨過一樣。沙皇拿出手機,插上充電器,在等待重新開機時,他短暫地發著呆,然後握緊拳頭,又放開。雖然臉色看起來不差,但他還是沒來由的嘆氣,用手擦了擦臉。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要打起精神才可以,沙皇是怎麼征服江東的,直到金允變成了這個樣子,事情才結束。
——你這個瘋子!
手機一開機,訊息就瘋狂地跳了出來。未接來電的提示和問他在哪、是否安好的訊息不斷跳出。最先映入眼簾的名字是浩燮,所以沙皇先打電話聯絡他。
「我現在醒了。」
——算了,你在哪?
「你知道那個密醫吧?」
——哪個密醫……啊,等一下,你是說那個醫師?難道你說現在醒了是現在才恢復意識嗎?
「對。」
——嗯,你傷得多嚴重?
沙皇現在的聲音才稍微恢復了一點,好好地安慰了浩燮,說自己現在沒事。
——明天呢?
「要去啊。」
浩燮這才用完全放鬆下來的語氣和沙皇分享各種故事,儘管忙得不可開交,但主場的氣氛很好。那些傢伙因為這種小事而幼稚胡鬧,但在這種行業中,誰不是愛面子的呢……無論如何,我所屬的地方現在是最頂尖的,不會有人不喜歡這種情況吧。
——鋼琴呢?
「還沒醒來。」
——咦?他還沒醒來?
「明天再說,我想睡了。」
——哦哦……反正,好吧,你先休息。
告訴浩燮的話,想必趙逃也會知道。啊,奉老闆娘,還有那個人跟朴社長以及大頭。這些問題明天再來思考,必須要先整頓主場,還有……
苦惱中的沙皇重新翻看通訊錄,按下了通話鍵。
——這是誰啊。
是當初把何醫師介紹給沙皇的人。
「我問你一件事。」
——你也太生疏了吧。
當初在主場還沒完全站穩腳跟的時候,他以投資的名義砸了一大筆錢,並要求幫一些政客和藝人擺平一些事,所以才認識了他。當然,這樣的交易也只進行了三四次。
雖然這不是沙皇可以說的話,因為他也是一個涉足各種危險以及非法事業的人。而且他跟沙皇一樣,會利用各種方法收取債務,即便這麼想,還是覺得和他牽扯沒有好處。但……
「你之前好像提過在AR買過什麼東西。」
——我嗎?與其說是買東西……怎麼了?
「我好像要去一下那邊的醫院。」
——普通手術應該可以在何醫師那裡完成吧?
「不是我,是另一個人……」
現在的狀況不是很好,何醫師說要去大醫院復健什麼的,這個人很會彈鋼琴,但問題是……沙皇不加思索地說出了拜託的話。
並不僅僅是欠了更多人情的感覺,而是如果要沙皇馬上到他面前下跪拜託,感覺沙皇也可以做到。
——那位鋼琴家叫什麼?
「金允。」
——嗯,我好像有聽過……但他的身分證不是註銷了嗎?
「這個我應該可以想辦法解決,現在要先確定的是他能不能接受治療……」
沙皇雖然也知道這個請求很不合理,就算奉老闆娘再怎麼努力,好像也很難在一天之內解決。如果可以馬上處理,他就不會抓住其他人求情,而是會馬上讓金允住院。
——啊,不是,鋼琴家,叫做金允,你知道嗎?
男人好像跟其他人待在一起,他把手機拿開好像在跟別人說什麼。每當偶爾聽到金允的名字時,沙皇的心都會往下沉一下。
——雖然明天馬上要住院的話有點勉強,但後天應該可以。
男人說他會提前跟何醫師聯繫,對話也到此結束。沙皇不斷地點頭,雖然不會被其他人看到,但他還是持續地點頭。既然大家都說沒事了,應該就是沒事了吧。
雖然心理治療跟復健一樣重要,但從剛才開始,沙皇最想問的是,金允有辦法睜開眼睛吧?
「啊……」
沙皇摀住臉,並不在意自己身體發出來的聲音,反而對感受不到疼痛的自己生氣。金允現在無意識地躺在床上,自己的身體卻很正常。
當時在江東應該要狠下心來讓他離開,不對,也不應該放他在家,而是要把他交給奉老闆娘才對,不對,打從一開始……
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讓他待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