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高氣爽的天氣,定州城門邊上,卻沾染了些許從城外吹拂來的枯草氣息。
客棧中走出一個年約二十六七的男子,向來和氣的臉上,現出少有的凝重之色。
在門外等候的明瀾、明玨兩兄弟見他面色難看,連忙迎了上來,明玨道:「總管!是不是東陵侯不願意加入我們天道盟?」
見到二人到來,周凌神色緩和了些,故作平靜地道:「東陵侯的武功獨步天下,江湖上無人不尊崇。投身天道盟做個供奉長老,對他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終究可有可無,他不答應也是正常。」
明玨問:「那總管為何面露不悅?」
周凌看了他一眼:「誰說我不悅的?」
明玨訕訕閉嘴,明瀾問道:「總管,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周凌想了想道:「把庫房裡的那盒紫珍珠取來,另外準備二十個一兩重的金錠,兩罈燒酒,兩匹好馬,十二支香露,再包上一些波斯送來的香料,給東陵侯和陸少俠送來。」
明瀾為難道:「那盒紫珍珠,方夫人惦記很久了,怕是有些不妥當……」
「有什麼不妥當的?東陵侯是王孫貴胄,他的名號又是『紫衣玉冠』,玉冠上簪幾顆紫珠,豈不相得益彰?我們武林中人終究草莽之輩,用紫色才是真正不妥當。」
明瀾和明玨兩兄弟不由對視了一眼。紫珍珠是近些年才有的,一顆普通大小的珠子,就值好幾千兩銀子,天道盟所藏更是顆顆大如龍眼,有價無市,沒想到總管說送就送了。
周凌笑問:「怎麼?我使喚不動你們了?」
兩人連稱不敢,明瀾躊躇道:「盟主讓我們在總管身邊護衛,不得輕易離開,就讓明玨去吧,總管有什麼事,也好吩咐屬下。」
「東陵侯是閒雲野鶴的性子,你們再慢一些只怕他們就不在此地了。你也去,就找管庫房的武叔,說是我說的。你們快去吧。」
明玨和明瀾腳上沒動。
周凌又道:「我們天道盟先前沒查清梁管事的底細,留用梁管事,出了岔子,理應有所表示。」
明玨道:「可是就算要表示,那也不該表示那麼多……」
明瀾連忙拉住了他,向周凌行禮告辭。
周凌看著他們遠去,細長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
只是為了表示歉意,當然不需要那麼多,可是這件事也不應該是一個護衛可以插嘴的。
這幾天事情太多,他身邊的心腹又都派了出去,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卓無極擔心他的安危,便遣了兩個護衛過來。
以前周凌從來沒注意這種小事,如今才恍然驚覺,他在天道盟中地位低下,連盟主府的侍衛都開始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昨天是天道盟盟主卓無極三十歲生辰,天道盟在登天樓設宴,宴請白道各門各派的掌門宗主,實際目的是重新劃分各門派的利益。
登天樓一共七層,頂樓匯集一流門派掌門及核心弟子,先由他們先分走了利益最大的礦場和漕運,隨後是下一層樓再分良田。分到最下面一層,所剩無幾,或許只有一些地盤。
所有的契約都由周凌和三十六個管事事先草擬過,都盡量在各大門派的忍受範圍內,如果有不服,可以在樓下的比武場重新比試,以武力決定話語權。
多年前天道盟只有寥寥幾個先天高手,如今的勢力何止翻了十倍,再也不是武林中和事佬一樣的角色,而是擁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本來一切都在周凌的計算之中,誰知中途忽然冒出了一個少年高手陸之霖,把天道盟一個管事打死了。那管事原是陸之霖的同門,弒師滅門,陸之霖正是前來為師門報仇。
斬殺仇人之後,東陵侯和陸之霖沒有留下,參加他們的瓜分大會,飄然而去。
武林公認的第一高手竟然會突然出現,又忽然消失,與會者一片譁然。卓無極卻彷彿這件事並沒有出現一般,說了幾句場面話後,又攜著自己的夫人方氏與眾多掌門宗主相見。
五年前卓無極成親,下了極厚的聘禮,才娶到紫雲劍宗宗主的孫女方楚楚,當年婚禮上沒請一個客人。冷落了夫人多年,如今突然重新把方氏提到了相應的位置上。
這件事出乎周凌的意料,讓他心裡有些壓抑。正好手下的人傳來消息,東陵侯和陸之霖下榻在附近的一家客棧。周凌便親自前來,希望能招攬到東陵侯。
他臉色難看,並不是因為東陵侯的拒絕。
東陵侯會拒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真正想要的,只是想近距離看看這位絕頂高手的風采。
結果,東陵侯竟然一語道破了他的祕密,戳破他被卓無極收為男妾的事,讓他無地自容。
本該掩面而去,東陵侯卻發現他氣色不對,提出為他診了脈,結果從他阻塞的筋脈中發現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並且還中了毒。
被東陵侯發現自己的祕密,周凌難免有些意外。
但很快他便坦然自若,以東陵侯師兄弟的性格,他們想必並不會散布這個消息。更何況,這個消息對別人來說,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價值了。他一生所學,幾乎都已用在了天道盟,而天道盟的盟主,也就是他的上司,他的夫君,並不在意他來自何處。
他甚至在卓無極面前有意無意地提過幾次,然而卓無極只是付之一笑。
來到這個世界十年,周凌第一次看到東陵侯這麼飄逸完美的人物。卓無極位列天機榜前十,固然也是極為出色,可惜境界差了一層,氣色便似乎遜色了一點。
傳聞東陵侯在十五歲左右就到達了先天境界,現在更是突破了壁壘,達到了傳說中的抱丹期,當世無人可以匹敵。昨天的會上就有人笑言,信天樓不應該再把東陵侯列在天機榜上,而應該給他另開一張榜,叫做天人榜神仙榜什麼的,就算那張榜上只有他一個人。
在這兩師兄弟面前沒有了祕密,周凌也就光棍了起來,問東陵侯是否能送自己回家,東陵侯思量許久,表示對此無能為力。
混得這麼慘,估計在穿越者裡,他也是獨一份了。
如今回想起來,那彷彿是上輩子的事。
……
那一年,他運氣不好,剛考上大學的那一年暑假,出去旅遊,陰差陽錯,誤穿到了這個世界。
他沒有戶籍,又正是洪災過後,混在一群難民中間逃難,一路上只能吃草根樹皮,半夜聽到隱約的哭聲,第二天才知道同行的幾個大漢趁夜把一個婦人的孩子掐死,煮來吃了。
那婦人哭著請旁人主持公道,卻沒有一個人出頭。
周凌一看他們態度,便知幾乎所有人都吃過昨夜的兩腳羊。驚駭恐懼之下,竟然一病不起。
那些人便把目光轉向了當時還細皮嫩肉的他。
一雙雙發紅的眼睛在他不注意時,悄然掃視著他渾身上下,讓他不寒而慄。
他半夜拖著病體悄悄離開隊伍,仍然被那幾個彪形大漢發現。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一位少年出手將他救下。
那個少年高高瘦瘦的樣子,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年紀,武功也不甚高,只是趁其不備,在那夥人面前灑了一把沙子,沒多做糾纏,拉了周凌就跑。
周凌還在病中,手腳痠軟,跑不了多快,全仗著他帶著自己東躲西藏,鑽入一片樹林,逃脫了這群惡徒的追逐。
古語有云,逢林莫入。只因古代的林子多的是毒蛇猛虎,就算是獵戶,一時不慎也會殞命。那些惡徒看到他們找死,只好悻悻作罷。
兩人慌不擇路,不知道跑了多久,周凌還摔了一跤,少年毫不猶豫地把他背到了背上,繼續逃命。
終於停下來的時候,他們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而此時天漸漸黑了。
「就在這裡過夜吧。」
少年把他放下來,讓他靠在了一棵樹上休息。
他雖然在病中,但少年背了他許久,疲累顯然勝過了他,汗水將他的額發和鬢髮打溼,顯出了一張俊俏面容,和他差不多年紀,眉飛入鬢,眼神清亮。
少年認真地看著他:「你先坐一會兒,我先把篝火燒起來,很快就好了。還有一個豆渣餅子,我們兩人分一分。」
被他看得有些臉紅,周凌剛想自告奮勇地幫忙,卻想起自己為了避免意外,把來自現代的的東西都埋到了地裡,包括打火機,實在幫不上忙,只好閉嘴。
他們現在所處的樹林是一片原始森林,前不著村,後不挨店,要走到有人煙的地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
回想起遭遇的那一幕,周凌心有餘悸。他從書上看到的人食人,沒有直面來得震撼。
周凌強忍著不去回想遭遇的事,只看著少年忙碌。
少年拾了乾樹枝,點了火石,燒了一堆火。
周凌以前也曾露營過,只是食物柴火帳篷都是準備好的,不像這個少年,幾乎每一步都從無到有,就差沒有鑽木取火了。
明明沒有多大年紀,在野外生存卻如此老練。周凌也沒有多驚訝。古代人迫於生存壓力,成熟得肯定早些。
「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我叫周凌。」
「我姓卓,卓無極。」卓無極朝他微微一笑,「不必客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他笑起來似乎特別好看。也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周凌心裡想著。
都這種時候了,對他還是好聲好氣的,要是別人,少不得要嫌他累贅,語氣肯定很糟糕。
卓無極迅速搭好了過夜的樹枝帳篷,又起身離去。沒多久,拿了一截竹筒回來,竹筒裡還裝滿了水。
周凌不由得驚喜萬分:「有水源?」
「嗯,離這裡不遠,有一條小溪。」
周凌喜形於色:「只要沿著水流的方向,就能尋到大河,大江大河沿岸,都會有大城鎮的,到時我們就有救了。」
卓無極專注地添柴:「世家和門派自顧不暇,我們去到那裡,無非是和剛才的那群人作伴,死在一起。」
周凌吃了一驚:「都發生災荒了,難道官府就見死不救麼?」
卓無極面露驚異:「你是一直住在山裡嗎?朝廷管不了江湖的事,最多只能管京城那片地方,在江湖上還是得看世家和門派的臉色。」
「原來如此。」周凌有點尷尬,「其實我不是這裡的人。我是、是……異鄉人。」
「周兄弟器宇不凡,看著來歷並不尋常。我所知的豪門世家只有河東周氏,不知周兄弟是否和他們有關聯?」
河東,那是哪裡?周凌一臉懵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祖籍是沒法隨便冒認的,古代戶籍政策十分嚴格,說清楚是哪的人,以後沒有路引一輩子都沒機會離開那裡,說不清楚,可能要去坐監。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沒關係,這個世道大家都有為難之處,你不用說的。」卓無極非常通情達理。
「謝謝。」遇到這麼溫柔的小哥哥,讓周凌心神放鬆下來,沒有多想。
夜晚風涼,卓無極用樹枝和葉子架在一棵大樹有八字樹杈的兩邊,做成個人工樹洞,篝火就燃在樹洞口。
「還不到這邊來,該睡覺了。」
該睡覺了……會這麼對他說話的,只有家人了吧。
周凌忍不住想起自己不知在哪個時空的父母和哥哥。
卓無極比自己的哥哥周麒還要像兄長一點。周麒粗心大意,說話又沒心沒肺,沒有卓無極那麼會照顧人。
樹洞並不大,兩個人一起睡,只能緊緊貼在一起才行。卓無極看起來瘦,但身上挺有肉的,周凌被他背了很久,當然清楚。
周凌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這樹窩太小了吧,你一個人睡就行。」他其實也很想睡,晚上有個能擋風的地方來睡,當然比沒風的要好多了。只是這麼一睡,他的節操要掉光了。
他從小受的教育就是一歲開始就自己睡一個房間,沒有再和別人同寢。
卓無極皺眉道:「你在外面,野獸聞到人味,就會過來的,這個地方晚上可能會有狼。」
狼?!
周凌二話不說,直接一路小跑,跑到了樹窩裡。
卓無極忍著笑意,站在樹洞外看著他。他很不自在,把自己的身體往裡縮了縮。
卓無極非常體貼地沒有嘲笑他,將那個豆渣餅子烤得溫了一些,分了他一半。
病了許久,周凌瘦了許多,仍然覺得嘴裡淡得嘗不出味。這餅子又硬又乾,但在這年景,已是難得的食物,卓無極卻十分大氣,眉頭不皺地就給了他一半。
周凌默默接了過來,咬了一口。
豺狼虎豹出沒的地方,吃著半塊乾得噎嗓子的餅子,身邊的人也不算什麼能說會道的良伴,但周凌卻覺得說不出的溫馨。
此前遭遇的一切,便如噩夢一般,醒來便已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