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二十七年白露-簪中夢
春日陽光溫暖而柔和,湛藍的天幕上點綴著幾縷輕柔的雲絮。山林間綠意盎然,新生的嫩葉掛滿枝頭,處處散發著蓬勃的生命氣息。
「怎麼?又在看那隻回不了巢的鷹?」
江黎沒有回頭,只是抬起眼,目光落在對面的山谷間。一隻鷹展翅滑翔,優雅地掠過山谷,然而在接近巢穴時突然失控墜落,只留下巢中幾隻幼鷹的哀鳴聲隱隱傳來。
「看起來右邊翅膀受了傷,不知道牠要試幾次,才能回到巢裡。」
來人見江黎不回應,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話,「我們明天去把牠撿回來養,怎麼樣?」
江黎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對方又搖了搖頭,自我否定,「不不不,還是去餵那幾隻幼鷹吧,我瞧牠們快餓死了。」
來人喋喋不休地說了半天,卻只換來江黎一個淡漠的眼神。他不滿地伸手,似乎想扯江黎的頭髮。
江黎輕巧地側身閃開,順手把頭髮重新束好,語氣平靜,「不是說要採菇?」
「早就採過了,早上霧重,佳寶帶著大家出門採了一輪。我看你不見了,就知道你又跑到崖邊來了。」
對方抱著手臂,望向眼前層層疊疊的青山翠谷。豔藍的天空中,幾絲白雲悠悠飄過。他歪著頭,臉上帶著幾分疑惑,「阿黎,每天看來看去都是這副模樣,你到底在看什麼?」
江黎仍然靜靜地注視著遠方,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就在對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低聲說,「我在等。」
「等什麼?」
對方眨眨眼,見江黎依然一副不打算理會的樣子,忍不住用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
江黎不動聲色地推開對方,轉頭看了他一眼。他身穿黑色短打,袖邊和領口繡著紅色的雲紋,腰間系著一條紅色腰帶。那張俊秀的臉上,一雙鳳眼含笑,薄唇微翹,天生帶著幾分戲謔與多情。他的笑容像是能輕易勾住人的心思,眉眼彎起的弧度,無論歲月如何變遷,似乎從未改變。
「等雨。」江黎隨口應了一句。
「下雨天多麻煩啊……」對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抬頭望向晴朗無雲的天空,沉默了片刻。
「阿黎。」他忽然叫了一聲,語氣中透著一絲遲疑,「你記得……我們在這裡多久了嗎?」
江黎靜默著,沒有回答。身旁的哀十八皺著眉,像是在苦思,「七、八天……不對,一、兩個月了吧?」
「確實,好像很久沒下過雨了。」哀十八搔了搔頭,自顧自地說著。「山中無歲月,也許真的過了幾個月了。進山時間久了,日子就沒了概念。」
說完,他便靜下來,目光落在眼前的景色中,似乎在思索,又像是放空發呆。
「十八,你記得曾經說要把一位後輩許配給我嗎?」江黎忽然開口,語氣平淡,卻把話題轉了個彎。
哀十八一愣,隨即滿臉訝異地轉頭看他,「當然記得!你有看上的了?」
「嗯。」江黎簡單應了一聲。
哀十八聽了更是驚訝,隨即咧嘴大笑,眼中滿是愉悅,「真的?許給你!只要你喜歡,哪個都許給你!」
江黎容忍地任他拍了一下肩。哀十八湊近一步,笑得更開心,追問道,「快說快說!是哪一房的?等等,先別說,讓我猜一猜……」
哀十八沉思片刻,一一回想族裡適婚的後輩。「小四家的?哀蘿笑起來甜得像蜜似的……不對,你以前說過不要妻子,該不會是十一家的哀滿吧?他可是同輩中最俊的!記得你還看了他一眼……不對,若是看臉,你照照鏡子就行了,應該是性子好的……那麼,老七家的哀池呢?小池那雙眼睛,可真靈動,外頭的小姑娘都說他的眼裡藏著星星!」
江黎後來翻過殄族族譜,記得情人的那一支祖上的名字。他試圖在記憶中找出哀池的模樣,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甚至可能從未見過。但他記得哀十八曾誇讚過那雙眼睛。
也因此,當他從長眠中醒來,第一眼看到哀莫心時,他才明白什麼叫做「盛滿星辰的雙眸」。
「……你居然會笑?!」哀十八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江黎,不可置信地退後一步。他雙手背在身後,上下打量江黎好一會,最後大笑起來,「我們認識這麼久,這還是頭一回見你笑!你一定很喜歡他吧。」
江黎沒意識到自己竟在微笑,聞言才不著痕跡地收斂了唇角。可那溫柔的神情,仍讓哀十八覺得不可思議。
「真是稀奇啊!所以,我猜中了嗎?是小池?」哀十八滿臉好奇地追問。
江黎搖了搖頭,平靜地說,「你會見到他的。」
「喔?」哀十八挑眉,笑意不減,「那我就等著瞧了。真期待啊……」
他說著,滿是好奇,卻不再多問。好友不想說的事,他知道問也問不出答案。那就等吧。
正當哀十八想著這些,身後傳來同伴的大呼小叫,「十八!佳寶吃了一株紫色的菇,發瘋了!」
「啊!還口吐白沫呢!」
哀十八猛地回頭吼道,「不是跟他說過,別亂吃有顏色的菇嗎?!」
「他背著我們吃的!」
「都這時候了,快想辦法拿點解毒藥!」
「灌酒有用嗎?」
哀十八翻了個白眼,從懷裡掏出一瓶藥,一邊跑向同伴,一邊回頭對江黎喊,「我先過去了!佳寶沒事後,我們該往西邊走。你別在這兒待太久。」
江黎微微頷首,看著哀十八的背影消失在林間。他靜靜站在原地,眼前的景色依舊一成不變。他的目光放得很遠,像是在看什麼,又像是在等待。
嘴裡輕聲喃喃,「……莫心……」
莫心,我在等你……等你喚醒我……
01
恍惚間,哀莫心彷彿聽見江黎溫柔地喚著他。聲音低柔,像從記憶深處飄來,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鈴聲──鈴鈴鈴,在不遠處響起。他不確定,這聲音是真實的,還是自己想多了,但那鈴聲卻喚醒了某段記憶。
「于哥?」哀莫心轉過身,果然見于敬恩手裡拿著搖鈴,正賣力地搖著。「怎麼了?」
「今天的檔案來了。」于敬恩放下搖鈴,抱起桌上一疊厚厚的檔案遞給他,又順手端來一杯熱紅茶,香氣氤氳,配著一盤還溫熱的瑪德蓮蛋糕。「下午茶,紅茶是照江爺爺說的時間泡的,蛋糕也是老人家剛剛做好,特地叫人送過來的,快趁熱吃吧。」
自從三年前參加江承方的生日宴後,哀莫心的生活裡便多了這麼一項習慣,每天下午,都會收到江家老管家派人送來的下午茶。從一開始的尷尬無奈,到後來的默然接受,他早已經習慣了。
江家的老管家酷愛製作西點,尤其偏好各種模具的小蛋糕。光是瑪德蓮,他便能變出十幾種口味。送點心時,老人總是笑容滿面,親切地叮囑哀莫心,「泡進紅茶裡吃,味道會更好。」
雖然不太理解為什麼好端端的蛋糕要泡進茶裡,但在那雙溫和笑眼的注視下,哀莫心也只能乖乖照做。
有一次,他忍不住低聲問江承方,「為什麼要把小蛋糕泡進茶裡吃?」
江承方聽了一愣,隨後才明白過來,笑著回答,「喔,那是舅舅年輕時候特別喜歡普魯斯特,他送人瑪德蓮時總會推薦這種吃法。其實也沒什麼特別意思,你別放在心上。」
哀莫心那時頗感好奇,特意找來《追憶似水年華》,準備晚上和江黎一起看。然而,才看了幾頁,江黎就開始慢慢脫衣服,最後只能胡鬧到床上去了。
每次哀莫心想讓江黎多讀點書,便陪著他一起看,甚至耐心地念給他聽。但江黎向來懂得如何「轉移注意力」,用美色化解一切。最終,那本書只讀了三個晚上,便被束之高閣,再也沒被拿出來過。
此刻,哀莫心下意識地將微溫的瑪德蓮泡進紅茶裡,茶香彌漫。他想起江黎曾摟著自己,餵他半塊瑪德蓮。江黎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像在感慨地說,也不過是一覺醒來,清波就從嬰孩長成了大人。那時,勉之才十三、四歲,端著一盤小蛋糕放在供桌上,說是親手做的,讓我嘗嘗。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西點。
鈴聲再次將哀莫心從思緒中拉回現實。他抬頭,見于敬恩又在搖鈴,挑起眉詢問似的看向對方。于敬恩這才放下鈴,拖了張椅子坐到對面,一臉無奈,「你別再發呆了,主任的髮際線都高了兩公分。」
哀莫心笑了笑,低頭專心吃起下午茶。于敬恩盯著他,似乎不打算讓他繼續走神。
「對了,昨天中午,對面公園發生了一起很轟動的凶殺案。」于敬恩語氣誇張地說,「就在市警局門口,大庭廣眾之下,一個人被刺了八刀,當場死亡。正值午休時間,人來人往,嚇壞了不少路人,好幾個人都被推倒受傷。最後我們衝出六個同事,才把犯人制服。」
哀莫心對外界的案件少有關注,除了送到他手裡的檔案,其他事情幾乎都不留意。他淡淡應道,「什麼深仇大恨,值得跑到警局門口報復?」
「詐騙,金額兩萬。」于敬恩抱著椅背,伸手比了個「二」。
哀莫心愣了一下。雖然他見過有人為了幾千塊殺人,但仍為昨天的案情感到意外,「詐騙?」
「詳細情況還在調查,但死者是業界人士。」于敬恩壓低聲音補充。
「哪家的?」哀莫心微微皺眉。如果死者真是業界人,事情往往不會這麼簡單。
「無極院吳家,這一代主事最小的兒子,叫吳震洋。我查過他的記錄,確實有點能耐。」于敬恩從剛才的檔案堆裡抽出一本資料。「還不清楚詳細情況,但凶嫌的遭遇也相當慘烈。」
哀莫心打開檔案,內容簡潔明瞭,凶嫌張添財為現行犯,於案發時被當場逮捕。調查顯示,案發前一天,張添財的妻子在醫院過世,獨生女兒因母親的離世無法承受打擊,跳樓自殺。張添財因記恨被害人吳震洋欺詐錢財,憤而行凶。
「昨天陳隊長已經進行過一次偵訊,今天檢察官過來,應該正在進行二次偵訊。」于敬恩的目光瞥向牆上的時鐘。
「跳樓的女兒還活著嗎?」哀莫心出乎意料地問。
于敬恩一愣,顯然沒料到這問題。「據說是從自家五樓陽台墜下,至於現況,我不太清楚……要不要我去查?」
哀莫心搖搖頭,接著問,「主任也參與偵訊了?」
見于敬恩點頭,他繼續追問,「這是檢察官要求的,還是陳隊長的安排?」
「是被害者家屬要求的。」于敬恩答得乾脆,隨即補充道,「家屬現在就在三樓會議室等著。」
哀莫心點了點頭,合上檔案夾,將它放回桌上,看起來對此並無特別興趣。
「你要不要去聽聽嫌犯的供述?兩點半才開始。」于敬恩試探地問。
「他是現行犯,供詞再怎麼能打動人心,也是檢調的工作。」哀莫心不疾不徐地喝了口還微溫的茶,然後繼續將剩下的瑪德蓮吃完。
于敬恩無奈地看著他。近兩年來,哀莫心的變化著實顯著。雖然他以前也算不上特別外向,但總是帶著隨和的笑容,偶爾還會開些玩笑,整個人看起來明亮而生動。然而,這兩年,他變得沉靜許多,笑容變少,發呆的時候明顯增多。陳隊長說他變得更穩重了,但于敬恩覺得這種沉穩像是一種無聲的壓抑,或許是經歷了什麼重大的變故。
不僅哀莫心如此,江承方的情緒似乎也受到了影響。他變得更加焦躁,甚至比以前更擔心哀莫心的狀況,這讓于敬恩不免多了些猜測。
見哀莫心對案件毫無興趣,于敬恩無奈地放下話題,問道,「今天的茶是小葉種,要不要再來一杯?加點牛奶?」
哀莫心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口出現了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哀學長,昨天公園凶殺案的受害者家屬希望見您一面。他們在三樓小會議室,副局長讓我來問問您是否方便過去。」
于敬恩疑惑地回頭,「他們特地指名要見哀學長?」
哀莫心抬起頭,問,「哪位副局長?」
「楊副局長。」那名小學弟乖巧地答道。「副局長告訴家屬,已經安排江主任協助調查,但家屬堅持希望見您一面。他說如果您方便就過去。」
「我給主任傳個訊息?」于敬恩提議。
「只是見個家屬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哀莫心搖搖頭,站起來拿起外套,跟著小學弟往外走。走到門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對于敬恩說,「還是幫我查查那個女兒的情況吧。」
「啊,好,我馬上去查。」于敬恩愣了一下,連忙點頭。
哀莫心跟著小學弟往會議室走,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小學弟低聲說,「學長,受害者家屬有四人──死者的父親、大哥、姪子和徒弟。聽說死者父親和楊副局長有點親戚關係,副局長對他們特別客氣。不過,我覺得他們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憤怒。」
哀莫心笑了笑,語氣溫和,「他們沒有要求見主任?」
「沒有,一來就指名要任命組參與。副局長通知江主任,但主任沒見他們,直接去了偵訊室。」小學弟放鬆了一些,語氣也更自然。
「我知道了,謝謝你。」哀莫心點點頭,隨口問了小學弟是哪位同事帶的,閒聊了幾句後,走到了會議室。
小學弟敲了敲門,裡面傳來回應,他才推開門探頭說,「副局長,哀學長來了。」
哀莫心跟著進門,裡頭坐著四個男人,年紀最長的那位看到他,立即站起來,微微彎腰問候,「哀先生,久違了。」
其他三人見狀,顯得有些措手不及,連忙跟著站起來。楊副局長露出一絲尷尬,像是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起身。
「吳道長。」哀莫心神態自若地回禮,隨後轉向自家長官,「副局長。」
「你來了,快坐,快坐。吳先生說想見你一面。」楊副局長手扶著桌子,像是準備站起來,又吩咐小學弟,「那個,小王,去幫哀學長倒杯茶。」
小學弟忍住吐槽自己不姓王的衝動,應了一聲。
「不用了,你去忙吧,這裡沒事了。」哀莫心注意到小學弟的名牌,笑著拍拍他的肩。
小學弟看了一眼副局長,見對方點頭,才放心離開,順手關上門。
「吳道長,請坐。」哀莫心瞥見副局長還在尷尬著究竟該坐下還是站立,於是先禮貌地開口請吳道長落座,自己則拉了張椅子坐好。
這位吳道長名叫吳一華,道號虛衡,世代奉行三清,精研正統道術,專門從事驅鬼除厄。他有五名弟子,其中兩名是他的兒子。這次的受害者吳震洋正是他的小兒子,今天陪同他前來的是長子、長孫,以及死者的徒弟。
「謝謝您今天肯抽空見我。好久不見,您看起來依舊神采奕奕。」吳一華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彷彿不在乎身邊三個後輩那種「見鬼了」的錯愕表情,淡定地向哀莫心寒暄。
哀莫心對吳一華的印象僅止於三年前的江承方生日宴。當時宴會在樓上的廳堂舉行,每個家族最多只允許一人出席,吳家便是由吳一華來參加。
在過去三年裡,哀莫心也逐漸習慣了這些業界「老狐狸」的應對模式。雖然他年紀尚輕,輩分卻極高,多數不給他面子的人,最後都被秦永聆教訓過。現在他早已學會如何面對這些場面。
「吳道長是受害者家屬。既然到警局,我們自會依規辦理,您不用對我如此客氣。」哀莫心面帶禮貌笑容,同時瞄向自家長官。
「欸,是啊。」副局長立刻接話,「吳先生不用太擔心,任命組的江主任也在處理這起案件。如果您有什麼想法,都能跟哀警官溝通。」
他講完後,心裡仍有些疑惑,不知吳一華為何堅持要見哀莫心。其實他跟吳家是世交,也是親家,他的小叔叔娶了吳一華的妹妹。父親正是介紹人,和吳一華交情深厚,這回出人命,他自然要給吳家足夠面子。吳一華想瞭解案情,他就叫來陳世軍親自說明,提出要任命組協助,他也馬上打電話請江承方參與。可當對方開口指名哀莫心時,他就有些猶豫了。
原因在於他跟江承方共事十多年,雖然能在對方面前說上幾句話,但只要牽涉到哀莫心,江承方幾乎毫無商量餘地。何況他也曾見過那位向來冷面的署長,對哀莫心卻像對自家小輩般親切,自然讓副局長不敢怠慢。
本以為哀莫心不會過來,他對吳家打過招呼就算盡力了,誰知道哀莫心還是現身了。
「我知道任命組最近很忙,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副局長先對吳一華說完,又轉向哀莫心,語氣裡帶著幾分歉意,「吳先生是我親家,碰上這種事,我也跟著難過,只能多讓他清楚案件細節,好讓他放心一點。」
「我明白。」哀莫心笑了笑,然後將視線落回吳一華,「目前嫌疑犯正在接受偵訊,吳道長對此案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我對警方的效率相當滿意,也深感謝意。不過我個人希望,能向您做一番解釋。」吳一華坐得端端正正,神色也顯得嚴肅。
「請說。」哀莫心朝他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這位是我大兒子吳震海,這是我長孫吳由人,還有我小兒子的徒弟,廖文凱。」
吳一華先介紹了一旁的家人,讓他們依序起身向哀莫心致意。禮數做足後,他看向徒弟說,「文凱,跟哀先生說說,那天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