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嘀──
喀噠。
第一章
一吐一納之間,鼻子前的搔癢感越來越重。
癢得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才抬手揉揉鼻子。
鼻頭在手掌下摸出形狀小巧的輪廓,但摩擦著掌心泛起絲癢。有了鮮明的觸感感知,意識才一點一點甦醒過來。
「嗯……?」
少女爬起身,也因這個動作,發現自己原先似乎倒在地上毫無意識,眼下看見滿地的灰塵,這個就是讓她鼻子發癢的罪魁禍首吧。
眼前的灰塵上灑著一層橙黃的微光,再抬頭,對上的便是一扇大窗。
腐蝕的窗框割出一塊塊方正的形狀,窗簾零落半掛在角落,夕陽的餘暉正從窗中映入。
一瞬間,就這麼入神地盯著。
「……這裡是哪裡?」她不自覺地自問,喉間發出聲音,不禁摸摸自己的喉嚨。
對「自己」也越來越清晰,聲音是個女孩子、五官似乎都很袖珍,肢體活動起來時也很是輕盈。低頭看,自己身上穿得看起來像是學生制服,而周圍的環境看上去也像是教室。
「我是『學生』嗎?」
想起身看一看周圍的環境,挪動時,裙襬口袋裡的異物感先引起了注意,於是掏了掏口袋,取出了一張證件。那是張附有大頭照的學生證,一旁的三個大字寫著「毛芯蕙」
「啊、對啊……這是我的名字。」像是終於清醒過來,腦袋裡的記憶也跟著學生證有所連結,連帶想起關於自己的瑣碎資訊。
又稱做毛毛,但是有過誰稱呼她,卻又不是那麼清楚,只記得自己習慣被這麼喊,而且光是如此想,就覺得安穩。
毛毛將學生證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從找回了「自己」的感覺之後,總算有了一點行動的動力。
她撐著膝蓋起身,邊撢一撢裙襬、手臂和背後的灰塵,剛才爬起的地上,竟然印著一個她的人形,毛毛端詳好一陣子,只心想,她看起來也不算高大呢。
狐疑地環顧周圍一圈,雖說是教室,但課桌椅凌亂地堆疊了一圈,空出中央一個大空地,以空地為中心再圍列幾張桌子和矮櫃,上頭則堆放和教材全然無關的雜物。或許是杯子、幾件容器又或者是不知道做什麼瓶罐。毛毛實在想不到,這些東西到底該怎麼和學生上課連結上。最相關的應該是教室前方的大黑板,以及黑板下的講桌、講臺。
如果沒有這些,這裡看上去反而更像是倉庫。
「難道這個教室並不是用來上課的?」
毛毛不敢貿然移動那些東西,也不打算胡亂翻箱倒櫃,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腳下只有自己的室內鞋摩擦出聲響。打從她醒來到現在,這個環境裡除了她,就再沒有半點聲音。靜謐像是無形的千斤壓力籠罩周圍,讓毛毛連呼吸都非常謹慎。
靠近教室的門邊,她一手壓在胸前讓自己鎮定,一手搭在牆上,這才探頭往外看。其實和她認知的學校並沒有什麼不同,長長的走廊上規律地列著梁柱,以及一道又一道教室門。
如果這裡和自己待著的地方無二,那外出看看應該無妨。
毛毛一步步向外走,廊上粉刷著與教室相同的漆,只是大多已然斑駁的牆面,四處龜裂出巨大的裂痕,破碎的壁面輕輕一碰就會瓦解,露出底下灰黑的磚牆。
其他教室果然沒有看見什麼特殊處,甚至比自己原先待的地方還要更像儲藏室,可以確定的是,這裡除了她以外,沒有看見其他人。
『現在已經黃昏,那入夜之後該怎麼辦……』記得自己並不是多怕黑,可是想到在陌生的環境裡伸手不見五指,想像力就憑空捏造出許多駭人的怪物。比如把人拖進黑暗中、從角落抓住腳踝,還是當她像現在這樣獨自蹲著,也會有什麼從背後竄來?萬一什麼樣的方式都有?
被自己的想像嚇得縮起肩膀,按在胸口上的手可以感覺到心臟怦怦跳躍的響動,毛毛的腳步不禁加快了許多,一刻都不敢在原地多停留。
校舍裡有許多相同的空教室,但也有幾處因為特殊的教育機能而相對特別,比如可以翻出鍋碗瓢盆的家政教室、沒有半滴水的大浴池、擺放奇形怪狀道具的教具室,也有淨空的小小單間、稍微整理就能用來當成個人房。
然而最顯眼的不是這些空間,而是走到哪都溢滿整室的夕陽,火黃色淡淡地渲染滿室,一室的寂寥讓教室裡原本的色彩都斑駁剝落,難以辨別到底原本是什麼樣的色調。最讓人詬病的是門窗一律緊閉,不透風的校舍浸漬在無聲無息的沉寂中太久太久,都已經生出化不開的霉味。
如果可以的話,毛毛是很想把教室的窗戶一間間打開,讓空氣流通一點,但她依然不願意輕舉妄動。
樓層並不高,教室也沒有想像中的多,毛毛並沒有完全走完,集中了幾個區域和自己原先的教室周圍看過一輪,也逐漸習慣環境,肩膀這才稍微放鬆些。
最後一路摸索著走下了樓,就這麼步出校舍,沿途看見乾枯的花圃和水泥灰的小倉庫。她愣愣地站在校舍外的空地,本來以為自己處在一個逃不出的環境,卻沒想到就這麼走了出來。
戶外的空氣清新了許多,毛毛迫不及待大大吐出一口氣,再深深吸入,把積在肺裡霉氣和緊張都緩解開。走到開闊處彷彿就有了其他的道路、能夠看見希望似的,心情也逐漸有了起色。
學校建在一處山坡上,剛好可以鳥瞰山下景色,大門外鋪設的石磚道一路往山坡下去;從山坡下綿延而出的馬路,則淹沒在民房和許多普通建築之中。
山下是一座小城鎮,也能看見一條河、公路,然而細聽才發覺──那裡也同樣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一點人聲、沒有一點該有的動靜。夕陽此時在毛毛眼裡,更像是某種溶解開來的巨大活物,澆淋在整個視野中所有的景物上,沒有人能倖免。
當到了這一步,毛毛似乎也沒有再讓自己陷入惶然的情緒,「這裡可能找不到其他人」這樣的想法,已經在她腦中根深蒂固,只是心底多少感到空虛失落。
此時的毛毛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體力,前往底下未知的城鎮。她無法預料那裡還會有什麼出乎她常識的事物在等著她,也暫時不想再遭受打擊,她對這裡實在一無所知。
她回到原先醒來的教室,至少那裡讓她比較有據點的歸屬感,是跟這個陌生的世界相比,還算是稍微親切一點點的地方。
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但走得也累了,便乾脆扯下窗簾布、四四方方地摺疊好後鋪在地上,當成了休憩的地方。
本來還想打開窗戶通通風,卻發現門框因為年久失修,不僅乾澀得沒有半點摩擦力,窗扇還完全與軌道溝槽融合,以毛毛的力氣推都推不動。
不想破壞了窗戶,只好失望地作罷。
毛毛將下巴擱在膝蓋上,耳邊依然靜謐無聲,因為教室不透風的關係,霉味很快就漫進了鼻腔。不僅餓,還感到口渴,對食物的生理本能讓她不停吞嚥唾沫,每一次都更加想要獲得食物。只是這麼做卻只是讓毛毛越發不舒服。
她不清楚現在自己該吃的是哪餐,只知道什麼都好,得趕緊找到食物。可是要上哪找呢?這一間又一間空教室,全都布滿了灰塵,她難免下意識地又否定一次,這裡絕對什麼都沒有,找也沒有用。
因為飢餓所以沒有體力,沒有體力也就變得有藉口怠惰不願意行動,不行動的話根本不可能找到食物,如此循環下去,最終是一點希望都看不見。
毛毛抱住膝蓋、身體蜷縮了起來,飢餓與徬徨是她身上僅存的,讓她切身體會到自己正茫然地活著,不是作夢、更不是幻覺,根本沒有結束的時候,她最好盡快打起精神解決這一切,否則──
「會……會死……嗎?」
從自己口中呼出的字眼,卻頓時一陣頭皮發麻,毛毛甩甩頭,拚命地讓自己鎮定下來。
繼續窩在原地肯定不是解決辦法,她不曉得到底還有沒有自己以外的人,但在餓得沒力氣行動之前,還是再多掙扎一下吧!
雖然想過要是真的沒有找到東西吃,要吃吃看遍地的野草,不過毛毛苦笑了一下,自己說不定根本吞不下去,光想像都有點反胃。
***
時間的概念模糊了,毛毛望著教室黑板上方,曾經掛著時鐘的痕跡,但那裡卻缺少了該顯示時間的重要道具。她稍微催眠自己,僅存的體力還可以多撐一段時間,那個「一段時間」並不會太長、太久,肯定足夠她撐到找到一些食物的蛛絲馬跡。
雙手握緊成拳,想要把力量都灌進手中,這才起了身再次步出教室。
可能會有食物、天然食材的地方,不外乎就是家政教室或花圃那處,毛毛貧瘠的推測裡,也只能期待這些地方會有什麼意外收穫,便打算先著手調查。
然而就在她往家政教室的路上,注意到一條分岔的走廊。
一眼看去,那是條很深的長廊,直直地通向不見盡頭的底部。更讓毛毛感到稀奇的是,那長廊裡不見黃昏,只有慘白的燈色,彷彿是夕陽無法觸及之地。
這勾起了她的好奇,當即上前幾步,卻立刻被不安籠罩了整個身體。正打算趕緊退回去時,卻注意到前方的地上遺落了些紙箱。
慘白的燈光亮度根本不高,走廊依然留有許多晦暗不明的角落,而那些落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紙箱,就隱藏在黑暗中。
雖然看不清全面,可是當毛毛走近,往裡頭瞄了一眼,竟在恍惚間看見了乾果一類的食材。
「咦!」她大吃一驚,趕緊蹲下來掀開紙箱,果真撲鼻而來風乾的食材澀味。箱子裡的食材已經在腐敗的邊緣,帶著幾絲腥腐的刺鼻。毛毛管不了這麼多,這已經是相當驚喜的收穫,沒有細看裡頭的內容物,便抱起了小箱子。
張望周圍,這次重新審視了一次,無論這裡有多詭異,它們卻能解決毛毛眼下的困境。
「這個地方……到底是學校的哪個部分?」手上抱著一小箱食材,毛毛眼神中已經有了期待和往下探索的動力,只是這條走廊連接的地方實在有些古怪,雖然一樣是在學校裡,可是卻又像是有著自己的分界。
附近還有些箱子,她將自己選定的小箱放到身後的光源下,這才又鑽進黑暗的角落裡,逐一翻開那些箱子。然而再找,那裡卻只有空箱子。
毛毛躡手躡腳地往下走了一段,不曉得是不是自己最初眼花了,其實仔細看,這條長廊上還有許多分支的轉彎處,分支出去的路上也擺置許多桌椅、矮櫃等等,都是學校裡的用具,只不過都清一色地被閒置,上頭同樣滿是零碎的雜物。
她不敢擅自就往拐彎處走,心中一直糾結該不該就此收手,雖然這裡有了轉機,但是還不足以讓她在狀況未明時就突然冒險。
路還沒到盡頭,毛毛已經打算打道回府,她轉身時,卻見一條轉彎的入口處,放置著一個水桶。就像是平時教室裡總會準備的一盆水,大約是籃球大小的鐵桶裡面,盛了滿滿一桶的水。
水!
毛毛沒敢喊出聲,按著自己的嘴,決定這是她唯一一個冒險拐過的彎。有了誘惑在前,她這才邁出腳步。
水清澈無波,水面像小圓鏡,映出了毛毛的臉。果然和學生證照片上的模樣一樣,只可惜現在的她看上去憔悴得很。
湊近水桶邊聞了聞,也沒有什麼異狀,篤定這是盆安全的淨水,毛毛便將水桶提起。看它小小一桶,還是頗有分量。她調整走路的步幅,減少水搖晃溢出的機率,因此不自覺走得越來越慢。
毛毛突然輕咳了聲,好像有什麼怪異的刺激感爬進了喉嚨、鎖緊氣管,讓她本能反應地用力咳了好幾聲,接著不僅是喉嚨,連皮膚都感到刺癢。
她突然驚覺空氣中有異狀,空出一隻手捂住口鼻不敢放,戰戰兢兢地加快腳步跑了起來,一路跑回放置食材的地方。
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引起的現象,但匆促之間,她只看見一團飄渺的紅霧,霧色像是蔓爬而來的蠕蟲,在她身後不停追趕,想往她的身上攀纏。
『毒……毒氣?』其實毛毛也區分不出那是什麼毒,她只知道那詭異的顏色就像是一種驅逐的警示。
提在手上的水桶搖晃得越發激烈,已經好些濺到裙邊。但毛毛一步都不敢停下、慢下,很快就回到她的小箱子邊,她慌慌張張彎腰抱起箱子,重新提起水,沒回頭,卻都已經感覺到那毒氣得逞似的黏附著她的背,想要將她拖入霧中。
毛毛閉住氣,什麼都不管地狂奔了起來。水激烈地飛濺,懷中的箱子也被她緊抱到變形,終於看見了與夕陽交接的校舍長廊。
她一路狂奔、足音全是慌亂,即使已經跑回夕暉滿溢的校舍中,她也失控般無法停下腳步,直至又回到一開始的教室,當她衝進門裡時,腿才跟著軟下來,再也沒辦法往前跑。
毛毛任由懷中的紙箱摔在講臺上、水桶握把也從脫力的手中滑開。她一掌扒在黑板上,把重心都撐在上頭,才好不容易稍微支撐住自己;箱子裡乾果食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水桶雖然沒倒,但裡頭的淨水也灑了大半在外頭,濺得一地都是。
毛毛雖然心疼浪費了水,可惜無暇整理,甚至連好好站著的力氣都嚇沒了,膝蓋一彎、緩緩地跌跪下來,手也從黑板上滑下,只剩手指勉強勾在黑板下的溝槽。
「呼……呼……呼……」狠狠地大喘好幾口氣,毛毛突然覺得這滿是霉味的空氣,實在比剛才友善多了。
手掌在黑板上留下長長的拖曳痕跡,像極了一個人從絕境中垂死掙扎著爬上來、攀住最後的救命稻草的模樣。
毛毛摩搓著掌心,只感到溼溼黏黏的,脖子和背後也都是冷汗,現在手裡還沾了大量的粉筆塵,這才發覺自己有多狼狽。
抬眼看見黑板上那個誇張又極富故事性的手印,毛毛苦笑了一下,總覺得有點丟臉,而且還很怵目驚心,便想把手印擦去,卻突然注意到黑板上殘餘的色彩。
白、黃、紅常見的幾種粉筆色彩交織相疊,畫出了一些圖形,毛毛往後退一兩步,定睛後終於發現了黑板上那不明顯的巨幅塗鴉。
似乎是打氣的話語,還有好幾串應援的英文單字,卻根本不曉得是誰寫的,又或是從哪時候留下。它們被匆匆擦去,卻因為畫上時有力、充滿決心的勁道,耀武揚威地殘留下了存在過的證明。
毛毛愣愣地看著黑板,餘光之中瞥見幾支拇指長的粉筆留在溝槽裡,曾經色彩斑斕、曾經富有朝氣的景物,卻只剩灰敗粉屑留下的模糊痕跡,像是某種來不及達成的遺言。
她淺淺地抽了口氣,越發地茫然。